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昭然若揭 

厉坤是真把自尊和面子都卸了下来,一时惶恐,就怕一撒手,她说走就走。

迎晨没动,等他情绪平复了些,才说:“你松开,我们都冷静一点。”

“你他妈这是冷静的样子吗?”

厉坤撑住眼泪:“我能做的,能妥协的,我尽力了,迎晨,我真的尽力了。”

迎晨眼睛一闭,热潮滚动,硬着心肠说:“我也尽力了。”

厉坤放开她,居高临下睨着她。

“是不是你家里不同意?”

迎晨摇头。

厉坤瞬间大吼:“那他妈到底是为什么啊!”

迎晨:“咱俩在一起,你家里是什么态度?

他们怎么看我?

缺钱了,伸手要,不痛快了,冷嘲热讽几句,是不是我,永远低人一等?”

厉坤:“你不想和他们打交道,我能让你们永远不见面,我有房子,我们搬出来住,过自己的日子,这样也不可以吗?

至于你说的‘别人怎么看我’——” 

他倏地冷笑:“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吧。”

迎晨悯默无言。

厉坤被她这态度给彻底激着了,盛怒之下也没个轻重,净挑些伤人的话互相刺探: 

“你这是胆怯了,害怕了,不想面对了,啊?

我还一肚子委屈呢!老子为了你,跟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就为了一句你愿意,行啊,你愿意,我也愿意,给你送命都行!但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说的是人话吗?

对我做的是人事吗?”

厉坤心里有怨有恨,尽数发泄后,一室安静。

他悔意涌上心头,刚想说几句缓场子的话。

可一对上迎晨那双剜出血般的眼神,便愣住了。

迎晨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嘴唇都发了白。

厉坤心一下子就疼了,软了音,颓靡道:“晨儿,咱俩别吵了,行吗?”

他伸过手,想来抱抱她。

迎晨身子一侧,避开。

厉坤的胳膊,就这么半尴不尬地举在半道儿。

迎晨轻声:“你走吧。”

三个字,彻底断了厉坤的后路。

“迎晨,你要想清楚再说话。”

“你走。”

“……” 

“我要你走!”

直到门嘭的一声摔上,迎晨维持着原有的姿势迟迟未动。

屋里的钟摆声穿透耳膜,迎晨回了魂,想迈步,结果腿麻的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放任这波疼痛过去,迎晨耳边全是下午在公安局的对话。

“你担任业务部门负责人以来,有没有违规收受礼品,礼金?”

“没有。”

“你再想想。”

“没有。”

“但据福雨沟矿难的主要事故责任人之一,也就是当时陪你们一起下井的张有德,他的最新口供表示,在前期项目竞标过程中,他是有给你送过东西的。”

“……” 

“他的口供阐明,当时所在金矿的独立采矿资质还没有办下来,但在与你接洽的过程中,你作为业务部门一把手,暗示提出,只要进入复审,资质下发,就没有问题。”

“我有异议。

这话的确是我说的,但,是基于对方明确表明,所有审批流程正规,只需等待纸质版证明寄送。

我跟他说,如果是这样,应该没有问题,具体还要咨询法审部。”

“他没有给你送诸如礼品,礼金吗?”

“没有。”

迎晨否定后。

警察同志对视她数秒,然后偏头对一旁的笔录人员说:“待复审。”

其实,迎晨心里早有不好的预感,但没料到,是这一种。

走前,办案人员公事公办的语气:“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可能会随时请您进行配合调查。

地点不定,请您近期都不要离开本市,我们电话联系。”

话到这份上,迎晨心里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

为了矿难处理不公正这件事,她和董事长翻了脸,许伟城老练,奸诈,不仅有着生意人的精明,还有着国企领导实干经验,深谙算计手段的套路。

迎晨单枪匹马,固执也好,愚蠢也罢,在外人眼里看来种种无法理解的执念,她也有过自我怀疑与动摇的时刻,也有过到此为止,别再掺和的说服。

但一想到,自己带队一行人,差点没死在那破山沟,而罪有应得的人,不仅若无其事,还倒打一耙,她便不服输。

那是与许伟城最后一次对话。

许伟城大有威胁摊牌的意味,警告,警告,再警告。

迎晨淡定极了,一句话炸了对方的毛。

“许总,这金矿老板,没少给你们好处吧。”

