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说:“我知道,我普通得就像一个鸡蛋。我想涅槃,想变成一只美丽的凤凰,可是我笨,我把自己摔碎了,变成了一地破碎的蛋壳。我希望你能珍惜这些不好看的蛋壳,每一块都是一颗心……”说到这里,林要要哭了。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说:“哪怕你给我一个指望,你说让我等你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都会等,尽管我活不到那一天,我也会高高兴兴地等。这些年里,我不会计较你跟别的女孩相爱……我只想要一个指望。”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擦了擦眼泪,说:“娄小娄,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我?”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的眼睛突然变冷了,说:“我再给你一夜的时间,你如果后悔了,给我打电话!”

说完,她转身大步走开了。

娄小娄想拦住她,他朝前跑了几步,又停下了,呆呆地看着林要要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夜幕中。

娄小娄疲惫地转过身,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穿着一件高丽民族风情的白衬衫,一条深蓝色的西裤,一双仿造的黑色贝路帝皮鞋。他退了一步,说:“娄小娄,我想跟你谈谈。”

娄小娄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朱玺说:“你是桑丫的长辈,我希望你不要欺骗桑丫的感情!你和她是不可能的!即使桑丫同意,她的父母也不会同意;即使她的父母同意,社会舆论也不会同意;即使社会舆论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娄小娄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还是不说话。

朱玺说:“老实告诉你,我是她的男朋友,我们从高中就开始相爱了!你是一个中年男人,就像一缸染料,而桑丫单纯得如同一块白纱,你会污染她的!对于我来说,桑丫是我的染料,她是红的,我就是红的,她是绿的,我就是绿的,因为我爱她!希望你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好吗?大叔!”

娄小娄还是不说话。

朱玺说:“我刚才都看见了,你有女朋友,她爱你爱得那么深!你为什么不珍惜?你这样做对得起良心吗?”

娄小娄伸手朝旁边指了指,示意朱玺让开路。

朱玺眨巴眨巴眼睛,一咬牙挺直了身体,没有动。

娄小娄朝他走过去。他马上闪到了一旁。

在娄小娄走过去之后,他开口说:“如果你继续坑害桑丫,我不会放过你!”

娄小娄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

朱玺一边后退一边说:“你动我的染料,我当然要还你一点颜色!等着!”

这天夜里,娄小娄在单位处理一件棘手的事,很晚才离开北方中医院。

他去探视过的那个半身不遂的患者,已经嘴斜眼歪,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儿孙们带他四处医治,不见任何好转,而且日益严重。

他们认为,老人是在北方中医院针灸之后,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属于医疗事故。于是组织十几个人,到北方中医院闹事。

他们把老人用轮椅推来了,堵在北方中医院门口,导致别人无法通过。

他们还四处寻找娄小娄,要讨个说法。北方中医院领导担心出现人身伤害,把娄小娄藏匿起来,然后派人跟这群人协商。

对方提出了天文数字的赔偿,北方中医院领导没有答应。对方表示,不赔钱他们就不会离开。最后来了警察,总算把这群无理取闹的人弄走了……

娄小娄回家进了门之后,四下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

他打开衣柜的时候,发现那件浅黄色正装衬衫和那条藏青色正装长裤不见了,他丢失的那件米色T恤和那条黑色西裤挂在上面,像个悬空的人。

他马上意识到,那个人又来过了!

这个家里,好像生活着两个人,往往是,他外出了,另一个就回家了。他回家了,另一个就外出了。即使两个人都在家,互相也看不见。另一个人穿腻了一套衣服,就挂在了衣柜里,换上他刚刚脱下的衣服。他穿腻了一身衣服,就挂在衣柜里,换上另一个人刚刚脱下的衣服……

可是,他一次次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

娄小娄陡然想起了那个梦:

林要要对他说,今天,他将丢失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可是,直到上床睡觉,他都没有发现丢失什么。可是,半夜他突然醒来,看到一张白脸近近地贴在他的眼前,低声低气地说:你丢了家里的钥匙……

如果另一个自己不会穿墙遁地,一定就有这套房子的钥匙。可是,娄小娄的钥匙只有一把,一直装在口袋里啊,难道被人复制了?

