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话,我有时真想痛痛快快教训妻子一顿,为什么总是到了关键时刻就把我支走?没什么每次到了紧要关头她都是把我关在门外,而同林瑛或者小余偷偷商量事情?难道我就没有付出努力么?我虽然不是案情的最终破解者,但如果少了我的博闻强识,少了我的沟通和调查,她能取得今天的成绩么?!

我眼看着她们两个走进屋子,笑嘻嘻地把我拦在门外,然后又毫无顾忌,毫不考虑我的感受地重重关上房门。当时我一股怒火便冲上头来,真想扑过去一脚把门踹开,然后揪起妻子,厉声呵斥道:“赶快给我走!给我回家刷碗去!你要赶晃宕一秒钟,立马给我卷铺盖走人!”

但是没有办法,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集善良、纯朴、宽厚、仁慈为一身的好人。所以我只好在门外从暴跳如雷到怅然若失,最后用各种阿Q主义的理由哄得自己开心之后,这才把刚刚受到的不平等待遇抛在脑后,决定不管他们在说什么,我自己先到村子里去走走。

我从四楼走下去,忽然看见柏芽儿也扛着画夹下楼,便跟她打声招呼问:“怎么陈光辉没和你一起?”

柏芽儿的脸顿时变得阴沉铁青,她横眉怒目地说:“言先生,请你注意一点,我同那个人没有丝毫关系。”

我暗骂自己刚才被气昏了头,怎么问出如此没有头脑的问题来,便赶紧向柏芽儿道歉。柏芽儿倒也宽宏大量,或许也是看我慌头呆脑的样子可怜吧,她只是向我笑了笑,露出两颗颗爱的虎牙来。

我刚想告辞他往,忽然想到柏芽儿的姓氏不正好和柏家坪的村名重合么?难道她和这个村子有着某种联系——如果阮家的女儿在世的话,不也跟她年纪仿佛么?想到这里我便又赶紧加快脚步追上她,装作无所事事地问:“柏小姐,你这是去哪里写生么?”

柏芽儿点点头说:“不错,我去村子和山里面写生,怎么,言先生,你好像没有什么事情的样子?”

我赶紧说:“对呀,我正好一个人无聊,不如一起跟你去转转,也好散散心。”

柏芽儿再度露出虎牙笑着说:“你们家那位母老虎不会吃了你吧?”

我正为自己受的不公正待遇窝火,柏芽儿这话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我勃然变色骂道:“她敢?!看我抽不死她!”

柏芽儿嘴角掀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既然你有当武松的勇气,那好,一起去吧。毕竟我一个人去山里还有些担心呢,最近出了这么多事情。”

“陈光辉今天去哪里了?”我还是有些好奇,形影不离的两个人怎么如今只剩下一个了?

“哦,我拒绝了他,他正伤心呢。”这次柏芽儿倒没有为我的问题愤慨,而是轻描淡写地说。

我思索着樋口给她的比喻——“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仔细打量着这个穿着宽袍大袖Hip-Hop样衣服的女孩子,难道她真的是一个表面冷漠,内心狂炽的人么?

柏芽儿看到我在出神地望着她,冷笑一声提醒道:“喂,干嘛呢?”

“哦哦,”我赶紧掩饰自己的失态,“我在想,陈光辉是一个既有钱又有貌的人,对你有那么好,你为什么还会拒绝他呢?”

柏芽儿掏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说:“怎么说呢?你听说过阿斯伯格综合症么?”

我摇摇头,她笑了一下说:“别怕,我现在早就恢复了——AS-PER-GER(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给我拼着),我小时候就是这种病的受害者。这种疾病是一种儿童心理疾病,它并不会带来智力障碍或者认知障碍,而是缺乏交往技巧,不相信人和人能够沟通,而且拘泥于某种特殊的兴趣不能自拔。我那时的怪癖,就是每天拿着笔,把目所能及的一切都画下来,每天都拼命的画着,把彩笔画烂了换蜡笔,蜡笔画秃了换铅笔。就这样很少跟别人来往,一直不停地画下去……”

“你现在也在一直不停地画呀。”我开个玩笑说。

“笑话我是不是?”她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踩灭火星,“我要是还在犯病,你根本不可能跟我说话,我也不会领着你到处转悠。你也许会怀疑我为什么会得这种闻所未闻的怪病吧?”

