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抚云山 

见着是厉坤,迎义章再大的脾气最后也没再嚷出口。

他瞪了瞪自己的儿子,说:“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啊!”

迎璟跪得膝盖疼,半会儿没撑起来。

厉坤走过来,一把扶住他胳膊,“起来。”

迎璟一脸沉静:“别忘了你的承诺。”

厉坤:“嗯。”

这俩人的对话把迎义章没气出血,稀里糊涂不说,也不知道俩人打的什么主意。

待迎璟一瘸一拐地上楼后,厉坤转过身,说:“伯父,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一盒烟草和一盒茶叶。

“原本从非洲回来该给你的,但后来事情多给耽搁了。”

迎义章接过,点了点头,拂去方才的燥意脾气,“有心了。

来,坐吧。”

老少先后落座沙发,阿姨端上两杯茶。

迎义章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当年一眼相中他,就觉得厉坤不仅气质拔萃,盘正条顺,还天生有股英气。

当时没看花名册,不知他父亲是厉明远,厉坤也从不拿身份说事儿,基层干起,吃苦耐劳,甚是出类。

如今来验证,他是真的没有看走眼。

要不是出了那次意外,或许,他们会是亦师亦友的上下级。

迎义章敛了情绪,闲谈:“今年你也三十一了吧。”

厉坤说:“是。”

“你父亲他还好吗?”

“送回疗养院了,那边的治疗更规范细致。”

厉坤道:“他状态挺稳定的,做完这期康复治疗,我再接他回家休养。”

迎义章点头:“好,那就好。

让迎晨多去探望,陪陪他,以前,老厉也是很喜欢晨晨的。”

终于提及往事,就像一颗深埋地底的陈年旧雷被触碰引线。

厉坤低着头,默了数秒。

再抬起时,他说:“伯父,是我让小璟偷的户口本。

我和迎晨登记了。”

迎义章眼皮一掀,似要发作,但一对上他漆黑的眼睛,“罢了,罢了。”

他摆手,别过头叹气,“你俩也不容易。”

厉坤表情无波无澜,郑重道:“该有的礼数我都会做到。”

“不讲究这个。”

迎义章开明,对这些看得淡:“大张旗鼓很费神,我依你们的意见,一切从简是最好的。”

厉坤点头,“好,我有数。”

“就一个要求,”迎义章突然提神,微眯双眼审视的目光:“你要对迎晨好。

爱护她,好好过日子,别生嫌隙。”

轻言两语,实则把意义全说给了厉坤听。

是聪明人,便自然懂得,那句“别生嫌隙”,似要求,也似请求,求他别为了以前的恩怨种种,而与迎晨矛盾争吵。

厉坤垂眸定神,淡声:“我会爱她的。”

“还有。”

迎义章语气微变,“凡事可商量,有很多解决办法,你大可来问问我,我也不是不开明的老头。”

他咳了咳,道:“以后要户口本,直接过来拿就是了,实在,实在没必要去……” 

那个偷字不忍心说出口。

这么一提醒,厉坤也不太好意思,背脊挺得笔直,坐得端端正正,“好,我记住了。”

迎义章平声说:“中午在家吃饭吧,叫迎晨也过来。”

也不给拒绝的机会,他直接起身朝厨房走,还冲厨房里的崔静淑和阿姨说:“你们都很忙吧?

需要我帮忙的吧?

我帮你们就是了。”

厨房里的人无辜道:“不忙啊。”

迎义章不好发作,使劲儿眨眼:“你看,你们都不会杀鱼!”

“我会杀啊,还会切鱼片呢。”

迎义章气急败坏走进厨房,“说了我来!你非要逞强做什么?”

没几下,里头的人全给推了出来,迎义章已经自个儿捣鼓系上了围裙。

崔静淑简直哭笑不得,这老头,想亲手给女婿做顿饭就直说啊,非得别扭好面子。

她笑着摇了摇脑袋,转身招呼厉坤: 

“昨天买的橙子可甜,我给你切两个。”

这顿午饭,厉坤没叫迎晨,昨晚折腾的有点狠,估计她还赖着床。

罢了,待会病恹恹地过来,又得挨迎义章的骂。

相安无事的午餐,厉坤与迎义章都是性子稳得住的男人,没有过分热情,也没有刻意冷淡,和气平静已是难得。

从迎家出来,厉坤开车去了一趟远郊。

抚云山在南边,与邻市地界交汇的地方,依山傍水,青色永驻。

临近清明,人烟才多了一些。

厉坤在山脚的店里买了一束花和一摞烧纸,然后上台阶,直至半山腰的西南角。

这处墓地与旁的无异,年头稍久,略显陈旧。

香炉里的香柱已燃尽,剩短截灰烬在风中摇摇欲坠。

厉坤俯身弯腰,把花束轻轻搁在墓前,然后蹲下来,抬手将上头照片上的一根草屑拂开。

母亲已过世八年,永远停留在最慈爱的年龄。

厉坤看了许久,像寻常不过的母子谈心,说:“山上风大,薄外套有点挡不住。

不比山下,出点太阳还挺暖和。”

