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新贻被剌案传到京师,犹如一颗炸弹在紫禁城内炸开。十五岁的同治帝看完奏报,大惊道:“谋刺重臣的事情,此是千年第一案。最近的一件也只在唐朝元和十年的时候(公元815年),丞相武元衡在早朝时为盗所害。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了,今朝身边又出此事,实在让朕深为骇异。”当即下旨:魁玉督同司道各官赶紧严讯,务得确情,尽法惩办。

慈禧更是先一步得到消息,她当天下午即将曾国藩与李鸿章召到仪鸾殿商量。慈禧太后坐在鸾座之上问道:“这事岂不甚奇?”

因为事涉自己原任的两江之地,曾国藩急忙诚惶诚恐地回答:“这事很奇。”却不敢再说什么。

李鸿章若有所思:“谷山那地方,近来屡有奇绝之事,过去从来没有这些事的。”

曾国藩听了一惊,明明是说南京的事,怎么扯到自己的家乡湖南去了(谷山是湖南长沙一处地名)。是李鸿章无意说错,还是有意为之,以暗示慈禧此案与湘军有关?马新贻的案子自己也悄悄派人打听了,好象的确牵扯到湘军的事情。虽然他认为这事最多不过是湘军中下级军官的谋划,但身处是非之时,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但慈禧并未深究此话,只是说:“马新贻是国家重臣,这个案子必须一二品大员、督抚要职才有资格查办。这样才能显出朝廷的决心来。张之万办事很好,他做漕运总督,对两江的事与人都比较熟悉。我看派他去办此案不错。”

曾国藩又不疼不痒的回道:“张之万是个精细人,定能办好此案。”

李鸿章道:“张之万是个中庸的人,不会有偏袒,他去也可安定一下那里的人心。”

慈禧太后以五百里加紧的上谕,指派漕运总督张之万,“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司道各员,将该犯设法熬审,务将其中情节,确切研讯,奏明办理”。此谕刚发,接着又发密旨,说“此事案情重大,断不准存化大为小之心,希图草率了事。”

张之万是道光丁未科状元,其弟是后来支持新法、操练新军、在两广大败法军、建造中国第一个兵工厂大名鼎鼎的张之洞。张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时任湖北学政。张之万与其弟张之洞虽是同胞,但脾气大不相同。张之万做事沉稳,学问精深,在官场之中上下通融也颇有几分能耐。但此人胆子极小,非常怕事,特别不愿意沾惹有关军务的事。这一回得了慈禧的懿旨,虽是不敢怠慢,但也十分胆颤。对同僚道:“江宁乃是非之地,我此去凶多吉少。若步马新贻之后尘,也说不定。家里有什么事,还请各位照顾。”又将漕标的数十号官船,上千名兵丁都调来,护着自己顺运河南下,他自己一直躲在舱里不露面。

其时正值深秋,红蓼白苹,运河两岸的风光颇为不恶,这天由河入江,到了瓜州地方,张之万在船里闷了好多天,想上岸走走透透气。

刚下船走了一阵,忽然内急,看看四周,蒿草高过人头,远远延开去,随风起伏,如大浪一般,四周里除了自己的人寂寂无音。只在远处有些农人正在田野劳作。本来随便找个地方如厕是不难的,但张之万深怕这里藏着刺客,转脸对漕标参将说:“你亲自带领两百亲兵,将这里围住。”

不一会儿,只见两百威风凛凛的绿营兵,拿枪弄刀,团团将茅厕围住。远处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大为惊异,不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以为是在拿贼,有胆大好事的跑来瞧热闹,才知道是“漕帅张大人”上茅厕。于是张之万人还未到,他的笑话先到了江宁。魁玉一见了面便拿他打趣,“天下总督,漕帅最阔,拉个野屎都得派两百小队守卫。”

张之万苦笑道:“玉公,不知江宁城里还有多少绿营军,这湘军都是六亲不认的敢死之士,我可信不过。马新贻的案子,未必没有湘军的事。”

魁玉将城内形势告知,张之万松口气道:“我是奉旨来会审的,一切都要仰仗老弟。”

“不然,不然!”魁玉摇着手说:“你是特旨派来的钦差,专为查办此案,当然一切听你作主。”