“确实是挺奇怪的,无论是名字还是病本身。”

“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在上小学之前,一直是在孤儿院度过的——也就是说,我是一个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孤儿。”

柏芽儿的“自白”令我目瞪口呆,刹那间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激动骤地涌上心头。我无法遏制住自己加速的心跳,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耳鼓中撞击的砰砰声。天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妻子和余以清辛苦半天没有调查出来的凶手,如今就要在我的面前承认了!我竭尽全力平抑住自己的急促的呼吸,使劲挤出一点微笑来显示自己的镇定,然后慢慢地控制住不至于激动的跑调的声音说:“没事,你尽管说吧。我知道一个从小饱受坎坷的人是容易做出偏激的事情的,但是,无论是多么不人道的行为,只要你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过,讲出来总会得到解脱的。”

柏芽儿像发现泥盆纪两栖怪兽一般看着我说:“你在说什么啊?搞得像神父似的?你放心,我没犯下什么重罪,不用跟人告解。”

“你不是阮……不知道父母是谁?小时候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柏芽儿摇摇头说:“我是个弃婴嘛,被父母抛弃的时候连抗议的能力都没有。到了好大才被人领养,国商还算正常的生活,小时候患上的心理障碍才逐渐恢复。”

“喔……”我长出一口气,那感觉就如同不得不从天堂再度返回人间一样,但我还是不死心地问,“你有哥哥么?”

“不知道,但是我的生身父母家有个男孩子吧?”柏芽儿冷笑一声。

“哦?你怎么知道?”我宛如在沙漠中踽踽独行的行人发现了清透得泛蓝的淡水湖一样又重新激动起来。

“肯定嘛,在那个时代,好多人都是为了要一个男孩才抛弃女婴的嘛。”她语调依然干巴巴的,听不出一丝情意。

“是这样啊……”我又从云端摔了下来,忽然想起,在沙漠中发现的远方湖泊,大多数是属于海市蜃楼的。

“你好像情绪很不稳定嘛,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柏芽儿进了村子之后,终于忍不住笑着说,“走吧,去看看我可爱的模特。”

“模特?”

“是啊,一个特别可爱的小伙子。我正准备创作一幅肖像作品,就请了吴家的孩子做模特。”

“吴、吴大器?他家的儿子吴建生?”我又激动地语无伦次地说。

柏芽儿怔怔得看我一会儿,这才开口说:“你今天很不正常呀?被狗追了,还是被熊咬了?”

我不得不再次挽救自己的失态,傻呵呵地笑着说:“我被狗熊追杀呢。”

“我看你疯了。”柏芽儿鄙夷地喃喃自语。

当见到吴建生这个宁赵吴三家唯一遗留下来的孩子时,我不禁有些惊愕。吴建生是一个明显有智障的人,十六七岁的他白白胖胖,五官还算端正,但脸上总浮现着迟钝的笑容。他几乎不能说出什么像样的句子来,依旧像婴儿一样,用几个短促的语音来表示自己的感受。我们走进吴家的时候,吴嫂正在把橘子瓣撕去表皮,一点点塞进他的嘴里。

吴建生看到柏芽儿,脸上的笑容忽然夸张起来,他从凳子上站起身,双手无节奏地拍击着来表示欢迎。吴嫂也赶紧迎过来说:“柏姑娘,你又来了?你看建生看到你高兴的样子。呵呵,我家的这个傻儿子真是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大家看见他都喜欢。”

柏芽儿指指我说:“这是言先生,就是那位沈小姐的丈夫。”

吴嫂笑逐颜开地拉住我的手说:“哎呀,你就是言先生吗?沈姑娘那孩子可好了,跟柏姑娘一样,一点儿也不拘束,也不嫌弃我们庄户人家,跟我们说话像熟人拉家常似的,我们可喜欢她了。”

我心想跟各式各样的人打成一片那还不是妻子的拿手好戏,不过她身上确实有种能让人感到真诚的智慧,那种平易近人,不做作不浮华的智慧。

柏芽儿拍拍吴建生的脑袋问:“建生,你想不想姐姐啊?”

吴建生一蹦一跳,嘴里迸出两个音节说:“想、想。”

柏芽儿回头笑着问吴嫂:“建生吃过饭了么?现在外面阳光正好合适,不过别累着他。”

吴嫂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看你说的,建生这孩子特乖,特听话,我能找到这么一个好模特才是我的运气呢!”

