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了。

朱南羡在行到应天城外二十里的驿站时,抬头看了眼天色。

他是从苏州赶回来的,日夜不停,快马急鞭,连一刻都没耽误,甚至比原定的十日还早了一日,可是眼下,他看着拦在驿站之前,成百上千的羽林卫与七王府暗卫,心想自己还是晚了些许。

朱旻尔带着三千南昌先锋军比朱南羡还早到一步。

但他平生见的血太少,饶是手里兵将的数目是对面的三倍,他仍犹疑着是否要下令冲杀。

“十三哥。”看到朱南羡到了,朱旻尔怯怯地唤了一声。

朱南羡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翻身下马,走到两军对阵的前方,问了句:“怎么回事?”

南昌军这头无人应答,倒是对面领着七王府暗卫与羽林卫的头子说道:“禀十三殿下,应天城内近日有贼寇流窜,七殿下下令封城抓捕,我等奉命把守南门,为保十三殿下安危,殿下不如与十七殿下在城外稍作歇息,等晚些时候再回宫。”

朱南羡认出这个说话的人姓齐,乃中军都督府佥事,官拜正二品。

而今戚无咎去了东海,都督府这些暗投朱沢微的人竟全跳了出来,真是老虎不在山,猴子称大王。

然而朱南羡不怒不气,神色平和地走上前去:“敢问齐佥事,贼寇是何人,有多少,可曾伤及民户?”

齐佥事原以为朱南羡要纵兵来杀,没成想他竟是这样的态度。

也好,反正朱沢微交代他的任务是拖住十三殿下,既然十三殿下不愿撕破脸,自己便跟他论道论道,等到天大亮,功业便成了。

齐佥事于是也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恭敬地与朱南羡行了个礼:“回十三殿下,作乱的贼寇乃是——”

他话未说完,只听“蹭”的一声,眼前刀影闪过的同时,脖间的凉意已然夺去了他的神志。

下一刻,齐佥事的头便慢慢自脖颈滑下,骨碌碌滚到地上。

朱南羡将刀一收,回头望去:“愣着做什么,挡路者,格杀勿论!”

南昌军率先反应过来,暗夜里只听一声骏马嘶鸣,喊杀声霎时震破天际。

两军还未交锋,敌方统帅便已身亡。

朱南羡方才只身站在敌阵之前将齐佥事骗出来,虽是兵行险着,但他知道这是最快的,突破敌阵的办法。

他现在一刻也不能滞留,因为每一分每一刻,都有人在为他牺牲。

失了主将的敌军军心大乱,很快,朱沢微的人便溃不成军。

朱南羡翻身上马,带着秦桑与朱旻尔率先在乱阵中杀出一条路来,还没赶至正阳门前,就见城门一开,夜色里隐隐有一人提着风灯疾步朝他们走来。

是都察院的御史翟迪,苏晋的人。

翟迪一见朱南羡,连行礼都顾不上,径自说道:“还望殿下进城后,先莫回宫,赶去北大营的方向救苏大人,柳大人与沈大人。”他走得很急,连气都要喘不上来,撑住膝头缓了一缓又才解释,“七殿下对沈苏二位大人动了杀心,几位大人一起自城里往北大营的方向暂避,想是半途被羽林卫截了。臣是子时从宫里出来的,当时十二殿下率着鹰扬卫,与七殿下一起也往北大营的方向去了。”

若是苏晋与沈奚到了北大营还好,倘若未到,能保护他们的只有金吾卫,对面却有羽林卫,鹰扬卫,甚至都督府的人,敌众我寡兵力悬殊,实在凶险之极。

朱南羡看着翟迪满目焦灼,眉头也深深锁起。

可越是心急如焚,越该要冷静应对。

他勒住缰绳的手握紧成拳,认真想了一下道:“他们既是从城中走,此刻最有可能被阻在北城郊的都督府外。”

然后又问:“今日宫中是哪几个亲军卫当值?”

翟迪道:“是锦衣卫与旗手卫,原该当值的羽林卫被七殿下撤走了。”

那么此刻在北大营尚可一战的就还有虎贲卫,府军卫,凤翔卫。

“朱旻尔。”朱南羡道。

这一声连名带姓的称呼让朱旻尔心中一凝,瞬时收起一脸懵懂的神色,肃然应道:“在。”

“你与翟御史带百名南昌军即刻从城郊赶往北大营,传本王之令,命虎贲卫指挥使时斐,府军卫指挥使梁阗,凤翔卫指挥使赵岞东,各带三千精兵下山平乱!”

“是。”

朱旻尔犹疑了一下,又问,“可是十三哥,我身上没有军令没有虎符,他们……会听我的吗?”

“你就说,”朱南羡顿了一下,目光平视前方,“本宫有父皇的旨意要宣,让他们率兵出营接旨。”

“本宫”即东宫太子。

朱旻尔听了“本宫”二字,倏然明白过来。

夜色沉沉,他看向朱南羡坚定的侧脸,蓦地发现他的十三哥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飞扬的,洒脱妄为的,集父皇与母后的宠爱于一身,从不瞻前顾后的大随十三嫡皇子了。

这酿就了一身的冷静沉着与义无反顾,是自昭觉寺事变后,独自咬着牙挺过一关又一关,承受了太多吗?

