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子站在原先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当她人出站在岩石上的男子是吉木时,便直盯盯地朝他看。

岩石、河川、山林……吉木伫立在这美丽的景色之中。他那巨大的手仿佛已握住了昌子的心脏,把昌子征住了。

这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其实只短短一分钟。强烈的阳光照射在吉木的脸上。

吉木眯缝着眼眺望昌子。从刚才起他已发现昌子,而此刻却从正面凝视她。

然而,吉木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或许是昌子站在逆光线上,看不清他脸部的表情。

她微微地向他点头示意。

这时,吉木才作出反应。当他认出是昌子,“啊”地一声,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吉木先生!”昌子喊道,她离开吉木约有十米距离。由于她站的位置较低,她仰起头张望站在岩石上的吉木。

“太太……?”

吉木终于迸出了两个字。由于阳光射在他的脸上,他看不见这里的动静。半信半疑地朝这边看,表情甚为微妙。

“吉木先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昌子脸上堆起了笑容。

吉木连忙从岩石上跑下来。他的表情、动作、感情都发生剧烈的变化。

“真叫我大吃一惊。”吉木站在昌子的面前说。“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您。”

吉木的眼珠子盯住昌子。

“好久不见了。这次事件,太不幸了。”他双脚拼拢郑重其事地向昌子一鞠躬。“我在报上读到了堀泽君和令妹的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谢谢……让你费心了。”昌子答道。

吉木正想开口,胸口仿佛堵上了一块石头。

“我本想写一封悼唁的信给您……后来终于没有写成。”

他没说出为什么。昌子已惑觉出吉木心头沉重,难以用语言表达。

“不瞒您说,我见过你妹妹。”

“我知道。伶子也曾提起过您。”

“我为什么没写悼唁信呢?如果写得太一般化,难以表达我的意思。我不愿意自己欺骗自己。”

吉木抬起头来,注视昌子的脸。

“我想到,以后总有机会见到您,还不如当面向您表示悼唁之意。”

“谢谢您。”

昌子认为吉木的话是很中肯的。昌子对吉木并不很了解。正因为不了解,他保持沉默,并不显得不自然。她总认为吉木和丈夫有隔阂。

“在我的思想中,您总有一天会单独一人站在这地方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在这儿看到你,是在堀泽君死后不久。那时除了你以外,还有别的人。后来我想,你肯定会再一次单独一人到这儿来。因为你的性格决定你会这样做。”

“吉木先生,您也认为堀泽和伶子不是殉情而死罗,是不是?”

“是的。”

这简短的回答在昌子的耳际变成了轰鸣。

“你真的这样想吗?”

“是的。”

昌子终于碰见了和自己想法一致的人。迄今为止自己孤独的想法,终于在这儿遇到了知音。

“我刚才去看了堀泽和伶子的尸体被发现的地点。”

“我也看了。”

两人的视线同时向那块岩石上移去。

“吉木先生,您是特意到这儿来调査的吗?”

“正确地说,不是调査,而是来证实。”吉木说。

“证实?那么说,你确确实实不相信堀泽和伶子是情死,因此你到这现场来证实,是不是?”昌子进一步追问道。

“是的,我有一个想法。”吉木明确地说。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有许多事情弄不懂。我不相信堀泽和伶子会殉情而死。起先,我还以为自己袒护他们。但后来把许多情况综合起来考虑,我确信他们决不会殉情而死。我认为自已的想法是比较客观的……不过,说实话,我的信心还不足,我只是自己相信自己。只要社会上的说法和我不一样,我就不能理直气壮地去辩解。”昌子越说越起劲。“这不是有没有勇气的问题。问题是我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这是我的弱点,我无法去战胜社会舆论……刚才我听了你的话,你的态度又那么肯定,使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请你把你的想法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

吉木的视线从昌子的脸部移开。微风吹动了他的头发。他的眉毛底下显露出忧郁的神情。

吉木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双手护住了火点燃了烟。

“太太”,吉木说。“您从哪个方向来到这现场的?”

“我从作并温泉,从仙台方面来的?”

“是吗?我是从山形来到这儿的。”

吉木的话似乎有特殊的意义。到这现场来不仅可以经由作并温泉,还可以从山形,经由天童温泉来。

“吉木先生!”昌子说。“那时候,堀泽在作并温泉的旅馆中等待从东京来的人,等了好几天。以后,伶子也死了。很奇怪的是没有人在作并温泉目击过伶子。正象刚才你说的那样,她也可能从出形方面来。”

“你也意识到了吗?”吉木说。“我一开始就认为堀泽和伶子不是一起来的,而且事先也没有约定。”

“可是奇怪的是,他们俩的尸体同时在这里被发现,这是怎么回事?”