两个人一见面便互相推责,谁也不想兜揽此事。按道理,张之万是奉旨查案,且是从一品的文官,因当他作主才是。但毕竟张之万的推功要比魁玉精深,最后定下来是彼此有关,和衷共济。当夜魁玉为张之万设宴接风,陪客有署理藩司孙衣言、臬司梅启照、候补道袁保庆。

袁保庆时任营务处总办,平日抓散兵游勇,颇为严厉,是马新贻的亲信之人。那孙衣言与马新贻也处的不错,马新贻对其有知遇之恩。两人对马新贻之死耿耿于怀,在席间极力主张对张文祥用刑,不追出主使的人来,决不罢休。

张之万只是吃菜喝酒,并不说话。待众人问的急了,只说“好好”,“对对”,并不明确表态。魁玉与梅启照是目前两江的最高长官,这两人又是一种主意。张文祥背景深厚,要审出来,却不能用重刑。怕的是有人在用刑之时暗中下手脚,将张文祥弄死,那可不是玩的。另外,朝延对此事逼的甚急,前次所报的“拿获行刺之凶犯,始则一味混供,迨昼夜研鞫,据供系河南人,名张文详,直认行刺不讳,而讯其行刺之由,尚属支离狡诈”。并不能让慈禧满意。朝廷谕旨责备道:“情节重大,亟应严切根究,尔等一味搪突,原属失职。务将行刺缘由究出,不得含混奏结,否则严惩不怠。”所以此时是欲进无路,欲退无门,一直在想办法让张之万将此事承担下来,也好卸责。

张之万敷衍掉了袁、孙二人,却最终没有推掉魁玉和梅启照的请求,只好答应第二天便提审张文祥。

第二天一早,孙衣言和袁保庆早早到了钦差行辕,在花厅里陪着张之万闲谈。过了一会儿督署派来当差的武巡捕来报,说张文祥已经解到,请钦差升堂。

不久,魁玉、梅启照也到了。一行人坐上堂,张之万坐了正首。张文祥被带上堂,站在堂上立而不跪。衙役用踢其膝窝,张文祥纹丝不动,只是冷笑。张之万并不计较,倒是袁保庆大怒道:“好刁恶的东西,公然蔑视朝廷命官,把国家法度放在了何处?真正十恶不赦!来人啊,先给我夹了!”

张之万一听此言,急忙制止道:“大刑之下,焉有实言。先不要动。”

袁保庆只好作罢。张之问让梅启照发问。但来言去语,都只是以前那些话。梅启照根本无心要问案,所以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问来问去,十分很热闹,却非问在要害上面。直到日上三竿,也没什么进展。

到了中午一同用饭的时候,孙衣言忍不住道:“张大人,张文祥是个奸诈的小人,不用重刑,让他吃些苦头,难吐实言。望大人考虑。”

袁保庆也附合道:“此人十分狡猾,在堂上一派胡言,妄图玷毁马太保的清誉。再这样审下去,恐怕流言传出去,对不住新亡之人啊。”

张之万道:“既是如此,那就不要审了。”

几个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张之万说出这话来,正思谋着该如何对答。张之万接着道:“张文祥不肯供,只有抓他的亲属来问,这样就不怕他胡说了。还有,张文祥是条硬汉子,若用重刑,轻了怕他仍不招供,反倒让人抓了内有情弊的话柄;重了,担心刑伤人命,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若是加刑于其亲属之上,就算他是一条铁骨硬汉子,也不敢再吐狂言。”

几个人听了恍然大悟齐声说高,只有魁玉暗笑,这明明是个拖时间的缓兵之计,却说的官冕堂皇,真不愧是个老油条。

因为孙之言、袁保庆等人尽心催办,只用了十天,就将张文祥作捻军时生的一对儿女,从浙江湖州府找到。同时带来的还有张文祥亡妻的嫂子以及一干邻居。张之万命人将他们收了监,却又拖了十多天,不肯升堂问案。袁保庆等的急了,托了魁玉打问。那魁玉虽然知道张之万是不愿沾腥。但朝廷连连催办,这事总要有个了结,如此下去怎么能行?这张之万一连数天,在南京城里游玩赏景,根本没把这件事当作一回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魁玉打发了袁保庆,立刻换衣服乘轿去找张之万。门前差人见了魁玉施个礼道:“魁大人,我家大人说您来不用通禀,直接带您去书房。”

魁玉笑道:“他还以为他是诸葛呢,摆出一个料事如神的架势来。”

魁玉进了书房,见张之万正拿着一个禀帖在看,见了魁玉,随手将禀帖压在砚下,起身迎接,说道:“老弟,此番来是为了张文祥的案子吧?”