柏芽儿在院子里找好角度,支起那个巨大的画夹来,然后再画夹对面摆好一把椅子。吴建生就像能看懂她意思一样,自觉地笨重地蹦跳过来坐在上面,摆好一个拙而可爱的姿态,脸上浮起笑容,一动不动。

柏芽儿在画夹这面朝他竖起大拇指,回头对我说:“你看看,多可爱的孩子。”

我不得不承认,吴建生身上确实存在着一种惹人怜爱的东西,不仅仅是因为他乖巧听话,更重要的是他的笑容,那是真正的笑,不掺杂情绪的笑,是面对坎坷命运依旧淡然的微笑。或许我想得太多了,对于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一种表情而已。可是,正常的人有谁能够达到这种心境,能够了无杂念的哭或者笑呢?

吴嫂搬出一张木几来放在院子里,又递给我一张小板凳,自己也拿了一张坐下,边纳着鞋底边说:“我呀,就喜欢看着柏姑娘画画儿干活,虽然我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

我拿起茶来喝了一口,在这个暖融融的秋天,在天高云淡的山村里面,沐浴在阳光底下,看着柏芽儿拿着画笔舒脱潇洒地涂抹着——这才是辋川的气息呀,这才是辋川的生活呀。

但是没有办法,谋杀的阴云依旧没有散去,我还要问一些影响气氛的问题——

“宁嫂,你记得以前的阮家么?”

“阮家?村里面没有姓阮的户啊——哦,你是说以前工厂里面那个姓阮的小伙子吧?记得记得,唉,多好的一家子,一场大火就全毁了。”

我偷偷观察着柏芽儿的表情——很冷静,拿着画笔的手也很平稳,似乎根本看不出情绪的悸动。

吴嫂停下手中的针线,仰头看看远处的天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小阮可是个好人,听说还是劳动标兵和先进分子呢!挺进步,挺积极的一个孩子,人家毕竟是念过学堂的,我们家老吴跟人没法比——那时候我是个小姑娘,没有嫁过来呢。村里人那时候都去忙工厂建设了,经常留一些小孩子看村子。小阮的婆姨来的那天,我还瞥见过他们一眼呢。”

“哦?”我顾不上观察柏芽儿的表情了,赶紧问,“她是不是带着两个孩子来的?”

“那肯定了。听说还有一个抱着的小娃娃,要说一个女人家抱着牵着,从那么远的地方倒腾过来,别说是她,我们这些庄稼人都受不了,尤其是还有行李。那天我正好在山头上蹓跶,远远就看见两辆大油布车进了村子,到了阮家新租的房子那边,然后就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走下车来。隔着远也看不清楚,只觉得是个苗条白净的姑娘。这时候正巧山底下有人喊我,我就急急忙忙跑过去了,也没有顾得上多看两眼。小时候看见辆油布车是很新鲜的事儿,那时候从县城来人才坐这种三轮车——虽然建厂子来了许多汽车,但是我们这些孩子还是觉得油布车才算车,你说逗不逗?”

“不是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么?”我不解地问,“你没有看到他?”

“肯定在后面那辆车里面嘛!要不租两辆车干什么?”吴嫂笑着说,“我也是后来才听说那是阮家媳妇。”

“后来大火之后,不是没找到两个孩子么?”

“是啊,不过就算他们跑出去也活不了吧?那时候山上还有狼。”

我猛然转头看一眼柏芽儿,她脸上的表情仍然风平浪静,专注地挥动着画笔——可是,听到这么离奇的故事后,还能保持如此镇静,不恰恰是不正常的表现么?

柏芽儿此时却惬意地抹上一笔涂料,左右端详了一下,如释重负地说:“建生,今天的工作完成了,辛苦啦!”

吴建生好像能听懂她的话,他呵呵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柏芽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白兰地夹心巧克力来递给他说:“这是姐姐今天给你的礼物。”

吴建生有点腼腆地把巧克力拿过来,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

“他呀,就喜欢吃糖,但是又不能让他多吃,怕他发胖,对身体不好。”柏芽儿笑着说,“所以每次画画时我都给他带着一块巧克力,作为自己对他的谢意——吴嫂,这是给你的钱,辛苦建生了。”

吴嫂脸上犹过意不去地说:“你看,你陪我们建生玩,还给我钱——柏姑娘,你真是好人。唉,老吴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也不争气……”

吴建生听到吴嫂说父亲的名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嘴里含着巧克力呜呜地说:“爹——土——老鼠——土……”

吴嫂笑着拍着他说:“这傻孩子,你爹是个庄稼人,不跟土打交道还能行?”