“这正是我现在考虑的问题。”

“您是了解情况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还是您的想象?”

“我有了这样的想法后,但还缺乏必要的证据。”

“因此您跑到这现场来亲眼证实一下,是不是?”

“是的。我希望太太您协助我。”

“我?”

“是的。我认为你对伶子的死一定怀着种种疑问。是不是?”

“是的。我本能地感觉到堀泽和伶子决不会殉情而死。我想尽自已力量调査一下,并和知心朋友商量商量。”

“那太好了。”

这时,停在公路上的汽车喇叭响了,司机等得不耐烦了。

“这是你的车吗?”吉木朝公路上瞥了一眼。

“是的。我从作并温泉雇来的。”

“那么你还是坐车去吧!”

“可是我还有许多事情问你,同时我想把我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您。”

“可是我们不能老呆在这儿啊!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一起去山形怎么样?”

“山形?”

“说是山形,实际上是到天童温泉,到那儿我们慢慢再谈。”

昌子踌躇了一下,如果错过了这机会,或许就抓不到吉木了。再说,她对吉木这个人还是一个谜,趁此机会进一步了解他。

再说,吉木认识伶子,这对她也是个疑问。

“好吧!我陪您去。”

昌子下了决心。

汽车登上了山顶。刚才见到的河流在树林中忽隐忽现。

在汽车中,吉木和昌子都保持沉默。他们考虑到司机的耳朵会将他们的秘密听了去。此外,昌子和吉木单独坐在汽车里感到有点拘束。

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吉木。

吉木是堀泽的好朋友,却没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堀泽也没有给吉木下请帖。

以后,在公寓的楼梯上昌子遇见过吉木。昌子不敢在堀泽面前提起吉木,一提起吉木的名字,堀泽便火冒三丈……这一切都是疑问。

汽车越过山顶。从此进入了山形县,那河流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公路。

吉木呆呆地坐在昌子身旁。他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昌子想起在耶马溪和堀泽一起见到吉木时,他的脸却不是这样。他的表情似乎更加天真,更加明快。

昌子此刻还记得耶马溪温泉上的落叶。堀泽和吉木亲密无间地漫步。而吉木老是回避她似地落在后面。

那时天真无邪的表情,此刻已无影无踪。当时胖乎乎的脸,现在瘦削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汽车驶进天童街上。

街上到处是“象棋制作所”的招牌。天童街上除了温泉有名以外,象棋也负有盛名。

吉木小声地对司机说了个地名。不多久,汽车驶到郊外,在一条温泉旅馆街上停下。

穿着浴衣的浴客们在街上溜溜达达,汽车在一家旅馆门口停下。

“您回来了。”

出来迎接的女佣向吉木行礼。

“又来了一位客人。”

吉木指的是昌子。女佣恭敬地向她行礼。昌子不知女佣如何看待自己,心里直犯嘀咕。

女佣把他们领到三楼上,从这儿可以望见山脉。壁龛里放着手提箱。

两人在藤椅上对面坐下。

昌子原以为吉木在这旅馆里住了很长时间,此刻看来,似乎昨天才到这儿的。

为了表示对昌子的礼貌,吉木没有立即更衣。

“我把您带到我住的旅馆来,很对不起。”吉木说。“因为找不到别的可以说话的地方,不得已才到这儿来。”

“没关系。我想坐下来跟您好好谈谈。”

昌子答道。心里寻思,这吉木究竟是干什么的?

以前她曾去访过芝区佐久间町的东亚财政研究所,那时接待昌子的一位职员说:

“吉木君两星斯以前就辞职了,理由是他本人有一些变故。究竟什么事,我们也弄不清楚,打那以后,他一直没有露面。”

当时,昌子觉得吉木这个人不可思议。

此刻,昌子看到吉木与以前判若两人的容貌,感到他一定抱着奇妙的思想。

他脸上暗淡的表情,看来不是自己的错觉吧!

“吉木先生,”昌子问道。“你怎么认识伶子的?”

“偶然认识的。”吉木答道。“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我认识东都观光株式会社的大友了介和另一位名叫小野喜久子的杂志记者。伶子和他们是朋友。因此我和伶子自然而然认识了……”

吉未不知怎的把视线移到山峰上。

这些话,昌子已经知道。她想了解得更深入些。特别是大友了介这个人物。目前是她难以忘却的。“泷田”老板娘和大友了介的背影至今仍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堀泽从作并温泉打电话给东京,就是“泷田”接的。这无形的线千丝万缕地都和这大友了介有联系。

吉木是不是已经掌握了大友了介这条线?他说工作上的关系,恐怕不会如此单纯吧!

另外,那个小野喜久子对昌子来说也是一个迷。

小野喜久子负责杂志社家庭栏的女记者。她和大友了介的来往内容又是什么?