魁玉道:“张大人,我知道您是能拖则拖,静观其变,不愿意深究下去。但朝廷是下了决心要审明白的,口气越来越严厉;下面马新贻的那帮人也不断催问。这一案到最后如何定谳?该有个打算。打算好了我们就照这条路子去走。我想您已经胸有成竹了吧。不如点醒下官,也让我放心一些。”

张之万道:“这几天我在南京城中私访,倒是了解了不少事情。”

魁玉道:“都传说张大人是懈怠公务,哪里知道您有这样的心机。”

“是么?说我懈怠公务?哈哈。由他们说去吧。汪瑞裕茶馆挂了《江宁刺马》的弹词牌子,生意还不错。我听了听,是说张文祥原是马制台的小舅子,因为他妻子生的艳丽,被马制台骗奸。被夫人发现,要告到京里,并告诉张文祥。马制台便将夫人毒死。张文祥为姐姐报仇,蜇伏数年,几次寻找机会,终于将他刺死。报仇之后,不但不逃,反而主动就缚。”

魁玉瞪着眼睛大声道:“一派胡言,怎么会有这种事?渔色负友的名声是好随便安的么?可叹马制台尸骨未寒,又遭此污蔑。我劝大人不要再瞻前顾后了,尽早结案,还马制台一个清白的名声。”

“不仅是弹词,听说在上海还有人编了戏去演,编了书去说。都是把张文祥夸成一个为友复仇、义薄云天的义士。你不觉的奇怪么?案子尚未了解,怎么外边就有了定语,且都是朝着一边倒。这个必是有人搞鬼。”

“大人说的对,我立刻就派人去查,是谁这么阴毒。此人也必是张文祥的幕后主使。”

“我说了这些你还不明白么?你再看看这个。”张之万将方才压在砚下的禀帖递给魁玉。魁玉接过来,见是一个无头禀帖。禀帖上说,前两江总督马新贻,为江苏巡抚丁日昌的儿子候补道丁蕙蘅派人所杀。

丁蕙蘅是丁日昌的独生子,是正房所生。因为丁日昌公事繁忙顾不上管教,正妻早亡,丁蕙蘅在几个姨太太的放纵下,不仅不爱读书,而且是常常混在外面吃喝嫖赌,惹事生非,仗着老子的势力横行苏州。后来丁日昌看他实在不成器,单靠他自己的本领是赚不了功名了,爱子心切,只好替他捐了生员,再捐监生,再捐四品候补道台,一步一步捐下来,花了数万两银子。丁蕙蘅戴上了青金石顶戴,穿上了四品官服,不念老子的辛苦,倒更觉的自己有所倚仗,目空一切起来。不仅在苏州,即便在整个苏南,提了丁蕙蘅没有不摇头的。同治八年九月,丁蕙蘅乘其父因公出差的时候,带了一帮狐朋狗友出外嫖娼。在妓院内遇到一群水师勇兵,双方争风吃醋,导致群殴。丁惠衡一帮人哪里是这群勇兵的对手,几个人被打的鼻青脸肿,有机灵的急忙跑回巡抚亲兵营找来几百号人助拳。亲兵人多势众,将水勇全部拿下。丁公子抹着被打出的鼻血下令“棍责”,声称打死勿论,不想行刑者也是刚才挨过打的,下手太狠,竟将水勇钱有得乱棍打死。闹出人命,事情一下子变的无法收拾。何况这水师一贯嚣张,哪里能善罢甘休,要摆平此事,难度极大。幸而丁日昌与李鸿章交情极深,丁日昌知道此事后,先将儿子痛打一顿关了起来,发急书请李鸿章出面斡旋。本来李鸿章已经准备向水师的元老新贵杨岳斌、彭玉麟、李朝斌、黄翼升等人求情的。但此时的两江总督马新贻从中插了一杠子。