朱旻尔看着朱南羡。

他的十三皇兄不知从何时起,已彻彻底底有了大随储君该有的模样。

“是,”朱旻尔拱手,行的是个臣礼,“臣弟领命。”

“进城!”朱南羡一挥手,率着三千南昌军,整装待发如同一柄就要刺破这夜色的利剑,往应天城内打马而去。

都督府外的暗夜依旧是无边而静谧的。

左谦下令金吾卫列阵后不久,朱沢微与朱祁岳便带着鹰扬卫赶到了。

朱沢微策马而立,环目一扫微微笑道:“今日本王在宫里接待安南国使臣,忙得席不暇暖,没成想苏柳二位大人闲着没事竟带着金吾卫杀到都督府来了。”又问,“苏大人不知礼部的罗尚书找了你一整日么?”

“罗尚书找本官做什么?”苏晋眉头一蹙。

可此问一出,她又反应过来。

今日廷议她没去,听说是议定了出使安南国的使臣,礼部的人既忙着找她,那么想必这个使臣已定下来是她了。

苏晋觉得出使无妨,安南国的问题原本就亟待解决,朝中数位大臣作比对,她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令她担心的只是,朱沢微此人阴狠狡诈,也不知这出使的背后又藏了什么花招。

“七殿下让本官出使前,竟没想着来与本官相商一句吗?”苏晋淡淡问道。

朱沢微一笑:“苏侍郎今日偶染急症未来廷议,不也只与柳大人说了一声,没知会本王?”他又看向柳朝明,“怎么,柳大人今日一直与苏侍郎一处,没与苏侍郎提过此事吗?”

这一日时时刻刻命悬一线,哪来的闲工夫提这回事?

柳朝明慢条斯理地说:“使臣来访,当由礼部接待,于皇宫或行宫下榻,再与帝王皇储会见;派使臣回访,需由礼部提名,先在前朝议定,告知本朝使臣与来访使臣,在两国的宝册上落名敲定,如此才可算议定出使人员。七殿下让苏侍郎出使,其中省了多少环节本官不必赘言,单就将宝册交给苏侍郎这一样,也要本官为您代劳了吗?”

朱沢微听了这话,脸色难看起来。

柳昀这是什么意思,说他这个王爷当得不成体统?

苏晋道:“其实七殿下让本官出使也无妨,不知可带了宝册来,出使的条例可议定了?”

朱沢微阴沉着一张脸没有答话,朱祁岳却想着好歹是国事,马虎不得,于是应道:“本王早些时候已命鹰扬卫将宝册送去了刑部,苏侍郎回宫后自可翻看。”

苏晋却笑道:“这不合规矩吧?两邦结交乃国之大事,宝册应当是由陛下或储君亲自交到出使大臣手里,如今陛下病重,大随又无储君,十二殿下身为皇嗣,便是要代劳,也该亲自送与本官。”

“且还应当着安南国来使的面。”柳朝明道,御史是管规矩的,最注重礼仪纲常,“好在安南国使臣尚未走远,只有劳烦十二殿下将他追回,让苏侍郎与他对过宝册,否则有失我泱泱大国风范。”

朱祁岳道:“使臣既已返程,何来追回的道理,柳大人与苏大人若觉不合规矩,可等苏大人出使时——”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五下梆子声,寅时到了。

朱祁岳话未说完,便被朱沢微抬手一拦。

朱沢微脸上的笑意全没了,额间朱砂阴沉得要拧出水来:“别跟他二人废话,他们刻意借着出使的事拖时间。”

朱祁岳听后一怔,脸色随即也沉了下来。

这条荒凉的长街是特意为了都督府修建的,其实并不狭小,只是此刻站满了人,才显得拥堵不堪。

长街尽头正是都督府,再往北便有金吾卫与羽林卫列阵,而来路,已被朱祁岳带着鹰扬卫封堵了。

左谦与沈筠对看一眼。

他二人都嗅到了夜色里的兵戈气,开战在即。

左谦压低声音道:“王妃带着您的人马保护几位大人往北走,末将带金吾卫掩护。”

“好。”沈筠点头,“左将军也要当心,朱祁岳不好对付。”

“羽林卫鹰扬卫听令——”

下一刻,朱祁岳扬声道。

“在!”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呼喊。

然而这一声过后,却是令人屏息的寂静,只有四下火光蓬勃而焚,翻卷着的火舌就像是要噬人骨血的兽。

苏晋借着火色望去,看见朱祁岳慢慢抬起手,然后,忽然一挥。

刹那间,只闻喊杀声震破天际,兵戈乍起,四处都是短兵相接的声音,锃亮的刀影剑光映着烈烈灼火几欲刺痛人眼。

左谦跨上马,带着突围过来的金吾卫高喊道:“金吾卫前军,跟我拦住鹰扬卫——”

