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沈白尘才办好了全部报到手续,由一个同事领着去单身宿舍安营扎寨。

这是一间筒子楼房,看样子有年头了,木头门板裂着两条指头宽的缝,门槛中间也被磨出一个浅浅的凹槽。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但见昏暗逼仄的窄小空间里,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还有个缺了两个抽屉的五斗柜二夕阳从西墙上的窗户射进来,正好照在房中央的电灯上:没有灯罩,灯泡落满了浮尘,电线被蜘蛛当成根据地,在上边左一圈右一圈牵丝拉网,捕获了为数可观的蚊虫,粗得差不多成了一条电缆。

用了不到两小时,沈白尘已经把自己的宿舍收拾得井井有条。

冲过凉之后,沈白尘把刚刚领到的新警服穿在身上,戴上大盖帽,在屋里立正、稍息、走正步、敬礼……折腾了一个够。然后,换上睡衣、拖鞋,将警服抚平,裤子的中缝对齐,用衣架挂好。为了帽子和皮带放在什么地方,他颇费了些心思,选中了门口的小柜子,又为帽子在皮带上,还是皮带放在帽子上,反反复复安排了好几回,才决定下来,还是帽子放在皮带上比较合适。

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好了,沈白尘从箱子的最底层拿出一样东西。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是个不大不小的镜框。然后他开始寻找挂镜框的地方,用双手拇指和食指搭了个取景框,在霉点遍布、水渍斑驳的旧墙上,来回扫描,想找块最干净的地方,以最适中的高度来安顿它。凭经验猜都不用猜,就可以下结论,除了女朋友鄢嫣的靓照,没有什么照片值得他如此细致,如此郑重地安排。

最后,沈白尘在单人床与书桌结合的部位,钉了一个小钉子,书桌兼床头柜上有盏台灯,打开灯,淡黄色的光晕正好映照在那块地方,只要台灯开着,照片挂在那儿,就总是沐浴在暖色的灯光里。左顾右盼千挑百选,他把镜框恭恭敬敬挂在满意的位置。结果太叫人惊讶了,那里边框着的,不是鄢嫣甜美的笑靥,而是如今号称硕果仅存的毛泽东第一张照片。照片的下方,有沈白尘用工整的小字写下的说明: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求学时期的毛泽东(1913年)。

从小到大,沈白尘在泥猴样的男生堆儿里,一直是个另类。他的书包永远清理得整整齐齐,课本包着彩色包装纸,里边还夹着雅致的书签。他的作业本,写得格式工整,字迹清秀,从来不会把涂改液涂得到处都是。所有的动作都一丝不苟,所有的东西都要摆放到合适位置,对约定的时间遵守得近乎刻板。这些习惯把他训练成一个精致的小男人,加之人又长得白俊,到了大学里,被同学送得绰号:假妹妹

外表阴柔给青春期的沈白尘带了莫大的烦恼,也在他内心一天天加深着对男子汉气质的向往。自从读过一本毛泽东的传记,他对青年毛泽东着迷似的崇拜。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和靠山,卜七岁才走出偏僻的韶山冲,只身到城市里漂泊的青年,居然在四十年之后,夺天下定江山。这段历史假如不是相去不远,假如不是有全中国几亿人亲眼见证,还不比念着“芝麻开门”的咒语,给贫苦人带来好日子的阿里巴巴更加匪夷所思?谁会相信?

从那以后,沈白尘成了青年毛泽东的粉丝,时时处处以毛泽东为楷模。在博览群书、实践社会这些大的方面,就不用说了,每天天不亮起来跑步一万米,一年四季用冷水洗澡这样的细节,也不能放过。从青年毛泽东身上,他看到了一种经天纬地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更加相信老祖宗的古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沈白尘的爱情几乎没有悬念,女友鄢嫣从大一开始,稳稳当当做着他身边依人的小鸟,对他依恋、依赖、依从,一贯唯沈首是瞻。在鄢嫣眼中,沈白尘几乎是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白马王子。

刚刚分手一天,沈白尘已经开始想念女朋友了。

怀着一种温情的愉悦,他用电壶烧了点开水,给自己泡上一杯铁观音。打开桌上的手提电脑,先连接了无线上网程序,又开启了视频对话窗口,然后拿出大厚本的外文专业书籍和字典,边看书边等待视频上的呼唤。

果然不久,铃响了一声,屏幕上出现了鄢嫣可爱的童花头。

两人交换了一个飞吻之后,不约而同笑起来,笑得那么心照不宣。还是鄢嫣沉不住气,在那边做出深深陶醉的表情说:咱们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飞吻,隔着几十公里山路,借助电磁波传递热吻,真是过瘾啊!

