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至腊月二十,各衙司陆续停政,都察院年来事宜繁多,一众御史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九才得以喘息。

此时距苏晋弹劾三王朱稽佑已过去十日,震动朝野的登闻鼓山西道一案渐次平息,却引来一缕染着桃花色的余韵。

苏晋才名在外,年纪轻轻官拜正四品佥都御史,原就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此登闻鼓案后,苏御史之名传遍京师,加之为人谦和有礼,长相清雅标志,一时之间求嫁无数。

单说她当夜回府以后,也就歇下来吃口茶的功夫,便有媒婆上门,来头还不小,手里拿的是大理寺卿张石山幺女的八字。

苏晋好不容易将她打发走,没半柱香,又有人拿着钦天监监正六小姐的八字来了。

苏御史深感不妙,以身体不适为由送了客,收拾好行囊漏夜赶回宫中,一头扎进都察院死都不出来了。

这就苦了副都御史钱三儿钱月牵。

却说姻亲一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晋上已无高堂,其人避于衙司不出,那些求亲的走投无路,只好去找她都察院的同僚。

都察院内衔儿比苏晋高的,勉强能为她做主的也就柳朝明,赵衍与钱三儿。

柳朝明不消说,没人敢拿这事去烦他。

赵衍巴不得将自家两个女儿全塞给苏晋,这是对手,也不能找。

于是算来算去,只余一个钱大人。

钱三儿在钱府如一根野草般长大,有了功名后便搬出来自立门户。前几年也有许多人家保媒拉纤,不想他一句“一心向佛,等在都察院干累了就致仕出家”让诸臣工望洋兴叹。

钱御史于是恬淡无欲地过了好些年,岂知这几日,府上门槛都快被踩破了。

钱三儿手里捏着一杳被朝中各大员硬塞来的八字,深思,他要怎么样妥善而又不伤及各臣工颜面地将此事解决呢?

让苏晋自己挑一个?钱三儿摇摇头,且不说眼下苏晋根本无心娶亲,就是她有心,对着这十余帖迥然相异的八字,她哪里辨得出良缘孽缘,总不能抓阄吧?

钱三儿想,这可愁死本官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钱三儿这头愁归愁,赵衍那头已张罗起来,将苏晋的八字拿了跟婉儿妧儿都合过,皆是良配,一时喜上眉梢。

然而过了会儿,他又乐极生悲地想,早知今日该把婉儿与妧妧的画像带来,让苏晋自己挑,挑合意了,说不定今日就能把亲事订下来,省得外头那群豺狼野豹跟他抢女婿。

腊月二十八那日,宫里有只老猫死了,阖宫上下都惊了一跳。

这猫是已过世的淑妃养的,淑妃出生卑微,当年只是个选侍,诞下十王朱弈珩后,因皇贵妃尚无子嗣,便将朱弈珩寄养在贵妃宫里。

彼时淑妃饱受生离之苦,成日以泪洗面,便是景元帝将她封为婕妤也难以解忧,直到后来养了只猫才缓过来。

便是这只老猫。

一开始有人说,这是只通人性的灵猫,不然怎么婕妤一养了它,便心境纾解,气色渐佳呢;不几年,婕妤生下十二王朱祁岳,被晋为淑妃,又有人说这猫是只福猫,不然淑妃怎么能诞下两位龙子呢。

这猫的灵福之气不胫而走,便是景元帝也默许了它的存在,明令各宫人不可捕杀。

于是此猫便在宫里悠哉悠哉地活了二十余年头,活成了一只长命百岁的,有自己猫跟班的老猫,一直到前一日,腊月二十八。

老猫是淹死的,大约是年纪太大了,已辩不得路,捞上来时还有最后一口气,可惜没撑住。

后宫中人生活聊赖,闲来无事,便信神信佛信些有的没的,聊作寄托。

于是有关猫的传言很多。

有说这宫里每一只猫身上都附有一个冤死之人的灵魂。

有说只要被猫抓伤,七日之内必有大祸临头。

更有人说,倘有猫枉死,一定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

腊月初,璃美人惨死宫前殿的各种流言还未消弭,腊月末,这一只人人都以为它会千年不死的老猫溺毙,更为本来不平静的后宫笼上一层深影。

传得最多的是,那不干净的东西是昔日岑妃的冤魂。

于是掌管后宫事宜的宗人府一下子忙成了陀螺,领着宗人令与左右宗正的三位殿下还好,苦的是下头办差的。

年关临近,老猫一死人心惶惶,阖宫上下都要熏艾草驱邪,却只有两日时间。

宗人府各要员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胡主事。

胡主事非但忙,且还十分糟心——他一边嘱咐着各宫熏艾草的事宜,一边盯着堆在十三殿下案头各臣工之女的画像。画像都快积灰了,可殿下他非但不看,对此事的态度就一个字:烧。