我们俩离开吴家出来,吴建生还有些依依不舍,柏芽儿拍拍他的头说:“好孩子,姐姐还会过来的。”

吴建生咧开嘴呵呵笑了,我们朝吴家母子挥挥手向村子外面走去。

“接下来去哪?”我问柏芽儿说。

“来来来,帮我背着画夹,一点眼力价都没有!怪不得你老婆揍你!”柏芽儿把画夹丢到我手里说,“既然有你陪着,那就去趟天坑吧。早就想去那边画速写,但一个人去又有些发怵,毕竟偏僻得很。”

“陈光辉不是经常陪你么?”我问。

“对他不放心。”

“对我就放心?”

“你呀,没什么能耐,也没什么出息,这点最让女人放心了,所以好多女人都愿意跟你说话。”

“喂,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侮辱我?”

“好啦好啦,快点走吧!咱们还可以去那边野餐,我带着吃的呢——对了,那个宁嫂没有大碍吧?她也够不容易的,出了这么大事,那个宁工程师都不过来问问。”

是啊,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宁工在忙什么呢?他难道真的就一点也不关心宁嫂么?就算不关心她,他难道也不怕宁嫂把他们以前的所作所为揭穿么?怎么他最近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你知道宁嫂的儿子出意外的事情吧?村里人都说是那个阮家的孩子回来报仇了。”柏芽儿忽然说。

“怎么,你也知道这件事?”

“废话,这在村里面是公开的秘密。”

“你怎么看呢?”我故意试探她。

“我的意见?如果当初真是像传言的那样陷害阮家,那么肇事者现在也算咎由自取。”

“你不觉得这有些残忍么?”

“残忍?你觉得父母重男轻女,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就不残忍么?告诉你,在孤儿院中的生活让我再也不相信别人,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可以左右别人命运的人!”她在山路上停住脚步,似乎有些激动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陈光辉么?就是因为他家出自那种能够决定别人命运的家庭!当他爱护你的时候,他可以帮你摘下天上的星星,或者不是星星,而是星星般的钻石,但是当他觉得你可有可无的时候,他会像当初抛弃我的父母一样甩开我。这就是结果,不用说也能预料到的结果。”

“可是,你都没有尝试过,又怎么知道结果呢?”

“你认为我还要无缘无故经受第二次伤害么?”柏芽儿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干巴巴地说。

“这个,我不知道。”我把那重重的画夹摘下来换到另一个肩膀上,“但是,有一点我很明白,没有哪个人的一生都不会遭受伤害的,即使你想逃避,你也逃不掉命运的坎坷。”

“所以我想努力做到像建生那样,宠辱不惊,每次画完他,我都感到很轻松。”她叹口气说,“不谈这个了,说说你是来干嘛的吧,我怎么觉着你们三个人有点神神秘秘的?”

“就是普通的游客嘛,我要写一本关于王维的书,我妻子和小姨子跟着来玩。”我撒谎说,“只是没想到遇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妻子她们姐妹俩向来好奇心就重,难免不像大显身手,所以就神秘兮兮啦。”

柏芽儿信服地点点头说:“有道理。”

秋天是辋川最美的季节,走在山间路上,看着已渐泛黄或者呈红的草木在眼前宛如锦缎般延展开去,真有“连山复秋色”的感觉。大略学美术的人对色彩都十分敏感吧,柏芽儿不停地指着说这一片红叶漂亮,那几棵柿树有意境。我们看看已经日上中天的时刻,就找了个风景殊胜的地方,边吃午餐便欣赏风景。

我们正在吃东西,忽然听见山下不远的一片果林里有沙沙的声音。柏芽儿笑笑说:“肯定是老乡在收果子,走,咱们要两个尝尝鲜。”

她领着我沿山路跑下去,钻进果树林里边望边喊“有人么”。我紧紧跟上她,不一会儿果然看见枝叶晃出现出一个黑瘦的村民来。他往这边看看笑着喊:“是柏姑娘啊,在这边呢!你们想吃苹果还是梨子?”

“一样来一个吧!”柏芽儿在草丛中跳跃过去,一边叫过我来说,“这是沈小姐的丈夫……”

“喂,我有名字的!”我抗议道——第一次这么介绍也就算了,想不到还有第二次。

“怎么,伤自尊了?”柏芽儿嘲讽似的冷笑着,“这是柳鸿图,柳大哥,你的伤好了?”

