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堀泽午夜十二点才回来。

昌子好几次听得汽车在公寓门口停下。他竖起耳朵听,那脚步声消失在另外的方向。这公寓的房客都很富裕,深夜乘汽车回家的人不在少数。

堀泽上楼的脚步声有特征。“咯登、咯登”一步是一步,即使有急事,他也不加快脚步。

这一天晚上,堀泽照例是一身酒味。

“您回来了。”昌子迎上前去。

“你还没睡吗?”堀泽见了昌子,一屁股坐到藤椅上,伸开两腿,这是他疲惫不堪时的神态。

“给我一杯水。”

昌子递上水杯,丈夫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昌子凝视丈夫慢慢地解掉领带的动作,觉得丈夫的神态有点颓废的样子。

“今天伶子来了。”

昌子收拾丈夫的上衣,一边说道。

“是吗?”丈夫没有表情。“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她来玩玩。”

丈夫不吭声。好象还没读过晚报,随手拿起晚报热心地读了起来。

这个人到这深更半夜还没有读晚报,不知在忙些什么。丈夫宄竟热中于什么,引起了昌子的兴趣。

“稀罕,伶子怎么会来的?”丈夫的视线移到报纸的大标题上。

“嗯……”昌子见丈夫冷淡也提不起说话的兴致。“什么呀!到处玩够了才顺便来这儿的。”

“唔。她的玩兴真不小啊!”

“倘若去健康的场所还另当别话,听说她还上夜总会哩!”

丈夫急促的翻阅报纸,“什么?夜总会?”随即视线又落到另外的版面上。

“哪儿的夜总会?”

“不知道。说是别人带她去的。”

昌子看见丈夫的眼珠子骨溜溜地转。

“亲爱的,夜总会很贵吧。”

“是的。很贵。”丈夫若无其事地答道。“根据场所的不同,价格也不一样。第一流的夜总会,那太贵了。不知是谁带伶子去的。”

堀泽似乎对此发生了兴趣。

“据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伶子叫他大叔。她还说没事儿。真让人担心。”

“她本人也许还兴致勃勃哩!那些地方年轻人去不了。当然只能让上了年纪的人带她去。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堀泽问道。

“妹妹没说。”

堀泽“嘿”了一声,依概读他的报。

昌子一开始就没打算说出妹妹在夜总会里见过丈夫,她只想打听丈夫有没有发觉伶子。结果丈夫没有反应。

“象妹妹这样的年轻人也有去夜总会的吗?”昌子问道。

“不能说没有吧!”丈夫转弯抹角地答道。“不过,夜总会并不象你想象的那样不健康。从伶子的性格来看,和同龄人来往,她似乎感到不满足。因此自然而然跟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来往了。当然,对方不会是一个人的。”

“听她的口气,好象是这样。”

“那你就不用担心了。双方都为了玩玩,逢场作戏嘛。不知她去的是哪个夜总会?”堀泽有点在意了。

“你熟悉夜总会吗?”

“不能说熟悉,偶而也去过一两次。”

“相当贵是不是?”

“别说傻话了。”丈夫叠起了报纸。“我去的话也不是自己掏腰包,都是部长或课长破钞。”丈夫用吹嘘代替了辩解,“我也没多大兴致。可是上司叫去,也不能说不去啊!”

部长或课长都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他们拉堀泽作陪,为的是堀泽年轻可以勾引女人。

昌子想起妹妹说过:“姐夫跟女招待们可近乎哩!”这句话倒没使昌子动感情。但想到丈夫与上司一起寻欢作乐还引以为荣却有点恶心。

做妻子的似乎不应该有这样的心情。一般女人听到丈夫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心里生气,而丈夫和上司讨近乎应该感到高兴。

第二天。

昌子去公寓楼下的食物店买完东西正要上楼时,只见前面有两个男子肩并肩往上走。这两人以前没见过。

这公寓很大,平时总有陌生人出出进进。昌子若无其事往上走。前面的两个男子或许是听到她的脚步声,突然回过头来看她。两人约摸三十岁左右,见了昌子小声地交谈了几句。

因为这两人停住了脚步,昌子只得从他们身旁擦过去。其中的一个男子问道:

“对不起。太太,您住在四楼吗?”

