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行了必要的调查,把该搜集的资料都凑齐了。一月的汽车暴冲摔落事故没有任何神秘之处。从现象看来,那完全是一桩不幸的事故。

我到现场去拍摄照片,站在寺嶋与和己站立的位置,仰望立体停车场,也拍摄了那个方向。

连修缮的痕迹都已淡去的那个地方,看不到“暗黑救世主”伫立的身影。看不到有柴野和己的脸的怪物。洗出来的照片也看不出任何异状。

我和寺嶋频繁地联络。借由报告调查进度的名目,我想要得知柴野和己现在的状况。

寺嶋说他有些无精打采。现在和己在保护司那里似乎还是被禁止使用电脑,但他偶尔好像会去网咖,持续监视“暗黑救世主与黑色羔羊”网站。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

“就算我探问,和己也不提那群人。他会露出不想谈的样子,改变话题。”

——已经没事了,爸。

“所以我无法确定,但是我可以从他的态度看出来。就算跟我一起吃饭,有时候他也会沉思出神。”

和己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工作上也没有问题。五月的连休安排了两天一夜的员工旅行,社长非常起劲,提到这件事,和己也很期待的样子。

“只是我多事就好了。如果他说已经没事了是真心话,那就太感谢上苍了。”

不可能没事了。和己可是目击到了什么。

我想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所以我拖延时间,同时等待。等待在更适合的情况与柴野和己见面。

我没有等上太久。因为樱花开始在微阴的天空下绽放的时节,又发生了一起命案。

是发生在家庭内的弑亲血案。住在都内公共住宅一室的国中二年级少女用菜刀刺杀了母亲。少女自承杀人动机是在只有她与母亲的单亲家庭生活中,母亲动辄干涉她的起居与交友,让她感到厌烦,觉得如果没有母亲就爽快多了,因此动手杀人。少女应该没有柴野和己那么冷静,字汇也没有他那么丰富,但坦白与不在乎的部分,似乎是远胜于和己。

不久后,这名少女也会开口反省吧。她会后悔哭泣,向亡母道歉吧。一定会如此,而且在这个案子里,这样才是正确的。

“铁鎚犹大”并没有说这个案子是“暗黑救世主”的神迹。犹大保持沉默。然而一部分羔羊却起了反应。

“这不是救世主的奇迹吗?”

“会不会是在测验我们能不能分辨出暗黑救世主的奇迹?”

“可是这女生的人生不是被母亲掌控了吗?简直就像奴隶一样遭到束缚。就跟我一样。”

是神迹、神迹、神迹。耳语在网站内扩散开来。我看着。柴野和己一定也在看着。

——认为只有自己才知道真相、有资格行使正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都会走上这样的路。

没错,这也是和己所说的路之一。即使犹大沉默,羔羊也不会默默放过拥有如此震撼情节的案子。盲从或妄想到了某个阶段,就会开始独立不受控制。狂热教团的教祖往往和信徒一起同归于尽,就是像这样被无法控制的信仰给吞噬了。

黑色羔羊已经不需要“铁鎚犹大”了。

我联络寺嶋,告诉他我想见柴野和己。

“他应该正为女国中生的案子动摇。现在见他才有效果。”

寺嶋同意,但我要求想和和己单独谈话,则被他强烈拒绝。

“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一个人!”

“有些事应该是做父亲的你不在,儿子比较好开口的。”

“我要怎么跟和己说明你的事?”

“据实以告就行了。”

“和己不会想见你的。”

那么——我说。

“转告你儿子,说我知道他看到的东西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他那是什么。”

“你……”

查出来了吗?——寺嶋的声音哑了。

“应该第一个让你儿子知道才对。他有知道的权利和资格。”

柴野和己答应了和我见面的请求。

二十六岁的现在,和己从孱弱的少年长成了纤瘦的年轻人。

相貌端正,发型清爽,但显然不是去造型沙龙,而是在一般理发店理的。穿着朴素,没有戴耳环也没有戴项链。即使如此,他还是具备引人注目之处。看在不知道他的过去的人眼里,他或许就像个立志成为音乐家、画家或小说家这类创作家的纤细年轻人。

“只有两小时唷。”寺嶋说。

“我们向保护司报备说和己今天是跟我出门。两小时整我就会回来。”

“不用担心,爸。”

柴野和己那看不出一丝粗犷的容貌应该是继承自母亲吧。相貌里没有寺嶋的影子。不过这对父子的声音很像。如果隔着电话,或许会分不出是父亲还是儿子。

“去看电影吧。到时候被社长问起感想,小心答不出来。”

“等你们谈完了再一起去看就行了。”

年轻人苦笑:“可是这样爸要怎么打发时间?”