另一端,伍喻峥看到金吾卫势如破竹,同时喊道:“羽林卫,跟我上——”

因有金吾卫暂时的掩护,苏晋几人这一方暂且还算安稳,可他们要想突围到前方金吾卫列阵的辽阔地带往北大营走,尚有一段距离。

沈筠一挥红缨枪挑飞一个杀来的暗卫,苏晋移目却瞧见顾云简竟是不顾性命一般,要向来路的方向走去,不由拦道:“顾御史放心,我与柳大人过来时,早已让赵府的车夫送赵二小姐走了。”

顾云简听了这话,神色才略有松缓:“多谢苏大人。”又说,“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却没应声,他举目看去,前后不断有羽林卫与鹰扬卫杀来,沈筠带着数十人,也不知能挡多久。

一念及此,他看了沈奚与苏晋各一眼,当机立断:“走。”

先往长街尽头走,再往北大营走。

不远处,中军都督府的徐莫看着苏晋与沈奚有了动作,吩咐道:“中军都督府府卫听令。”

“属下在。”

“依军令,拦下太仆寺沈奚,若有违令格杀勿论。”

“是!”

随着中军都督府的府兵加入战局,饶是沈筠所率的护卫再骁勇善战,也终究被打开了一个破口。

一名府兵杀至苏晋身前,被护在她身旁的侍卫秦若当胸刺穿,另一侧又有羽林卫举刀砍来,只见沈筠一个长矛斜刺,直直扎入他的后膝令他跪倒在地。

可方才还能维持住的一个安稳圈子已越缩越小,羽林卫鹰扬卫与都督府府兵三方来袭,令他们要往北走的脚步几乎是动弹不得。

沈奚抬目望去,都督府就在数丈开外,沉吟一番正欲开口,忽听苏晋一句:“青樾当心!”只见一柄长矛穿过人群的缝隙就朝他的胸膛处刺来。

长矛距胸膛一寸处被一柄利剑斩断,下一刻,身旁有个熟悉的声音问了句:“沈大人没事吧?”

原来竟是姚江与阿山带着数名金吾卫与覃照林一起赶到了。

今日早些时候,姚江驾着马车与苏晋分道后,心中猜到苏晋或许会有危险,便与金吾卫另一统领阿山一起去苏府接了覃照林往北大营赶来。

一路突围至此,身上脸上沾满了血,已折了一半的兄弟。

沈奚一摇头:“没事。”

一旁的覃照林道:“苏大人,你看这里都杀成啥样了你咋不早带上俺哩?”

苏晋一边拨开朝她倒来的羽林卫尸体,一边道:“带上你有用吗?他们多少人我们多少人,带上你也是杯水车薪。”

“你早带上俺,俺还能叫几个兄弟。”覃照林又道。

苏晋懒得理他,从腰囊里摸出九龙匕握在手里,跟着柳朝明往前走。

姚江的加入并未让危局改变多少,金吾卫的人数本就是劣势,还要前后一齐应敌,羽林卫与鹰扬卫中不断有人要突围到他们身边,尤其快到长街尽头的都督府,几人更是寸步难行。

沈筠一咬牙,吩咐道:“秦若,你跟着我在后方拦住鹰扬卫。姚江,你与阿山照林一起护送几位大人!”

她说着,横枪在数名冲上来的鹰扬卫身前一拦,一个长扫随即便冲了上去。

沈奚望了眼沈筠的背影,知道她毕竟是四王妃,那些鹰扬卫未得朱祁岳之令,多少会对她手下留情。

可他们的目标是被下了军令要枭首的自己,前方还有千万刀兵杀伐,沈筠这么拦,又能拦到什么时候?

此时距离天亮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可一个时辰听起来很快,于此时此刻的他们而言,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煎熬,实在是太久了。

几人被困在都督府前,进退维谷。

这时,沈奚忽然道:“分开走。”

苏晋愣了一下还未开口,又听沈奚续道:“这些都督府的府兵是接了军令冲我来的,我原路返回,你们去北大营。”

苏晋怔道:“你疯了?你原路返回还能有命在吗?!”

“困在这里我们都会死。”沈奚道,顿了顿又说,“如果没有都督府府兵,你们可以走到北大营。”

苏晋立即道:“不行,要走一起走,你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

“正是你我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沈奚道,“所以不能一起折在这里。”

“前方的路还有很长,可来路早已渺渺,这大半年来我想了许多,自省自责才发觉从前我真是自以为是。其实我不过一名庸人,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长了记性后只学会了两个字,取舍。”

其实此刻已不再是夜了。

黎明时分,晓风吹来,沾着浓厚的血腥气缭绕鼻尖。

沈奚看了一眼柳朝明道:“保护好她。”

然后他望入苏晋的眼,最后说了句:“平生得一知己足以,有句话我放在心里一直没说——苏时雨,多谢你一路舍命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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