沈白尘立马摆出少年老成的架势,他跟鄢嫣有交道要打的时候,总是这副架势:你看你,就这么点事,已经让你晕菜了,你不觉得自己小儿科吗?要我说,穿越空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说也只是可触可感的物理现象。可是你设想过穿越时间的感觉吗?

鄢嫣的思维显然跟不上沈白尘的节奏,托着腮发了一会儿呆,撒着小娇说:你又出什么妖蛾子?穿越时间,我倒是想呀,可惜本姑娘不是女超人,不能进入时间隧道。

沈白尘逗她说:你这丫头,智商总是不够高,身体不能超人,思想还不能呀。比方说,你现在想象一下,我,是北伐军的一个学生兵,黄埔一期二期都行,今天刚入伍,你呢,是一个改革开放时代暴发户的千金,我们很相爱,就是可望而不可即,你说该怎么办?

鄢嫣欣赏他的想象力,可又不想马上投降,噘着小嘴说:去你的,你怎么不想象自己是白垩纪的恐龙,本姑娘是未来世纪外星人E.T呀?还没恋上,你就和你的种族一起灭绝了,留下我孤独一人在地球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沈白尘马上说:不行不行,你要长成ET那样,我可不敢跟你谈恋爱,就算内心超善良,长成那副模样也不招人爱。再者说,E.T好像是雄性,本小生还没打算进入同志的行列呢……

鄢嫣笑得前仰后合,说:去你的,玩过了啊!说点正经的,我胸怀大志的非凡爱人,上岗第一天,是体肤被饿了,还是筋骨被劳了,有没有要被天降大任的感觉呀?说来听听。

沈白尘一听她提这个茬,马上严肃起来。

上岗第一天,沈白尘实在有太多不期而遇的经历,太多出乎意料的感受。从搭囚车遇到魏宣,配合修丽抢救陈山妹,到与纪石凉一起跟万金贵过招,旁观于笑言舍脸救狗,人与事桩桩件件,让他目不暇接。这里的人无论是警是囚,几乎没有哪一个能叫你一眼看穿,没有哪一个出手不叫你大跌眼镜。沈白尘一向对凭直觉判断人充满自信,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过识人不淑、认贼为友的失误,连终身伴侣鄢嫣,也不需要众里寻她千百度,就近一揽,便结成了一个超稳定结构姻缘。可是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叫他始料未及,面对鄢嫣的询问,竟然感到头绪纷纭不知从何讲起。

沈白尘清理了一下思路,将今天遇到的各路诸侯各方神仙,轻描淡写一番,就把话题转到了魏宣身上。要是在平常,跟鄢嫣煲电话粥,肯定得从修丽的咋呼、于笑言的痴心,说到纪石凉的老到、张不鸣的软和.女监二号仓中的所见所闻,也会成为一环套一环的好谈资,被他讲得天花乱坠。可今天,沈白尘对这些没有太多兴趣,准确地说,是没有太多时间去大谈特谈。他自从跟魏宣打过照面之后,就有一件事情不托自受,变成了他的责任,那就是要想办法策划一次从法理上对魏宣案的深度探讨和争论。他相信,这件事从大里说,有益中国当下法律空白点的填补;往小处说,对魏宣本人也可能是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沈白尘想好了,要做这件事,非得求助于媒体,鄢嫣正好是他不可多得的搭档。

可是,他刚一提起魏宣这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叙述他们在囚车中的邂逅,鄢嫣就非常沮丧地告诉他,据电台跑司法线的记者说,魏宣一审有可能被判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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