若不从人情来讲,单说法度,那苏州地面上的事,两江总督马新贻是有权利也有义务来管的。他对丁日昌在江苏与自己争权早就看不惯了,如今有机会给他上嚼子,哪里会放过?于是,不留情面,公事公办,将丁家公子破坏风纪、酿成刑案的报告递到北京。这边丁日昌已经用五千两银子将苦主摆平,就等着水师那边卖李鸿章一个面子两边讲和了。马新贻来这么一下子,让他很是被动。丁惠衡闻讯,畏罪潜逃。后来,费了好大的劲,又花了不少银子,才找一个替罪羊(直接用刑的亲兵)销案,又将几个在场的家丁当场杖责。这才将此案平下来。但丁惠衡从同治八年腊月初七逃走之后,一直不知去向。直到八月初一,就是马新贻被刺后的第五天,才回到苏州。

那么,丁蕙蘅把一腔仇恨都集中到马新贻身上,用重金蓄死士杀马报仇的事,也并非没有可能。禀帖最后说:“江苏巡抚丁日昌之子被案,本应归马新贻查办。马新贻秉公处置,致有此变。闻此言者非吾一人,吾所闻者亦非一人之言。京师已有所闻,江南必有确实公论,望大人明查。”

张之万道:“我

知道你屡受督责,压力很重,想尽早将此案完结。不过,结了此案就真能万事大吉了么?这个案子背后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我也知道此案可能背景复杂,查的太深了对已不利,但既食大清的俸禄,身为朝廷的命官,受命于上,来查这个案子,就决不能马虎了事,不了了之。”

张之万心道:这肯定是被马新贻的那帮亲信催的急了,又受了上面的督责,沉不住气了。倒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挤兑我。轻轻笑一笑说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挑开来说吧。”

“大人请讲。”

“这个案子查清了,你就真能交差了么?还是那句话,结了此案,不代表万事大吉,而是麻烦事才开始。你想想,这案子可能是怎样的结法?其一,真象张文祥说的那样,马新贻是杀友占妻。那么,袁保文、孙衣言等马新贻的人会怎样看你?不但不会感激你,反会恨你将马新贻的名声玷污。风传的马新贻渔色负友之事因你而得到证实,你又将身处何位?堂堂朝廷一品大员,作下如此之事而遭刺杀,大清的脸面又被置于何处?老弟呀,你这不是一竿子捅下一个大马蜂窝来,将来挨蜇的不是你又是谁?”

“这事如果是张文祥胡乱招供的呢?”

“听我继续说。第二种结案可能,便是你我都认为可能性很大的湘军首领。那么这个人来头有多大?涉及到谁?你我都不清楚,我们在明处查来查去,他可是在暗里头看着咱们呢。查案之中,一不小心做了马新贻第二,你说值不值。就算是查出来了。这个人如果是朝廷不想惩办的人呢?你我将被置于何地?若是逼反湘军,你我又算是功臣呢还是罪人?再说其三,就是这个无头禀帖。事涉江苏巡抚丁日昌。丁日昌的底细,你我都清楚,若真是他儿子做办的,免不了要将他的儿子丁蕙蘅法办,丁日昌也可能降职或者撤差。那么你我将来如何面对李鸿章,丁日昌未来重新启用再入朝堂的时候,你我又怎么处?这官官相互的道理,你还不明白么?”

“我所说的这三个结果,仅仅是目前所能够预料到的。它背后的原委到底是什么?是否还有其他的隐情,查出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你知道么?若这样一步步查下去,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步失足,便会跌落在万丈深渊中,不仅粉身碎骨,甚至也可能会像马新贻这样,背上许多洗不掉、辩不清的秽名恶声。你我不可不谨慎啊。”

魁玉听得呆呆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好厉害。”不知是说这个案子好厉害呢,还是说张之万好厉害。叹了口气又说:“张大人说的句句都有道理,今后的事我一切都听您的。但现在朝廷那里催责的紧,你说咱们该如何办呢?”

张之万胸有成竹道:“我这个案子就是要拖,日子久了,朝廷必会另派人来,你我便可脱身。我在京中的耳目已经传来消息了:直隶总督曾国藩要改任两江总督,刑部尚书郑敦谨要做奉旨查办马案的钦差大臣。一个是湘军首领,一个是黑脸包公,这两个人来了,还愁没处卸责么?”

魁玉听了面露喜色,转念又问道:“那您又要去哪里?”

张之万微微笑道:“我自有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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