那个人不但复制了这套房子的钥匙,一定还复制了汽车的钥匙,复制了单位诊室的钥匙,复制了桑丫那套房子的钥匙……

娄小娄离婚的时候,走了一个人,财产一分为二。

现在,来了一个看不见的人,财产再次一分为二。

娄小娄不关心财产。如果这个噩梦一样的幻影,在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他宁愿把全部的财产都给他,只要留下桑丫就行了。

他走进书房,看到桌子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

祝我们生日快乐。

他仔细观察这些字,竟然和自己的笔体一模一样。

这时候,有人敲门。

他一下警觉起来,走到床头关掉灯,慢慢走出去,来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一看,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大约六十岁上下,身体颇健壮。他穿着朴素,拎着一个塑料袋子,还有一杆老式的秤。他站在搂道里,不安地朝楼上看看,又朝楼下看看,等待娄小娄开门。

娄小娄厉声问:“你找谁?”

老头急忙说:“对不起,打扰了,我是收废品的。你家有什么多余的东西要卖吗?”

半夜了,他收什么废品?保安也不应该放他进来!

娄小娄没有发怒,他感觉这个老头肯定有来头,他要知道对方的真实目的,于是高声问:“你收什么?”同时一直在猫眼里观察老头的表情。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书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瓶子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衣服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电器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似乎没什么说的了,他低头想了想,突然小声说了一句让娄小娄想不到的话:“你家有……多余的人吗?”

娄小娄哆嗦了一下:“人?”

老头说:“是啊,多余的人。”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说:“你好好想想。”

娄小娄说:“你什么意思?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老头冷静地说:“不,你家里并不是你一个人。”

娄小娄说:“他在哪儿?”

老头说:“你自己找找吧,找到之后,我把他带走。不着急,我在这里等着。”

娄小娄说:“我都找过了,确实没有!”

老头盯着猫眼,似乎在盯着娄小娄的眼睛,他突然说:“还有个地方你没找。”

娄小娄又哆嗦了一下:“哪里?”

老头说:“你的床下。”

娄小娄蓦地一惊!离婚前,他和前妻一直住在芍药地那套房子里,卧室是一张双人床。亚运村景山小区这套房子里,只有两张单人床,一张放在卧室里,一张放在书房里。刚才,他怀疑家里有人,哪里都找了,就是没有找床下!

书房的床下都是书,那里不可能藏人。那么,这个“多余”的人就应该藏在卧室的床下了……

娄小娄慢慢地转过身,朝卧室望去。

里面十分安静。

他一步步走过去,走进卧室,他盯住了床下。床单很大,垂下来,把床下挡住了,有一条黑糊糊的缝隙。

他猛地把床单掀起来,没有人。他弯下腰,朝里看,床下扔着两只不一样的鞋子,还有一只空可乐瓶子。

他松了一口气,忽然又紧张起来,站在卧室门口,朝书房望去。

书房里没开灯。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停在了书房门口,那一纸莫名其妙的生日祝福,影影绰绰地摆在桌子上。他忽然后悔起来,刚才不该随手关掉书房的灯。开关在床头,现在,他想打开灯,必须走在床边。如果下面真的有人,一伸手就会抓住他的脚……

他四处扫视了一下,忽然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架上的书多了!一周前,他刚刚收拾过书房,把一些不经常看的书从架上撤下来,塞进了床下。现在,这些书又回到了架上!

床下确实藏着人!

他一步步退到厨房,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家里的菜刀,于是就拎起一根擀面杖,再次来到书房,对着黑糊糊的床下喝了一声:“出来!”

床下没人说话。

他又喝了一声:“你出来,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伤害你。不然,我报警了!”

