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真的下雪了。

早上下的还是冷冰冰的雨,但过了中午,就成了大片的鹅毛雪,接着化成细碎的粉雪,正式下了起来。东京可能出现暌违数年的十至十五公分积雪,通勤上学的民众请留意交通资讯,并留意脚步——天气预报员才刚这么亲切地忠告完,电视台开放摄影棚的隔音玻璃墙外就驶过一辆救护车。

我穿着雨鞋,所以不担心滑倒。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感觉心情沉重。雪子的雪,这让我想起讨厌的事。真子跟小时候完全一样,抒情的想像力,加上与之相对的没神经。

我走向车站,心中升起了一股诱惑:就这样直接回家吧,事后再打电话到阿靖的店赔罪就是了。小时候住的城镇与我现在的小住处中间夹着市中心,位在刚好相反的两端,搭电车的方向也相反。

走下地下铁的月台后,往阿靖家方向的电车先来了,能载我回家的电车好像才刚与我擦身而过。

结果我坐上了刚到站的电车。

我走出过去居住时还不存在的地下铁车站,看见应该感到怀念的街景却陌生而毫无印象,我四下张望寻找计程车,也不见半辆经过。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靠着模糊的记忆踏上真子告诉我的路线。冰冷的细雪下个不停,让已经陈旧的地理印象变得混乱。唯一庆幸的是没有刮风,但还是得偶尔停步拂掉伞上和大衣肩上的积雪,并呼气吹暖双手。

走着走着,边缘整个锈红的工厂看板、卡车公司的停车场、公营集合住宅等见过的街景开始出现,我也渐渐发现自己似乎是走错路了。这条路是比通往阿靖家的路更西边的一条。接着我看到倾倒的校区标志掩埋在雪中,了解自己怎么会搞错路跑到这儿来了。

这里是过去上学的必经之路,是六年来我每天走去真边小学的路。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被这条路所吸引。

而雪子的尸体,也是在这条通学路的途中被发现的。

就在计程车的计费表轮行检定场的偌大建筑物后方,有大人那么高的积雪里。检定场的职员只是因为积雪会妨碍交通,想要把雪铲掉而已。他不是镇上的居民,所以不晓得就读真边小学六年级的桥田雪子从前天傍晚就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她的父母向警方报案协寻,更不知道当地町内会的人已经组成搜索队到处找人,他只是拿着铲子铲雪而已。结果积雪下方出现一个仰躺着的少女,身穿红夹克和红围巾,脚上套着红色橡皮长靴,书包掉在一旁。

——那个人说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洋娃娃。

母亲把详细打听来的消息也告诉了我。

——一个大洋娃娃。眼睛圆滚滚的、皮肤白白的,和身上那件红夹克很相称。

尸体被警察搬走后,查明雪子是被人用她的围巾勒死的。据说红色的花呢格纹围巾因为勒得太紧,都陷进她的脖子里面,就那么冻结在肉里。

我听着雪花落在脸上的嘶嘶声,专注地走过这条路,即使与人擦身而过,肩膀相触,积雪从伞上滑落,我依然头也不抬一下。积雪完全盖住雨鞋的鞋尖了。有些地方甚至积到小腿肚那么高。今晚雪会下得更大,积得更高吧。直到那个地点积起雪来。因为这是雪子的雪。

计程车计费表轮行检定场的外墙是黯淡的灰。许多地方都已经龟裂,渗出污渍。完全没变,二十年前和现在都一样老旧。上了年纪的只有我,墙壁并没有老去。

那个时候,这栋建筑物的后方有一块称不上庭院或空地的狭窄草地,那里各个季节开着不同的花,有时候还可以抓到雨蛙。对我们来说,那里是最佳的秘密游乐场。要去到那里,得先穿过检定场建筑物与旁边四楼公寓之间的狭小隙缝,但那对小孩子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像是在暖春时期,穿越阴湿的建筑物缝隙去到遍布蒲公英与油菜花的草地,就如同前往另一个世界般地令人雀跃。

我在这里和小真还有雪子玩耍。有一次我们正在用油菜花编花圈时,阿靖跑来说这种花可以吃,大把大把地摘走,我们气得和他吵起来。我们也常在这里看书,小心不弄脏裙子地坐在草叶茂盛的柔软地面上,轮流朗读完一整本书。雪子成绩不是很好,可是很擅长朗读,困难的汉字也能毫不费劲地念出来。而小真连念平假名都会卡住,可是她朗读的声调很好笑,有时候听着听着,会与内容无关地让人爆笑出来。如果我们玩得太吵,会被检定场的叔叔们发现,从二楼窗户大声怒骂,可是这里有个喜欢小孩的警卫叔叔,经常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只要我们乖乖玩耍就可以。有时候他也会给我们一些用纸包起来的糖果和蜜柑。

——要在天黑以前回家哦。这里五点就会关门了,要在那之前回家哦。

警卫叔叔总是口头禅似的这么叮嘱。

只有一次,警卫叔叔气到满脸通红。当时是五年级的夏天,杉次意气用事地坚持只要沿着建筑物墙上的藤蔓攀爬,就可以到达二楼,还真的爬到二楼的窗框底下,被警卫叔叔发现了。

——你们的身体可不是你们自己的。你们在长大以前,都是属于爸爸妈妈的,不可以随便乱来,弄伤自己!懂了吗?

我们哭哭啼啼地垂下头。杉次一脸苍白,阿靖噘着嘴巴,小真则扯着自己的辫子,而雪子向警卫叔叔道歉。我们不会再做危险的事了。我们会好好珍惜爸爸妈妈给我们的身体。

然而这样发誓的雪子却不是死在别的地方,而是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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