两人注视着昌子的脸。

“不,我住在三楼。”

昌子以为这两人是走访四楼某人家的。

“是吗?”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对不起。”两人微微地点了点头,扔下昌子径自上楼去。这两人穿的西服并不算上等,或许是保险公司跑街,可是他们手里又没提着皮包。

昌子回到房间,东摸索,西摸索,快到正午了。有人轻轻敲门。一开门,原来是隔壁邻居太太。

“请进!”

昌子敞开门让她进来。

“打扰您,行吗?”邻居太太客气地微笑道。

“没关系。请进!”

“是吗?那么讨扰了。”

邻居家的男人在出版社工作。每天回来得很晚。太太没有孩子,闲的心里发慌。

“请不要张罗!”

当昌子给她准备红茶时,太太连忙制止:“我坐不住的。”

“别忙嘛!多坐一会儿。”

邻居的太太比昌子大十来岁。要是侍候得不好,她不知会在外面说什么。她长着一副通红的脸,两片薄薄的嘴唇。

“太太,我跟你说啊!四楼上那个自杀的女人……”

“呃,她怎么啦!”

“刚才警察署的刑警来调查了。”

邻居太太的满是雀斑的脸上露出兴致勃勃的神色。

“啊——”

昌子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用担架抬下楼的尸体。那用毛毯裹住的尸体特别难看,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为她是自杀的,死得有点蹊晓。”

“那又怎么啦?”

“那天我好象跟你说过。她没有留下遗书。警察当局认为她死得有点蹊跷,刑警来调査她生前的生活状态。特别是死的前一天有没有什么异状,平时都说过些什么,追根刨底地问。四楼的人都被问到了。”

昌子想起刚才买东西回来遇见的两个男子。要是自己回答是四楼的,或许也会被问一通。

“太太,死者是个‘二号’,这早就知道了。可是警察至今还没有找到她的男人。”

邻居太太越说越有劲。

“那么四楼上应该了解情况罗!”

“不,准也不清楚。有的只见过一面,事到如今,谁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她男人晚上很晚才来,半夜里又走了。谁也没听她说起过自己的男人。因此刑警歪着头,什么也没了解到就走了。”

“是吗?”

自杀者没有留下遗书,引起警察怀疑前来调查真相。昌子想起那个女人有这样一个晚上很晚才来,半夜又把他送走的男人,也太不幸了。自杀后还遭到警察怀疑,她的命运未免太惨了。

“——太太,我还听说,那位自杀的太太另外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

这句话象把锥子朝昌子的胸上通了一下。

“呃?——”

“四楼的人都知道。我们在三楼不了解情况。我一听不由地吓一跳。”

昌子忽然变了脸色,霎时,吉木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仿佛他从四楼急匆匆地走下来。

“暧,太太!”

邻居太太对昌子的反应感到满足。

“看来,其中肯定有变,你瞧,她还有这样年轻的男人!”

“这是真的吗?”昌子不由地问道。

“四楼的人都这么说,准没错。听说那个年轻人二星期来一趟。”

昌子听了心中不免一怔。

从那以后,吉木好象没来过这公寓。这样说,他半个月来一次。

当然,那个年轻人不一定是吉木。但,昌子却肯定是他。

“警察来调査以前,似乎已经得知她有这样年轻的男人。”

“是吗?”

“是阿,警察反来覆去问了好几遍。”

“四楼上的人应该知道更详细罗。”

“他们也不太清楚,所以不敢乱说。谁要是牵涉到自杀案件中去,那就找麻烦了。”

邻居的太太看到自己的话使昌子吃惊感到非常满足,站起身走了。

前几天,当四楼那个女人自杀时,他曾经对丈夫说过,她的脑际同时掠过吉木的影子。此刻听了邻居太太的话,他的形象更加明晰了,她总觉,得那个年轻的男人就是吉木。

吉木和四楼上那个自杀的女人究竟有何因果关系?