柳鸿图?!这名字好生耳熟,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就是那个发现古石板,并在看护中受伤的那位村民!

“言兄弟吧?沈姑娘前两天还到我家去过,好人啊,大大方方的,还送我一瓶祛痛的红花油呢。来来来,吃苹果,你们带着削皮的刀子呢吧?带着就好,柏姑娘,我这头一累了还是有点晕,不过庄户人没那么娇气,地里的活不能放着对不对?”

“柳大哥,你也是为了看护文物受伤的,村里面就没有什么补偿么?”

“唉,什么补偿不补偿的。我的医药费还不全是公家出的,还要这要那的,那不是没完没了了?不怕你们笑话,这也怪我心贪,当时挖到那石板的时候,还以为能靠它发一笔横财呢!所以说贪心就没有好报,你们看我现在的样子,发财没发成,头倒一个劲儿发晕。”

正在啃着苹果的我和柏芽儿听到这话,不禁失声笑出来。

“那天晚上袭击你们的那两个黑衣人是谁,你们知道么?”

“文物贩子呗!这地方偏僻,离着那些个秦陵汉墓的又不近不远。听说好多走私文物的人现在都在这个地方交货,交了货就卖到国外去。马所长你们知道吧?他抓了好几回人都没有逮到,后来听说上面都派来专员查这件事情了。”

“对那两个黑衣人,你还有印象么?”

柳鸿图脸上闪过一丝惊恐的表情说:“一想起这个我就做噩梦,说实话我至今分不清他们是人还是鬼。不过想来想去,他们还是人,而且肯定是熟人。”

“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当时还听见那个人大口大口喘气,还有他们走路也慢吞吞的,不像电视里面演的那样,‘嗖’一下子就没影了。只是当时他们穿戴得太可怕,我立马就吓晕了。而且第二天那么重的石板忽然消失了,还没有一丁点儿痕迹,不能不心里发毛啊。”

“对那块石板你还有什么印象么?你知道我就是一个王维迷,要是遇到这么一件文物肯定幸福疯了。”

“可不是嘛,柏姑娘,你们团里面那个差点没有丢掉性命的徐呆子不就是王维迷么?那天可把他迷坏了,趴在石板上又看又记,那个热乎劲儿——言兄弟,那上面的字儿我是半个都不认识,不过刻的画我倒认识,这几天我细细琢磨一下,好像是一张地图之类的东西,有山有水的——唉呀,我这脑袋,一想这事儿就头疼……”

我看他的样子,不好再打扰他,便同他告辞。柳鸿图又塞给了我们几个水果,柏芽儿叽哩咕噜都揣进我的口袋里叫我带着,我于是只好自叹走到哪里也逃脱不了受气的命。

我和柏芽儿翻过一座小山,然后沿着山谷中一条羊肠小路跋涉前行。越往前走,林木越茂密,光线也就越黯淡起来,我冲着柏芽儿喊道:“喂!这种地方连光线都没有,你怎么画速写?”

“别急嘛,我都跟村里的老乡打听过了,天坑边上有一块叫‘棋盘砬子’的大石头,石头上很平整。那个地方既可以眺望风景,又可以搁画夹,不正好么?”

“我跟你说,你这画夹太沉了。我又不是毛驴,往前再走不到,我就直接把它丢沟里去。”

“你敢!”柏芽儿似乎放松了许多,脸上刻意的冰冷也逐渐消融,“马上就到了。好好走,乖驴,前头有好草料……”

我故意学驴叫了两声,把柏芽儿逗地哈哈大笑。

“你这不是挺幽默的么?怎么老在老婆面前装傻呢?”

“你这不是挺随和的么?怎么老在别人面前装酷呢?”

我们俩同时大笑起来,惊地林里的鸟儿纷纷飞去,柏芽儿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块巨大的青石说:“到了吧?是不是那个地方?”