床下还是没有声音。

他弯下腰,朝里看了看,太黑,看不清楚。于是,他到卧室拿来一只手电筒,在很远的地方朝里照了照——下面的书都被搬了出来,摆在了架上。不过,床下空空如也,确实没人。

他放下擀面杖,打开灯,越想越糊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走出书房,来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那个老头还在耐心等待。

他说:“我检查过了,没有人。也许,白天有人进来过,现在却不见了。”

老头说:“我告诉你,这个人还在你家里。你的眼睛出问题了。你不让我把他带到废品站,他就会把你扔进垃圾桶。”

说完,老头蹒跚地下了楼。

娄小娄追到窗前,看到老头拎着塑料袋,扛着老式秤,朝小区门口方向走去了。正好一个夜里巡逻的保安走过来,他和这个老头擦肩而过。一般说来,在这个时间里,保安见到这样的人,一定会拦住盘问一番,可是,这个保安似乎没看见这个老头,目不斜视就走过去了。

娄小娄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开始琢磨:老头说,这个人还藏在房子里,那么他能在哪儿呢?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都找过了……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个人隐身了。上一次,娄小娄曾经见过他的背影,可是一拐弯他就不见了。也许,他一直趴在卧室的床下,或者书房的床下……

朝卧室瞄了瞄,又朝书房瞄了瞄,娄小娄后悔了。刚才,他应该把那个老头请进来,让他帮自己寻找这个人。既然老头知道他还在这个房子里,既然老头说能够带他走,那么,他一定能够看到他,一定能够治住他……

可是,他让整治病毒的医生走掉了。今夜,病毒肯定要发作了。

坐了一会儿,娄小娄实在太累了,走进了卧室。

脱了衣服躺下后,他关了灯,月光一下就涌进来。

娄小娄在月光下注视着衣柜门,它关着。那里面,挂着米色T恤和黑色西裤,它们组合在一起,像一个悬空的人……

娄小娄忽然想到,那个人是不是一直站在衣柜里呢?他穿着米色T恤,黑色西裤。娄小娄只能看到衣服,却看不见衣服里面的人……

床下传来了响声。好像一只老鼠跑过,好像床上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好像一个人躺在床下实在不舒服,轻轻动了动身子……

娄小娄想起一个段子:

老师说,人死之后就变成了灰。学生说:我的床下有很多死人。

床下又响了一下。

娄小娄警觉起来——刚才他朝这张床下看过了,除了两只鞋子,一个可乐瓶子,没有人啊。

正这样想着,就明显听见床下有人爬动的声音,而且,这个东西碰到了娄小娄身下的床板,娄小娄的脊梁骨被顶了一下!绝不是老鼠,这个东西比老鼠大多了!

他一骨碌坐起来,床下已经钻出了一颗脑袋。这个人麻利地爬出来,站起身,静静地看着娄小娄。

月色不明不白,他的脸黑糊糊的。

娄小娄怔住了,他和这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脑袋突然就大了——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他颤巍巍地问了一声:“你……是谁!”

对方不说话。

娄小娄又问:“你想干什么?”

对方还是不说话。

娄小娄说:“我报警!”

对方的眼里竟然流出两滴液体,在月光下,娄小娄看到那是眼泪。接着,这个人猛地抽出一把雪亮的东西,那是菜刀,那是娄小娄家的菜刀!娄小娄急忙后退,靠在墙上,这个人已经扑过来,挥刀就砍。

娄小娄本能地一闪身,竟然躲过去了,他一边抓起被子护住身体,一边跳下床。对方的刀一下下砍在被子上,娄小娄已经冲到了卧室门口,撒腿就朝外跑。

对方追出来。

娄小娄扔下被子,对方被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这时候,娄小娄已经打开了防盗门,一个箭步跳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下,一直朝小区大门口奔跑。

一个保安在门口走动,他见娄小娄跑过来,迎上来问:“先生,怎么了?”

娄小娄冲到他旁边,回头看了看,甬道静悄悄的,并不见另一个自己追上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看了看双手,没有血。接着,他又看了看胳膊和腿,都没有受伤。他这才说道:“我家有歹徒!”

保安问:“几个?”

娄小娄说:“一个!”

保安问清了楼号,然后说:“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带人去看看!”

说完,他拿起对讲机,开始呼叫同伴。在一个路口,这个保安和另外两个保安会合了,讲清了情况,一起朝娄小娄家跑去。

他们来到娄小娄家楼下时,看到娄小娄迎面走过来,手里拎着一把菜刀。保安说:“你不要插手了,赶快报警!这里的事我们来处理!”

娄小娄看了看他们,没有说什么,顺着甬道朝远处走去了。远处一片漆黑。

三个保安放慢脚步,走进楼门,一步步朝楼上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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