许许多多疑问堵住了昌子的心口。

在公团公寓四楼上那个女人突然自杀。在这以前,她在楼梯上遇见过吉木。昌子怀疑吉木和那个自杀旳女人有关系,吉木还叮嘱过昌子,不要将自己来过这公寓的事告诉堀泽。

过去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都浮现在昌子眼前。

“伶子小姐是个好姑娘。”吉木说。“起先我不知道她是您的妹妹,当听到地姓‘朝川’时,我才知道她是您的妹妹。当时我着实地吃了一惊。”

这事以前伶子和昌子也谈起过。

“我从伶子那儿得到的印象,堀泽君似乎和您合不来……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因为堀泽君是我的好朋友……”

“不,这没有关系。不知伶子和您说些什么?”

“您妹妹很机灵。她没有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我总觉得她和姐夫堀泽君之间不很亲密。这仅仅是我的想象。”

“是的。这是真的。”

昌子觉得不必要再隐瞒了。事到如今,还是向吉木说明白好。

“我们性格上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的堀泽和结婚以后的堀泽似乎判若两人。”

说到这里,昌子再也说不下去了。吉木对她的话点点头表示同意。

“原来如此,结婚后你不感到幸福,是不是?”

昌子耷拉下眼皮。吉木的视线霎时间热乎乎地刺在她的脸上。

“我没有结婚,因此我无法了解夫妇之间的感情。”

“哟,吉木先生,您还没有结婚吗?”昌子抬起头来,瞅了他一眼。

“是的。因为没有合适的对象。”吉木衔上香烟,堵住了嘴,此话到此结束。

吉木苦涩的表情使昌子产生一种压迫感。

“吉木先生,”昌子立即换了个话题。“您看报了吗?说堀泽和苏联的间谍勾结在一起,您有何看法?”

吉木点燃了烟,歪斜着脸,表情很难看。

“我看过报了。他们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吗?”

“不,没有跟据。堀泽生前很受课长及课长助理器重。可是堀泽失踪后,课长的行为我至今还不理解……”

“真奇怪。——”吉木说。“他们说把堀泽和伶子失踪的事捅结报社,将会给报社带来利益,这是真的吗?”吉木把这句话叮问了一句。

“是的。报社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才把事情真相告诉我。也许他瞧我可怜,同情我。”

“这么说来,这话不会有错。”吉木断定道。

“还有一些事,我想请教您。您知道‘泷田’菜馆吗?”

“泷田?”

吉木眯缝起眼。这是他沉浸在回忆中的表情。

“我好象听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但昌子从他表情中觉得他知道“泷田”这块招牌。

“这是我的想法。”昌子继续说道。“我认为这次间谋事件和堀泽、伶子的情死事件似乎是在一条线上的。不能分开考虑。”

吉木不吭声。

“我认为堀泽是被某种谋略杀害的。”

她终于说出来了。这想法在她心中盘旋了多少天,今天才第一次变成了语言。

“谋略?你指的什么?”

吉木没有表示自己的看法。他要昌子把话说完。

“鲍罗佐夫的自供说,堀泽将官厅里的机密文件拿出来交给了他……他的一句话便给堀泽定了罪。堀泽本人有口难辩真伪,因为死无对证。”

昌子接着说:

“反过来说,他们为了获得现在这样的效果,才把堀泽置于死地。我所指的谋略就是这个意思。”

吉木陷入了沉思。

“但仅仅置堀泽于死地,这效果还并不明显。于是谋略者设法制造堀泽和伶子的情死事件。这样一来,把堀泽宣传成为一个缺乏道德的人,而缺乏道德的人自然会做出间谋行为。制造舆论,给社会造成这样的印象。”

昌子越说越起劲了。

“为此,把堀泽和伶子的情死先作为间谍事件的伏笔,在报上大登而特登。这样既封住了堀泽的嘴,又给后来的间谍事简打下了埋伏……而伶子却什么也不知道,一把蒙在鼓里。伶子太可怜了。”

昌子目光锐利地注视着保持沉默的吉木。

“吉木先生……你认识大友了介,我想您应该隐约地了解这谋略的端倪。请你告诉我,毫不保留地告诉我……你单独来到这‘情死’的现场。我想你一定了解很多情况。同时你也抱有很多疑问,于是跑到这儿来加以证实。是不是?”

“……”

“我觉得伶子太可怜了。为了妹妹,我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只是朦胧地了解到这一步,往后,摆在我面前的将是不可逾越的障壁。我个人力量是办不到的。我要借助你的力量打破这堵障壁。否则伶子太可怜了,堀泽也太可怜了。”

吉木从掎子上站起来,两眼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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