邻居太太和四楼上的主妇一定在想象吉木和那自杀的女人有特殊关系。自杀者的死因不明肯定与吉木有关。

昌子本来打算在下午干点什么,此刻却茫然若失地伫立在那里。

然而,细想起来,这也值不得多虑。因为吉木和昌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吉木不过是丈夫的朋友,在结婚以前见过一面而已。

不,不能这样说。

问题在于堀泽于吉木之间有龃龉。

丈夫不愿意提起他。吉木常来这座公寓的四楼,却不知道堀泽住在这公寓里。为什么丈夫要回避吉木?以前昌子就有怀疑,而四楼上的女人谜一般的自杀,更使昌子感到不安。

这一天傍晚,丈夫意外地回来得特别早。

最近这些日子,他每天回来得很晚,而今天不到六点就到家了,不能不使昌子感到章外。

意外的是不仅因为他回来得早,更意外的是丈夫一见了昌子忽然说道:

“喂!我们要搬出这公寓!”

昌子弄得莫明其妙。

“两三关里就搬,快准备一下。”

堀泽的表情是认真的,而且显得十分焦急。

“哟,这是怎么回事?”

昌子目瞪口呆,注视着丈夫的脸。

“为什么要搬家?”

堀泽以前说过喜欢这公寓,从来也没说不满意。还说这儿交通便利。

“不,我已经够了!”

可是,还没有住多久哩!

“这儿不是很好吗?”

“不,我想搬家,换换环境。”堀泽坚持道:“总之,我要搬家。你不必三心二意了。”

“另外有好的公寓吗?”

“不,还没有找到。马上就找。”

“你来得这么急,我一时转不过弯来。这儿为什么你又不满意了呢?”

昌子的质问是无可非议的,然而堀泽根本不予理睬。

“别说了,我说搬就搬。你跟着走就是了。”

“可是……”

“别罗嗦了。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不要过分反对我。”

掘泽蹙起了眉头。这是他不高兴时常有的表情。

新搬的公寓在郊外。

这公寓比以前住的那座公寓新,但设备简陌。附近的住户稀疏,周围还有田地,杂树林,从三楼的窗户向外眺望,可以望见一望无际的田野。

私管铁路的车站离公寓很近,从车站走过来,一路上有草屋顶的农家,此外是开阔地了。

是堀泽找的这公寓,也是堀泽决定立刻搬家。不容昌子分辩。

昌子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搬家?堀泽突然厌烦以前住的公寓,显然是个借口。

“怎么样。这儿挺舒服吧!”

丈夫从窗户眺望树林和田野对昌子说。

是的,这儿的景色确不坏。住在市中心,几乎看不到一片绿叶。即使有,也是人工的,颇为细弱。不象这儿的自然林,令人心旷神怡。―到傍晚,杂树林和田地在落日的光辉照射下集成一片金黄色。

堀泽为什么要搬到这儿来呢?昌子弄不懂。他并不看中这地方,而是把以前的公寓退掉了,临时找到这儿来的。昌子不想问他,一追问,堀泽立刻就不高兴,再说堀泽决意要搬家的原因也不是昌子可以想象得到的。

她以为丈夫不知道吉木去过以前的公寓。然而,这次堀泽突然决定搬家,她总觉得与吉木有关。

当然,堀泽从来没对昌子透露过什么。昌子总感到放心不下。堀泽从不向昌子暴露他的内心世界。刚结婚时,昌子就有这样的感觉,待到两人生活在一起,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还不能说堀泽有“秘密主义”的想法,至少他是不够开朗的。昌子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单从这一点看,堀泽是属于官僚型的人。

这次搬家,他只说在那公寓住够了。但堀泽的决心后面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虽不能说与吉木有关,但也不能说完全无关。昌子不与他争执,正因为她心里也恼着吉木。

堀泽与吉木之间的不可理解的隔阂,以及昌子心里小小的秘密使得昌子心里惴惴不安。她后悔当时该对丈夫说说吉木来过这公寓,这样早就没事了。当时她不敢说,现在更难以启齿了。