“不用管我啦。”

寺嶋就像被儿子催赶似的,不放心地再三回头,离开了我的事务所。

柴野和己没有像父亲那样张望事务所内部,寻找可以证明我的人品事迹的物品。我一劝坐,他立刻在沙发坐下。看起来没有紧张或不安的样子。反倒像是刚离开的父亲有着满腔烦恼,而他是陪着父亲来的。

“女的调查员还是很少见吗?”

和己仰望拿着收有一叠文件的档案夹、站在办公桌前的我问。

“也不会。这个业界也受到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的影响。”

和己也没有笑,一本正经地应着“这样啊”。

“你真的是调查员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其实是心理谘询师或医生吧?”

我没有回答,侧着头回看他,他眨了眨眼,垂下视线。

“看起来总有那种感觉。不像什么调查员。”

“至今为止,你应该见过不少心理谘询师和医生。可是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什么调查员,怎么分辨得出来?”

年轻人老实地道歉:

“我那样说太冒失了。”

“没关系。不用介意。”

柴野和己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望向我和我手中的档案。

“其实是因为你对我父亲说你知道我看到什么,我才会那样想的。”

“因为那像是心理谘询师或医生会说的话?”

“是的。”

“那么我问你,如果是谘询师或医生,他们会怎么说你看到的东西?”

他没有挪开视线,但瞳孔焦点错开了一下。是在注视自己的内在吧。

“是幻觉。”

语调很冷静。就如同过去十四岁时也是如此。

“我不想让父亲担心,所以我不敢说。”

“所以你才对你父亲说不必再做任何事了吗?”

年轻人表情不变,静静地点头。

“以前有时候也会这样。我犯下案子的那时候。”

“看到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明明不存在,我却一清二楚地看到东西就在那里。”

“你看到什么?”

“食物之类。”

和己当下回答。

“蛋糕或派。我想吃而伸手去拿,真的摸得到,可是没办法放进嘴里。所以我才会赫然惊觉,惊觉这不是现实。”

他过去是个处在慢性饥饿中的孩子。

“还有像是学校老师站在公寓玄关、我家前面有警车停下,一堆警察从车子下来。我会看到当时候的我希望发生的、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他过去是个向外界求救的孩子。

“我也看到过我自己。我浮在天花板的高度,俯视着母亲、那个人跟我。”

“那个人指的是柏崎纪夫?”

和己没有回答,摇了摇头。

“就像只有灵魂脱离我的身体,飘浮在半空中。但不可能有那种事,所以那也是幻觉。”

他碰到这种体验的时候,他与母亲、柏崎正在做什么?或者是他被做了什么?我没有问。

灵魂出窍体验只要在一定的条件下,即使是健康正常的人也会经验到。不过柴野和己的情况,算是一种紧急避难,是轻度分离症状吧。考虑到他当时置身的凄惨状况,更是如此。

“你告诉过谁吗?”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

“我没有告诉警察。对律师只提了一些。”

“你接受过精神鉴定吧?那个时候……”

“我只说了一点。因为我觉得如果说得太详细,听起来像假的。”

“你不想被人以为你在撒谎?”

“那是我最不愿意的。”

“当时的你可以好好地辨别真假是非呢。”

“可是我并不正常。”

仿佛我在责备他,而他不服气似的,语调变厉了。

“待在医疗少年院的时候,我清楚地明白了。因为……那里帮了我很多。所以其实这次我也想去找那里的人商量。”

“找医疗少年院的人?”

“是的。”

“瞒着你父亲和保护司?”

“因为这是我的问题。”

“去说你又看见幻觉了?”

“是的。”

他的表情没有迷惘。

“你看见了,但你的父亲却没看见,所以你判断那是幻觉,是吗?”

年轻人点了两、三次头,性急地。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又看到幻觉了?你现在的生活明明很稳定,心情也很平静。”

柴野和已有些心虚地说:

“你也知道吧?是那个网站害的。”

“你也被暗黑救世主与黑色羔羊编出来的故事给影响了?”

“该说是被感化,还是被传染了……”

“为什么你会被感化?那只是无聊的妄想吧?聚集在那个网站的成员,全部里面也不晓得有几个人是认真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眼睛的焦点倏地摇晃了一下。然后他垮下肩膀呢喃:“我还没有完全正常,所以没资格去担心那些自称黑色羔羊的人。想要阻止他们、改变他们的观念,是自命不凡,太自大了。”

“所以你才对你父亲说再查下去也没用是吗?”