我背着画夹向前紧跑两步,果然看到一块二十米见方的大青石拔地而起,石头上面被削过一样平整,那样子就像南非开普勒桌子山的微缩版。

柏芽儿也跟了过去,朝我努努嘴说:“还等什么?!快爬吧,爬上去你这头小毛驴就解放了。”

我听了这话,一鼓作气扶着石头的斜面朝上爬去,柏芽儿喊声“等等我”,也咯咯笑着撵了上来。

“石桌”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苔藓,此外到处都是风吹来的落叶,鸟儿栖息时留下的羽毛和粪便,还有蜘蛛精心织造的丝网和昆虫的尸体。柏芽儿细心地清理出一大片地方,从包里面掏出报纸仔细铺好,然后抛下书包,一下子躺在上面,仰望着天空喃喃地说:“这地方太美了!简直是世外桃源啊!要是能早找到这样的地方,我早就隐居了。”

我小心翼翼地扒着石头边缘,伸着脑袋望了一眼下面林草蔽没的天坑,顿觉得头昏眼花,赶紧抽身坐了回来。

“哈哈,你有恐高症?喂,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有恐高症呢?哈哈……”

我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说:“我有恐高症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其实嫁给你这样一个人才算幸福呢。第一不必担惊受怕,心情不爽了还可以拉过来海扁一顿你也没有怨言——你别误会,我只是说说而已。”

“陈光辉不也是事事随你么?你对他了解多少?”

“他那个人就是在温室里抚育的幼苗,每天都像活在《圣经?创世纪》里面似的。”

“这话怎么讲?”

“他说:‘要有光’,于是他爸爸就给他光;他说:‘要有水’,于是他爸爸就给他水。所以他只不过是一个相貌成熟的孩子而已,我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的。况且,他跟我一样,也曾有过童年心理障碍。”

“那样优渥的生活也会有心理障碍?”

“这种东西跟生活的质量无关,跟生活的环境才有关呢!据说他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难产死了,所以他根本就是没有母爱的孩子……”

没有见过母亲的孩子?那陈光辉家人会不会谎称他母亲产殒,从而隐瞒他的身世呢?毕竟他倒和阮家的儿子年龄相仿呢,凭他家的实力,他完全可以调查出自己真实的身世,然后想尽办法为生身父母报仇雪恨的——对了,“维生素团”不就是陈家赞助的么?陈光辉一个对王维毫无兴趣的人,怎么会这样慷慨大方地赞助这个团体呢?难道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只是为了追求柏芽儿么?我不停地反复思索着。

“这里有没有一些‘仄径荫官槐,幽阴多绿苔’的味道?好喜欢这里的色彩。”柏芽儿支起画夹说。

可是那个回来报仇的阮家孩子,杀害宁赵吴三家的后代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潜进石屋不惜杀人来盗走石板呢?这到底是一宗案子,还有相互独立的两宗呢?

柏芽儿吹着口哨拿起画笔,站起身来手搭凉棚地远望一眼,指着远方。

我也站起来踮脚望去,果然看见在远方的崖上,隔着树隐约露出信号站石屋的一角。这不禁令我想起自己那天勘查时扒着石屋窗户向下探视百丈深渊的情景。

柏芽儿看我望得出神,笑着说:“你是不是又联想起那里发生的命案了?假设我就是那个凶手,如今用美人计把你诓到这里来。然后把你杀掉,尸体丢到天坑里去,恐怕别人一两个月也不会找到你的踪迹吧?”

我惊了一下,转身看着柏芽儿,她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而她的右手已经放下画笔,正向自己的背包里伸去……

我警惕地后退一步,她的眼睛紧盯着我,很放肆地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就在这时,石头下面的茅草和树丛忽然一阵晃动,我听到有脚步和咳嗽声正从被荒草掩埋已久、通向天坑的小路上传来——有人从天坑中上来了!

柏芽儿也惊愕异常地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说:“那里是什么人?”

我下意识地推她一把说:“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你嘛!”

我感到她的手正在颤抖着,身体贴在我的身上。我虽然也心跳得厉害,但是没有办法,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只能挺身而出保护她了。

晃动的茅草越来越近,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我和柏芽儿在光秃秃的悬空石板上根本不可能立刻躲藏,只好紧紧靠在一起,随时准备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

随着长长的吁气和一声清脆的慨叹,我看见茅草丛中终于露出两个人来——那是两个清秀的面孔,两个熟悉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妻子和先妩站在那里,擦抹着头上的汗水。

我失声大叫一声:“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她们两个也吃了一惊,当抬头看见我正和柏芽儿差点搂抱在一起的姿势时,妻子终于怒目圆睁,回敬以狮子吼一般、震得山林嗡嗡作响的咆哮道:“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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