丈夫突然决定搬家肯定与四楼的女性自杀和吉木的出现有关。否则在自杀事件几天后,为什么突然决定搬家呢?堀泽嘴里虽没说,但昌子担心丈夫肯定在别处听得吉木来过这公寓。

这是搬家一星期后发生的事。

妹妹伶子突然来访。

“姐姐。”

伶子照例活泼地闯了进来,吓昌子一大跳。

自从搬家后,母亲还未来过。搬家前,昌子回娘家告诉过母亲,并画了一张新居的草图给她。她自已还没有回过娘家。

因此,伶子的来访使昌子着实吃了一惊。以前住在市中心,而新居离市中心很远,得换乘电车,至少要一个小时。

昌子没想到伶子竟会这么快来到这不便的地方。

“哎哟,你怎么啦?”昌子站在门口凝视着妹妹嘻嘻地笑。

“坐汽车兜风来的。正好经过这儿,所以弯进来看看姐姐。”伶子快嘴快舌地说。

“兜风?和谁兜风?”

“我的朋友呗,在外面等着哩!”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乱来?快把他们请来。”姐姐训斥道。

“他们有点不好意思。”

“是什么样的人?”

“瞧!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是大叔们呗!……”

“啊!——”昌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伶子却若无其事地吃吃地笑。“……我知道要挨你训斥,所以不敢来,你放心吧!还有一个女人作伴哩!”

“你干什么啊!”昌子不由地瞪起了眼睛。

“没干什么。他们邀我出来兜风,我就跟着来了。到林山蓄水池转一圈就回去。姐姐,难得来的,你也出去看嘛!”

昌子没有作答:

“姐姐,你噘嘴干什么。你不是为我担心吗?出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你就可以放心了。”伶子撒娇道。

“我不去。”

昌子蹙起了眉头,她对妹妹肆无忌惮有点生气了。

“我不去。”

“别那么说嘛。出去看看嘛。我已把你大大地吹嘘了一番。他们都想见见你,你不去,太失礼了。”

“你都说了些什么?”

昌子抑制内心的愤怒,考虑到妹妹的处境。再说,看看妹妹究景和什么样的人交往,这正是个好机会。

昌子回到屋子里,在镜子跟前赶紧把自己修饰一番。

“别忙嘛,好好地打扮打扮。我把姐姐着实的宣传过哩!”

“别胡说。”

昌子对妹妹的揶揄有点生气。但事到如今已不能说不去了。

妹妹见姐姐绷着脸,她可不在乎。

“快请吧!”

妹妹走在前面,一蹦三跳下楼去了。

昌子跟在她后面。

在明朗的阳光下,妹妹的白色的套装显将格外醒目。稍远处,停着一辆细长的绿色汽车。

车跟前站着一男一女。那男的身穿白色的猎装,一双高尔夫球鞋,又胖又高大。他身旁那个女的穿着黑色的紧身裤,红衬衣。

昌子直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妹妹向她招手。

昌子走近去。那一男一女也朝这边走来。伶子站在中间嘻嘻地笑。

“这是我姐姐。”

伶子向两位客人介绍道。那男的脱掉帽子,微微点点头。那女的只笑了笑。

“这位是大友了介先生,公司的经理。”

妹妹又介绍那位女性:“这位是小野喜久子小姐,杂志社记者。”

穿猎装的男人约摸五十二、三岁。眉毛很淡,眯缝着眼,厚厚的嘴唇,笑起来颇惹人喜爱,他熟练地向昌子寒暄。

“是伶子君的姐姐吗?我叫大友了介。忘了带名片,对不起,承蒙伶子君经常关照……”

昌子拘谨地说:“我是伶子的姐姐堀泽昌子。谢谢您对妹妹的照顾。”

“不,不,不敢当。是伶子照顾我……”说着,大友了介哈哈大笑起来。

穿紧身裤的女人朝昌子走来。看来三十岁左右,头发剪得短短的,细长的脸,很白净。眼睛大大的,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是小野喜久子。我要订正一下,我不是杂志社记者,是家庭栏的业余记者。请多关照。”

小野喜久子递给昌子一张四角剪得圆圆的女人用的小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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