我绕过桌子走近他,递出档案。

“你会晕车吗?”

柴野和己接过档案,露出讶异的样子。

“在车子里面读东西会想吐吗?”

他看看档案说:“应该不会。”

“那我们走吧。”

我拿起搁在办公桌底下的皮包。

“是辆破丰田卡罗拉,不过在市区内慢吞吞地开,还没有问题。”

柴野和己跟着我站起来,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去国二女生刺杀母亲的现场。现在的黑色羔羊们的热门话题。你不想去确定看看吗?看看是不是还会看到幻觉。”

我朝着门口走去,补充说道:“那份档案是调查报告。是关于一月十九日停车场暴冲事故死亡的男子和他的家人。”

那是栋四层楼公共住宅,看得出最近刚整修过。外墙的乳白色还很新,窗户铝框反射着银光。

总共十栋的公共住宅当中,有一条双线道马路穿过,发生命案的母女住处门口就正对着这条路。我把车子停在这里。

现在是星期天的白天,很多人出入。住宅用地里面似乎有儿童公园,孩童的声音乘风而来。阴晴不定的天候似乎也决定在这个周末安分守己,天空晴朗,也没有风。花圃里面种着郁金香和三色堇。

柴野和己一路上都在副驾驶座上看档案,但没有晕车。即使如此,他还是一脸苍白,应该是档案内容使然。

下车的时候他有点踉呛,手扶住了车体。脏兮兮的车体上留下淡淡的指痕。

现场勘验早已结束,封锁线也拆除了,不过母女的住处门上还贴着黄色胶带。外廊的扶手是水泥制的,因此遮蔽了来自正面的视野,但如果从户外楼梯那一侧望去,甚至可以看见黄色胶带上印刷的黑色文字。

阳光射进眼里,我把手遮到额头上。忘记把墨镜放进皮包带来了。

柴野和己双手空空地杵着。他刚才读的档案散落在副驾驶座上。

“……你看到什么吗?”我问。

和己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什么粗鲁而下流的问题似的,一脸怒意,慢慢地转头看我。

“看到有你的脸的怪物吗?”

我注视着母女住处的门。侧脸感觉得到他责备的视线。

“在立体停车场那时候,

你一抬头就看到了吧?这次呢?”

没看到——他低喃。声音微微颤抖。这对父子连声音颤抖的方式都很像,我这么想着。

“如果是幻觉的话,你应该还会看到才对。”我说。

“因为你也受到感化,认为这也是‘暗黑救世主’的神迹,所以应该看得到救世主的身影才对。”

柴野和己没有回答,就像我刚才做的那样,把手遮在额头上看母女住处的门。或许是一只手不够,他用了两手,凝目细看。

“看不到对吧?那样就对了。看不到才是正确的。”

我说,从皮包里取出另一份档案交给他。

“这是那宗弑母命案的调查报告。母亲的验尸报告也拿到了。”

和己的手颤抖着,无法立刻打开那份档案。

“不用读完全部。只要看第一页应该就够了。”

就像饿虎吞羊似的,和己的眼睛紧盯着列印出来的文字。

“在那个房间杀死生母的少女,是个不折不扣的不良少女。”

我凝视着柴野和己变得益发苍白的侧脸说。

“她被警察辅导过好几次,也曾被学校处以停课处分。若非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公立学校是很难做出这种处分的。”

柴野和己翻开纸页,看着遇害母亲的验尸报告。

“上面写得很清楚吧?母亲的身体有日常遭到殴打的痕迹。也有烫伤和骨折愈合的痕迹。那道门里面,受到虐待的不是女儿,而是母亲。想要设法阻止女儿的问题行动,拼命努力的是母亲。”

所以这宗案子不是“暗黑救世主”的神迹。

“铁鎚犹大知道事实。所以他没有向羔羊宣告,没有指示这个案子是神迹。”

然而黑色羔羊们却任意吵闹,把这个案子也奉为神迹。

这是冒渎。

“一月十九日的立体停车场的事故就不一样了。那个事故真的是神迹。是救世主的神迹。所以你看到了‘暗黑救世主’。你被召唤,被允许看到他的身影。”

说完之后,我用力摇头,否定自己的话:

“不,这个说法不正确。因为你在那里看到的并不是救世主。因为救世主是你。你看到的……”

是神——我说。

“复仇之神、正义之神。爱怎么称呼都行。拯救遭凌虐的羔羊们,对邪恶之人做出制裁的存在。铁鎚犹大期盼到来的存在。”

柴野和己手中的档案掉下去了。他茫然注视散落一地的纸张,然后问我:

“……你是谁?”