起初,迎晨以为只是许伟城袒护私交甚好,男女关系不明的法审部部长。

但后来种种迹象,让她意识到,这其中不仅是人情,更是切身利益。

一句话见了血,许伟城指着她,“行,你想作对,我奉陪到底。”

当天下午,迎晨便接到了警察通知,并告知,张有德提供了新口供。

迎晨浑身发了寒,回到家,便碰上主动求和好的厉坤。

想到他兴高采烈说——“如果没意外,我就能顺利升职。”

男人眼里的那股精气神,是事业有成的梦想与憧憬。

他的未来灼灼可期,迎晨就没了犹豫,不愿再害他一次。

想到这里,迎晨趴在地上,终于苦笑。

两人之间,真是有一根被命运惦记的弦,年轻时,阴错阳差,厉坤因为她家,没了一个妈。

致使二人由爱生恨,倒生生成了对仇家。

这种歉疚,不是说散就散,说没就没的。

它像一个引火线,深深埋在迎晨心里: 

没燃,便是相安无事。

她发誓,用一辈子对他好,一是真心爱他,二是亏欠的弥补。

燃了,她也发誓,一定走得远远,可别把他连累了。

这个男人,一路走来,太不容易。

真的,太不容易了。

迎晨低头盯着地面,自始至终都没有哭。

她撑着沙发,费劲地站起来,一脸素色,把头发扎了个马尾,然后一瘸一拐地去卧室准备资料。

—— 

春节后的天气,虽还处在冬末,但总给人一种大地破土,春芽欲生的生机感。

街上商场,模特换上了春款服装,偶尔飙个大晴天,也能瞧见路上的小姑娘,爱美地穿个短裙,颜色艳美,姿态活泼。

厉坤的升职手续审批在即,休完假,他回队里,训练,学习,接待外来干事,陪同介绍交流。

一切井然有序,厉坤还是那个样样能拿第一的人。

直到归队后的第一个假期,林德发现,厉坤竟主动申请了任务,负责陆军总院领导的来访接待事宜。

“你怎么能加班儿呢?”

林德忒稀奇:“平常你都是恨不得请假,回去陪晨姐的。”

乍一听这名字,厉坤忙着手中活,无神无色不说话。

“啊,说起来,我真的有好久没见着晨姐了。”

林德还在一旁絮絮叨叨。

“让一下。”

厉坤清点好材料,态度清淡。

他这副模样,平静如水,最叫人止声。

林德本想说几句玩笑话,这会,也不太敢开口了。

下午,厉坤去汇报接待工作的准备情况。

他办事,自然是放心的。

参谋长五十有余,走的是和蔼路线,尤其对厉坤没少关心。

“最迟下周一,你的升职决定就会下来。

现在就差最后一项家庭关系的复核审议。

应该没问题吧?”

厉坤站得笔直,敬了个礼,“五好家庭,根正苗红。”

参谋长乐的,又当闲聊:“对了,什么时候结婚?”

厉坤敬礼的手一顿,然后缓缓垂下。

“提个醒儿,提前打报告,只要你这报告一交,给你开后门,马上批复。”

参谋长纯属好心,把话往轻松里讲。

厉坤没笑,没乐,那一脸严肃,抬手又是一个军礼:“报告,婚不结了。”

参谋长正端着茶杯喝水,一听,差点没喷出来。

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搁,“啥?

不结了?”