胡主事哪里敢真烧,万般无奈,托人找太子妃告黑状。

东宫根本不回话。

这日清早,朱南羡一进公堂,看到早该付之一炬的画像又端端正正层层叠叠地摆在了自己案头,终于动了怒。

他招来胡主事,明言:“若本王明日来还看到这些画,将就着当柴禾,把你一块儿点了。”

胡主事吓得磕头,嘴上说:“微臣这就烧,这就烧。”

等到带着两名内侍将画像从朱南羡案头一股脑清出去,他又想了,若他将画像烧了,也不必等十三殿下动作,圣上,东宫,礼部,谁都能索他的命。

哦,还有个甚么都管,甚么都能参一本的都察院。

一想到都察院,胡主事福至心灵,恰好身后的内侍也从旁提点:“大人,要不咱们先将这些画像藏起来罢。”

藏到一个十三殿下想不到,找不着,不怎么敢动的地方去。

胡主事与都察院二当家赵衍乃多年旧友,早些年两人各领七品衔时,便儿女订了一门娃娃亲。后来赵衍官运亨通,按理说胡主事是高攀不上了。然而赵衍为人正直,恪守承诺,仍是到胡主事府上提了亲,两家人从此结为亲家。

胡主事想,眼下能帮得上他这个忙的,大约只有右都御史赵衍赵大人了。

他命人用裹艾草的麻布将画像裹了,堂而皇之地带着两名内侍一路行至前宫,来到都察院外求见赵大人。

赵衍一听说胡主事的来意,觉得十分不成体统,本想推拒,可他转而一想,自己眼下不是正缺两名闺女的画像吗,胡主事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况且明日就是年关宴,苏晋这成日里躲在都察院里头,明日总不能不见人吧?到时候皇亲贵胄,达官能人少不了要拉着她说亲的,自己抢不过怎么办?

赵衍于是肃然道:“好,我就帮亲家保管一日,亲家明日记得把画像拿走。”

两名内侍跟着赵衍一路穿过中院,行至值事房前。

却不料赵大人蓦然顿住脚步,他二人险些撞他背上。

三名堂官的值事房是挨着的,而赵衍的房前,正站着两位不速之客——柳朝明与钱三儿。

钱三儿知道柳朝明与苏晋大约沾了点亲故,正为了苏晋的事来找他,可惜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就撞见赵衍了。

两名内侍见到左都御史大人,吓得跪在地上,自报家门乃宗人府属下,可惜手里画像实在太多,一时拿不住落在地上,果在麻布里的美人图便一一滚了出来。

柳朝明与钱三儿知道赵衍跟宗人府的关系,一见这许多画像,大约猜出点因果。

钱三儿在公务里讲规矩,私下里却不爱画方圆。

他方才还在愁怎么让苏晋自他手里十余帖八字里选出一个心仪的,看了这许多盖了宗人府戳的画像,心生一计。

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极了。

钱三儿弯起月牙眼,十分和颜悦色地走到那名抖得惶惶不可终日的内侍跟前,弯下腰帮他将画像一一拾起,然后温声道:“没事了,你二人退下罢。”

两名内侍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了。

钱三儿又笑眯眯地对赵衍道:“赵大人,那三儿这就帮你把画像拿去您的值事房搁着?”

赵衍觉得钱月牵纯属黄鼠狼跟鸡拜年。

他这话的意思琢磨琢磨,难道不是反正真出了事有他老赵顶缸?

赵衍一脸郁结地跟着钱三儿一起进了值事房,没留神柳朝明也进来了。

值事房挺宽敞,三位堂官对着一桌子堆积如山的美人图,一个窃喜,一个郁闷,一个面无表情,但都没走。

都察院一年也闲不了几日,公事上大都能通力协作,谁成想这好容易闲下来的时光,难道要糟蹋在“勾心斗角”身上了吗,赵衍更加郁闷地想。

他能猜到钱三儿的目的,钱三儿自然也能猜到他的,但两人都绷着,谁也不先开口,毕竟不是甚么光彩事。

这时,苏晋叩了叩值事房的门,问:“赵大人,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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