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多聪慧啊。所以他才能够是救世主。

我深深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开口:

“吾名为犹大·马加比。”

我就是“铁鎚犹大”。

我并没有欺骗寺嶋。柴野和己犯下命案时,我还没有从事这一行。我进入都内一家大征信社工作,是十年前的事。独立之后开设事务所,才过了七年左右。

我并没有欺骗寺嶋。

只是有些话没有告诉他而已。我不仅知道柴野和己的案子,还记得一清二楚。可以说是了若指掌。不过并不是案发当时就知道的。设立事务所,日复一日工作当中,我的内在有什么东西正逐渐被磨耗、消失,此时我偶然看到了“TERUMU”的留言。“TERUMU”召集与他共鸣的人,设立网站之后,我就一直观察着。

观察之中,我开始在那里看到了幻想。是比大部分的羔羊都要切实、我所亟需的幻想。

从事调查员后,我只累积了三年的经验,就有勇无谋地独立了。不是因为我有做得下去的确信,而是我感觉有太多案子如果自己没有权限,就无法获得正确的解决。

从担任受雇调查员的时代开始,我负责的就多是与儿童有关的案件。果然还是因为我是女人吧。当时的上司也判断我适任吧。

事实上我很能干。身为调查员,我也十分忠诚。正因为如此,我渐渐地感到不满、不耐。所以我不顾周围的忠告独立了。我会认识东进育英会的桥元副理事长,完全是幸运眷顾,并不是一开始就指望他能提供我案子。

与儿童有关的案子,大部分都发生在学校或家庭里。学校和家庭是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封闭的密室。在这种密室里,即使由第三者来看,被害者与加害者是历然可见的情况,通常也会被暧昧地掩盖掉。应该被拯救的人继续沉沦,伤口被弃置,加害者受到保障,也不会受到制裁。

这令我无法忍受。我认为只要独立,就不必听从上司的指示停止调查,或不去通报公家机关。

可是我错了。即使没有了啰嗦干涉的上司,即使我成了我唯一的头顶上司,我仍然只是一介调查员。如果委托我调查学生霸凌实态的学校决定隐瞒我调查出来的事实,我没有方法违抗。查出教师对学生施暴的情形也是一样。接到委托,调查学生是否受到父母虐待,即使从学生本人那里问出决定性的证词,如果孩子不同意,我也无法擅自告发。如果委托人主张孩子与父母双方都需要教育和保护,我就无法揭露虐待的真相。

那里没有正义。有的只有息事宁人主义。还有迷信血浓于水、亲子之爱的性善说。

邪恶在世间昂首阔步。正义比尘土更要不值。

当我感觉自己是个残废者时,这样其实还好。然而即使知道事实也无能为力的状况一再发生,我渐渐感觉自己也是共犯之一。这比什么都要糟糕。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TERUMU”的留言。我得知了“牺牲的羔羊”。

一开始我并不打算把他们怎么样。也不觉得我能怎么样。会自称“铁鎚犹大”出现在羔羊面前,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安抚我走入死胡同的人生,还有一次也没有满足过的正义感。

“暗黑救世主”现身,实现我所追求的正义的故事。我只是借由陈述这个故事,抒发我无处排遗的愤怒罢了。

然而他们相信了。

他们的相信给了我力量。我继续述说,继续欺骗。我有欺骗的自觉。在述说与欺骗之中,这些故事并未在我的心中化为真实。我并没有傻到那种地步。我连短短一秒钟也没有相信过这种故事或许会变成现实。欺骗迟早得收手才行。我甚至考虑最近就是收手的时机了。理由很简单。就像柴野和己担忧并犀利指出的,我察觉到羔羊们试图脱离犹大的统制,有开始暴冲的迹象。

此时寺嶋现身了。

柴野和己现身了。

过去我不知道现实中的他,我只认识报导中的他。我不晓得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也不曾尝试去知道。

他在我的故事中是特别的存在,但这是因为他在现实中是牺牲者,因为他借由犯下命案,成了行使正义之人。至于在法庭接受审判、接受治疗和训练,重新被教育,回归社会的少年A,我不需要。尽管执行正义,却“悔改”、“更生”的前少年A,我不需要。