“不结了。”

厉坤声音陡低,三个字,没少心酸。

私事也不方便多打听,参谋长象征性地点点头,“那个,这几天都在队里待着,通知下来,我就联系你。”

厉坤:“是!我哪都不去,您随时叫我。”

忙起来,才没空想别的。

周六,陆军总院领导来访,主要是学习交流,观摩一下特战队的训练成果。

李碧山还在医院康复,所以扛把子的事,都由厉坤出面。

接待礼仪,组织实训,技术讲解,每个流程,他都做得面面俱到。

随队来的,有一名外参部的宣传干事,叫李明月,人如其名,开朗大方。

两天的工作接洽中,与厉坤配合默契,处事不乱。

结束那天,李明月主动给他留了手机号,并且伸出了友谊之手:“厉队,希望以后还有跟你学习的机会。”

这可是当着所有领导,战友的面儿啊。

部队出身的女人,爽飒,直接,眼里是毫不掩藏的欣赏与期待。

厉坤面不改色,拿出手机,当场把人私号给存了进去。

并且礼貌回应:“我的号码是。”

“不用了。”

李明月自信扬了扬下巴:“早查到了。”

这件事过后,最不高兴的是林德。

回宿舍后,他拉着一张脸,拦住厉坤:“你今天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跟陆军总院的那女干事,干嘛呢你们?”

林德毫不客气地提醒:“这事儿要让晨姐知道了,她得怎么想啊?”

厉坤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你他妈少在这里给她出头!”

林德被吼得脸红脖子粗,一眼瞪回去:“出头怎么了!你做错事儿还不让说啊!”

“谁错了?

谁错了!”

这句话,瞬间捋到厉坤的逆鳞,“老子跟她分手了!”

一语毕。

林德被呛住,懵着眼神:“啊。

啊?”

“别问为什么。”

厉坤冷笑一声,“你晨姐,大小姐脾气,莫名其妙神经病,纯属在我身上验证她的本事,她的能耐,她的魅力。

验证完了,一句我不想跟你吃苦,不想结婚,不想受你家的委屈——我呸!爱分不分!”

至今,回想起那晚迎晨说的话,厉坤心里还跟刀割似的,轻轻一挑,便又是血肉模糊。

良久,林德默然道:“……晨姐不是这样的人。”

气愤当头,厉坤差点脱口而出:“她就是这样的人!”

当话到从嘴边,出于本能,又跟喂了哑药似的,悉数吞咽了下去。

“算了,”厉坤别过头,轻声:“她就是……不爱了呗。”

周一,升职的事终于落实。

顺利,圆满。

厉坤因多年,多次立得战功,经组织研究讨论,并且严格通过多项考核,调研,以无一人反对的投票数,通过了晋升决议。

组织需要这种个人素质突出,又有实战经验的储备人才,去更好地传授、服务于集体。

任职的红头文件下发后,队友心服口服,均是热忱祝福。

就连李明月也打来了电话:“厉队,哦不,厉干事,以后我们合作的机会将越来越多,祝贺你。”

花团锦簇,一片热闹。

厉坤表面对谁都高兴,但真一个人处起来,就不自觉地陷入发呆。

手机拽在手里,道喜的短信,微信,电话此起彼伏。

厉敏云的,李歆苑的,发小的,领导的,甚至还有徐阿姨。

却偏偏,偏偏那个人,影儿都没有。

厉坤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大概是日光太刺眼,他又沉默地把眼睛闭上。

今年稍显不同,晋升任命是与军区的表彰会一同进行。

表彰会向来受重视,但凡上了军衔的,几乎都会参加。

军区最大的礼堂,早两天便开始布置准备。

虽是一切从简,但得体,大方,庄重,上得了台面。

表彰会前夜。

崔静淑给迎义章细心烫熨军装,边上是件熨好的松枝绿衬衫,桌上的功勋章一枚枚摆放齐整。

崔静淑也是个操心的人,一遍遍地叮嘱:“你可千万别落下,明天是要上台发言的人。”

“瞧这话说的,我这辈子上台次数还少吗?”