照片上的人,慈眉善目,笑容温婉。

厉坤静静凝视,低头片刻,再抬起时,他说:“妈,我和小晨儿结婚了。”

女人表情依旧,淡淡的温柔,厉坤扯了个笑:“您以前很喜欢她,还让她常来陪您,小晨儿说她最爱吃您做的猪脚面,一次能吃一大碗,一点儿都不像个女孩子。”

“您过世后,咱们闹崩了。”

厉坤轻声说:“年轻的时候各种捅刀子,太下的了手,后来吧,我发现,什么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边说边解开绑绳,掏出打火机,点燃几张烧纸后,再一小叠的往火上盖。

火势渐旺,烟火气弥漫。

“我觉得这姑娘有点儿像毒药,沾一口,怎么戒都戒不掉了?”

厉坤眉头是真心实意的皱起来:“烦人精,闹腾王,您说,她怎么能这样勇敢啊?

追我一次,再追一次。”

“不过我也不太争气,回回都上她的道儿,还乐在其中,这下好了。”

厉坤摇头晃脑,感叹道:“把自个儿搭进去了。”

烧纸燃了一半。

厉坤暂停动作,双手微弓,搭在火上取暖。

“妈,一辈子有多长?

五十年,六十年?

还是真的能活百年?

呵,算不清。”

火势渐小,他才继续烧纸,“罢了,只要我在,就陪她每一天。”

顿了顿,厉坤看着照片,忽问:“您怪我吗?”

您怪我一笑泯恩仇吗?

您恼我娶了半个仇家的女儿吗?

“我想过老死不相往来,想过恶语相向,想过街上碰见狠狠干他一架——”至今说起,厉坤眼色依然是深沉的。

而照片上的女人,无生无息,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笼罩厉坤全身,温柔,大气,教人心安。

厉坤就这么安静下来。

恨很浓,但爱更多。

“就当我没出息吧。”

厉坤喉结微滚,烧完最后一叠纸,“对不起妈妈,我还是爱那姑娘。

我做不到放手,那我就永远不放手了。”

天地空旷,偶有飞鸟倾斜而过,起风了,松柏枝叶厚重,轻摇慢晃,厉坤拣起铜盖,盖上,烧纸的余火很快熄灭。

“咱家户口本上少了一个您,娶了小晨儿,把名额凑上,来年,再添个小娃。”

厉坤摸出烟盒,抖了根烟。

说这句话时,他脸上有淡淡的温柔。

“以后,我和小晨儿一块来看您。”

他点燃烟,深深抽了两口,然后烟嘴朝下,插在了纸灰里。

有风过,烟气袅袅随风去。

山上信号不佳,下到停车场,信号恢复,一连窜进两个未接来电。

厉坤回拨过去,迎晨接得飞快:“你在哪里呀?”

“外面。”

厉坤坐上驾驶座,“起来了?

我大概四十分钟到家,想看什么电影?

好,我买票。”

通完电话,厉坤滑下车窗,又看了一眼抚云山。

心宁神静的感觉久久未散。

半晌,他才收回目光,转动方向盘。

—— 

两人领证的消息很快人尽皆知。

一日聚会,孟泽惊奇问:“你真把迎晨给绑去了民政局?”

“绑了。”

厉坤诚实说:“效率高一点,我也没那么费神。”

“那你俩什么时候办喜宴?”

“也许不会办。”

厉坤说:“迎晨也是这个意思,再从简,也麻烦。

等天气好一点,出去旅游趟。”

“行啊,旅游结婚。”

孟泽赞同:“这法子好,省时省心自己还舒坦。

不过——”他提醒道:“小晨儿真是这么想的?”

厉坤嗯了声,“她没意见。”

“嘴上说没意见,其实心里可不这么认为。”

孟泽一针见血:“你跟她求婚了吗?”

“……” 

孟泽啧了声:“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啊哥们儿。

女人一生就结一次婚,你不但没给她美好回忆,还用这么残暴的捆绑手段逼人领证。

你自己说,说得过去吗?”

厉坤没说话,一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也亏得小晨儿对你没脾气,要是我,我早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说罢,孟泽飙起演技来,又是揉头发,又是抓脸的,最后还勒住自己的脖子,舌头一吐,佯装上吊。

“……”你他妈能和陆悍骁演对手戏了。

厉坤一巴掌糊到他脸上,“对不起,你丑到我了。”

孟泽笑场,虽是玩笑语气,但心意是真好,他揽着厉坤的肩,神神秘秘道:“哥们儿,我给你出个主意。”

厉坤越听,眉头越皱。

孟泽起劲的说完,恨不得给自己啪啪啪鼓掌。

厉坤一言难尽,“还是,不要了吧……我觉得骚过头了。”

孟泽又是一番鼓吹,“这天儿又不冷,开个暖气,脱光也不会感冒的。”

厉坤犹豫片刻,然后心一横。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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