我认为我不需要。

可是柴野和己看到了“暗黑救世主”。

我的祈祷被聆听了。故事实现了。

“铁鎚犹大并不是有什么根据,才指称某些案子‘这是神迹’的。”

铁鎚犹大只是任意将受虐者与恶魔爪牙的故事套上现实的案件罢了。

“只是避开看起来不像的案子,随便挑选罢了。这是当然的吧?就算对自己调查的案子的发展感到不满,也不能随便公开到网路上去。我对那个网站并不要求现实的功能。我只是在那里违说幻想,发泄压力罢了。”

柴野和己的脸部被阴影笼罩。太阳在他身后。然而为何他眯起眼睛,就像在看什么刺眼的东西似的看着我?

“然而一月十九日的立体停车场暴冲事故不一样。”

我蹲下身,捡起还掉在他脚边的档案,从车窗扔进副驾驶座。

“调查报告书,两个案子都记载得很详尽对吧?因为那不是这一、两天匆促赶出来的。”

弑母案那边,因为我想确定究竟是不是神迹,所以立刻调查了。既然柴野和己看到了“暗黑救世主”,已经不需要真正的神迹以外的案子了。所以查出女国中生的劣行后,我也没有向羔羊们宣示。

“立体停车场事故那边,家属——正确地说是死去的上班族的妻子,她是我的委托人。”

她拜访我的事务所,是去年盛夏的时候。

——外子好像对女儿做出不该做的事。

女儿身心失去平衡,连学校也不能去了。她并发严重的进食障碍,无时无刻都在惧怕着什么。

——上次她总算肯跟我说上一点话,结果她哭了出来,说外子……说爸爸对她做出恶心的事。

母亲说她难以置信。还说她怀疑女儿精神失常了。

——这里也能调查这种事吗?我想知道我的女儿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我无能为力。

我代替无能为力的她调查了。也见了身为被害者的女儿。我花了很久,竭尽所能,让她开口了。

即使如此,面对附上具有充分整合性的告白以及医疗机关诊断书的调查报告,女儿的母亲说了:我还是无法置信。

——已经可以了。

这是家里头的事,我们会在家里头自己解决。或许性骚扰她的是其他人。或许我女儿编造出甚至骗过你这种专业调查员的漫天大谎,甚至骗过了她自己。

我提出反驳,委托人却生气了。她哭着叫我不要破坏她的家庭。还说我没有那种权利。

我只能收手。因为我只是个调查员。我是个被保密义务所束缚、靠调查工作餬口的调查员。即使无法死心,也只能收手。

“所以暴冲事故发生,那个男的死掉的时候。”

“铁鎚犹大”几乎要相信了。这是不是就是神迹?我的欺骗是不是升华为真实了?

“可是我也觉得这终究只是单纯的偶然。这世上也不全是坏事的。正义偶尔也会有获得伸张的时候。”

失常男子脑袋混乱到甚至对自己的女儿动手,他会偶然把油门误以为煞车而踩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可是寺嶋先生出现了。他来到这里,告诉我你的事。从此一切都改变了。”

我想对柴野和己微笑,却办不到。对神圣的事物露出笑容,岂非太不敬?

“你知道为什么‘神迹’第一次在一月十九日的那座立体停车场执行了?”

因为你看到了那个网站。

“因为你知道了‘暗黑救世主’,知道了‘黑色羔羊’。”

因为故事完成了。

因为羔羊的声音传入救世主耳中了。

然后神诞生了。

“你真正成了救世主。”

而我成了预言者。

“你在那里看到的,是神。”

是你所创造出来的神——我对着柴野和己说。

“不对。”他说。一片阴暗的脸上,眼睛睁得老大。

“你才是脑袋有问题。”

“为什么?你看到了吧?看到有你的脸的神。”

看到在救世主面前显现真身的神。

“太初有言。”我说。

“那么,语言也可以创造出神。”

过去的人相信,是神创造了世界。然而某个时候人宣言了。神死了。只剩下世界与人。

如果神会死,当然也会生。在没有神的世界,人创造了神。在以语言这样的“资讯”表相的世界里,以“资讯”创造出来的神。

契合活在世上的我所等身打造的,新的神明。

我朝他踏近一步,他往后退了一步。一步、两步、三步。踉呛似的,他扶住我的破卡罗拉,撑住身体说:

“你这人不对劲,不可能有那种事。”

“有的。”我说。

“有的。今后神迹也会继续发生。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一样会发生。”

救世主与预言者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既然神已显现地上,我们只要瞻仰祂就行了。

“告诉我。”

我朝柴野和己伸手。恳求似的伸手。

“你看到的神是什么模样?有着你的脸,用你的眼睛,怎么样地看着你?”