迎义章半卧在床上,戴着老花镜看书。

过了一会,他把书放下,似是感慨:“总区缺个位置,我也是赶上趟儿了,要是老厉没生病,论资历,论能力,也该是他的了。”

崔静淑也是怅然,“当初,要不是大哥背着干这事儿,咱们肯定也会劝阻的。”

“糊涂,真是糊涂。”

迎义章叹气,说到此,难免有怨气,“在这件事上,那俩孩子才是真正受了苦的人。”

“行了,过去就算了,多说也没用,伤了和气。”

崔静淑把躺好的衣服挂在衣柜里,忽问:“晨晨好久都没家过了,你明天,让她到家吃个饭吧?”

迎义章点点头:“一姑娘家,成天瞎忙。

你明儿准备一下晚饭,多做几个菜。”

崔静淑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你是想?”

“对,”迎义章颔首:“明天厉坤也在,我让他,不,我请他,到家里做客。”

崔静淑笑起来,“是做客,还是做女婿?”

迎义章虎着脸,佯装严肃:“什么女婿,要当女婿,也让他自个儿开口。”

崔静淑眼神温婉,顺着老伴儿的意思,“行,你说了算。”

—— 

次日,表彰会隆重召开。

全体与会人员,正装出席,气氛庄严。

就连老李,也被轮椅推着,赶来接受表彰。

会议召开之前,厉坤也不知自己怎的,神使鬼差地往朋友圈里发了条动态。

时间,地点,就差没写明:大家来围观。

他知道迎晨喜欢刷朋友圈。

她不可能没看到。

但直到表彰会开幕,他都没等到人。

心里空荡,这种空,连升职,受表彰都没法儿填满。

迎义章那边,自是重要角色,各级别的政要,都跟他说番祝贺词,必要的交际,人际的搭建,是他们这个层次所独有的。

后来,迎义章有意,让警卫员把厉坤叫了过去。

在一堆大佬面前,他自然而然的,主动介绍引荐了厉坤。

多少人为之羡慕的关系网,迎义章没有多余解释,给厉坤牵起了线,搭起了桥。

短暂的休息时刻。

当周围只有两人时,迎义章忽说:“你不要多想,一,我觉得你是可塑之才,二,我希望我女儿幸福。”

一时沉默。

迎义章把话补齐,他缓声道:“我心有亏欠,对你们厉家,有愧。”

最后两个字说完,厉坤未动,亦无言。

他的指甲,死死抠进掌心,忍,再忍。

最后侧过头,对上这位年迈长者的目光,那句——“我和迎晨已经分手了。”

便卡在了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了。

迎义章摆摆手:“去忙吧。”

他转过身,站在后方的两名警卫员迈步跟来,忠厚的嗓音留下一句话: 

“晚上,到家来吃个饭,我让迎晨下班回来。”

刚说完,一名近身干事从会场外急急赶来。

是朝着迎义章的方向。

他快步,愁眉焦急,还没靠近,就连声喊话:“首长!”

迎义章神色微皱,“什么事?”

对方站定,看了眼他身后的厉坤,欲言又止。

“说吧。

不碍事。”

迎义章准允。

“我接到了消息,是,是……”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话。”

迎义章不满。

“首长,您可千万要稳住。”

这名干事,如实告诉:“是迎小姐,她出事了。”

身后的厉坤,猛地抬头。

迎义章大骇,但语气尚算沉稳:“出什么事了?”

“她上午八点被市局叫过去问话,一小时前,已经移交纪委了。”

此话一出,迎义章血气汹涌上翻,他捂着胸口,人站立不稳。

前方的警卫员,迅速上前将人扶住。

惊叫声,喧哗声,此刻,再大的动静,在厉坤听来,全变成了模糊的嗡嗡声。

—— 

而事发后的当晚,晚八点。

FM8569航班,从上海历经两小时飞行,终于降落星阳机场。

一身黑色羊绒大衣的男人,只拎着一个简单的公文包,出门匆忙,连行李箱都来不及收拾。

他出机场,司机早已候车在外。

黑色奔驰一层不染,坐进去,暖气傍身而上,但对他说,并没有半点热意。

司机侧头颔首:“唐总。”

“去万科城。”

唐其琛沉声,一路风尘难抵心焦:“走最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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