我是“铁鎚犹大”。我看得见救世主。但看得到神的,唯有救世主一个人。

“告诉我。”

柴野和己像刚才那样眯起眼睛。然后看着我的手。不是在看什么刺眼的东西,而像是在看什么骇人之物。

“你错了。”

他再一次说,把我的手拂开,然后背对我逃了出去。跑了出去。在温暖的阳光下,宁静的假日小镇,我的救世主从我身边逃离。

没有人能逃离神。

我充满了静谧的欢喜。

你会看到吗?何时会看到呢

?看到新的神,选择我做为预言者的、有着柴野和己的脸的神。

昨天寺嶋来访事务所。他不是走过来的,也不是跑过来的。他几乎是狂乱地冲进事务所里来。

和己死了——他大叫。

“他去参加员工旅行,从车站月台跳下去撞车了!”

他留下遗书给父亲。

——爸,不要伤心。

我看到它了。我无法否定。我看到那个怪物了。那不是幻觉——遗书写道。

后来又发生了一起家庭血案,和己去了现场。

——我在那里也看到了。我果真看到它了。

我看到造访黑色羔羊身边的神了——柴野和己在遗书中这么告诉父亲。

是神迹。神迹执行了。

——那是我。所以我下定决心了。我无论如何非做不可。我得与它合而为一才行。

如果我死了,就能与它合而为一了。只要抛弃这个肉体,就可以去到它那里。

——如果我变成它,大家就一定能看到它了。因为它是我。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全部。是我的罪,是我的正义。

——那样一来,爸,大家就可以阻止它了。在它持续进行神迹之前。

“你到底对和己做了什么?你对我的儿子做了什么?你对他说了什么?让他看了什么?”

寺嶋扑抓上来。扭打当中,我们撞上事务所的墙壁,弄倒了椅子。代替伞架的备前烧壶也倒下,发出刺耳的声音破碎了。我倒在碎片上面。

那个时候我看到了。

寺嶋甚至忘了关门。壶的碎片飞出了走廊。

其中一块碎片,被一个幽幽闪烁、从深处散发出千变万化光辉的东西慢慢地踏住了。

无声无息。看起来也不像有重量。但它就在那里。它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进事务所里面。

显现在我面前。

无数的光团。它呈现人形,但不是人。既膨胀又收缩的轮廓也微微地反复着忽明忽灭。

那是由细碎的光片形成的人形。其中可以看到与乱舞的光芒碎片同样数不清的人脸。

或许是牺牲者。或许是加害者。或许是羔羊们。有大人,有小孩,有男有女。

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嘴巴。听不见声音。他们并未倾诉任何事。只是存在于那里蠕动着,浮现在表面又隐没,浮上又消失。

我在里面看到十四岁的柴野和己的脸。他在立体停车场仰望时发现的脸。他称为怪物的脸。

像要推开那张脸似的,我所知道的、我所否定的、成长为大人的柴野和己的脸出现了。

他在神里。

和己——寺嶋呻吟。瘫坐在地上的他朝着光辉闪烁的光团、朝着人们的脸伸出手去。就像要把它一把搂抱过来似的。

我也伸手。

神也朝我伸手。

手碰到了。神的手,与我这个人类的手相触了。

“和己!”

寺嶋大叫,冲进光团之中。他冲破了光团。百万光辉迸散四射。人脸倏怱消失了。

降临一瞬间就结束了。接下来只剩下不断呼喊着和己名字的寺嶋的呜咽。

你会看到吗?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看到新的神。看到那无数的光与人脸。

后来我在想。一直、一直在想。

我是犹大。铁鎚犹大。等待神的到来,受托神言的预雷者。

然而那个时候,神触碰我的手,对我宣告了。我听到神的声音了。

——你错了。

我是预言者吗?我是罪人吗?

如果语言能创造神,人可以创造神,那么人也能打倒神吗?

救世主也能导正神的错误吗?

如果柴野和己否定那个神,我就必须保护选择我做为预言者的神。那么我就必须与神对抗。因为神与柴野和已是一体的。

我是铁鎚犹大。还是背叛者犹大?

触碰到神的我的掌心,留下了一个血色痕迹。

这是罪人的烙印吗?

不,不对。我相信。我是预言者。我是神的预言者。

神啊,我相信。我相信手中的这块血痕,是我的圣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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