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亲自拟好信,着人带去通政司。回到中院一看,只见左首一间的值房门户紧闭,柳朝明不知何时已回来了。

苏晋面容沉静地望着房门,半晌,对守在中院的一小吏道:“你去正阳门,请巡城御史翟迪进宫面见本官。”

小吏称是,亟亟去了。

苏晋又思索半日,这才上前去叩门,须臾,里头传来柳朝明的声音:“进来。”

他正提笔写着甚么,苏晋把门推开,他也不曾抬头,只问了句:“有事?”

苏晋道:“大人,我已将去山西道的急遞发了,特来回禀一声。”

柳朝明“嗯”了一声,抬头看她一眼,只见她回身将屋门掩了,又问:“还有何事?”

苏晋想了想,道:“大人这一年来过得可好?”

柳朝明将手里一封奏疏写完,又自案头拿了十二道传来的外计信函,打算以青笔批阅。

苏晋见状,走上前去,默不作声的地将搁在案头的笔放于笔洗里净了。

柳朝明一边看信函,一边道:“你问这个做甚么?”

苏晋去了一块青墨沾水研好,取笔蘸墨:“下官不该问?”

柳朝明看了笔一眼,狼毫尖的一抹绿仿佛初春将发的新芽:“你该问?”

苏晋将笔呈给柳朝明:“于公,大人是都察院的堂官,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于私,大人多次救我于危难,又是祖父故旧之后,待时雨如长兄,时雨投桃报李,因此关心大人,难道不该问?”

柳朝明持笔在信函上慢慢圈出一个错处,悬腕批注:“我一直是老样子,没甚么好与不好。”但苏晋的意思,他到底还是听出几分,于是搁下笔,看向她:“说吧,你还有甚么事?”

苏晋迎向他的目光:“我想问大人讨一个人,巡城御史,翟迪翟启光。”

柳朝明微一蹙眉,半晌,似乎想起此人是谁,微一颔首道:“嗯,明敏多思,见微知著,是个可造之材。”又道,“你既是佥都御史,有用人之权,日后若要调用都察院中人,跟赵衍打声招呼,他会指人去吏部备录,不必再来问本官了。”

苏晋合手一揖:“多谢大人。”说着就要退出去。

柳朝明又提起笔,虽未抬头,却问了一句:“做御史,很好吗?”

一模一样的话,朱南羡也问过。

彼时苏晋的回答是,拨乱反正,守住内心清明,不必再浑噩度日。

可同样的话由柳朝明问来,意思却仿佛不一样了。

苏晋想了半日才道:“大人为何会如此问?”

柳朝明笔一顿:“我不该问?”

苏晋沉默一下道:“难道不是大人教给下官,做御史,当如暗夜行舟,只向明月吗?”她一顿,看向柳朝明缓缓说道,“大人不记得了吗?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苏晋合上门,在庭院中驻足良久,院中有棵老树,苍劲的枝丫映着冬日苍白的天,显得深静而广袤。

苏晋仰头看了这颗老树一阵,须臾,就往院外而去了。

柳朝明推开屋门,一旁的小吏走过来道:“柳大人,方才苏大人命人去宫外传了巡城御史翟迪,小的可要查上一查?”

柳朝明看向那棵老树,笔直的枝丫伸得极长,可临到尾了,忽然一左一右分成两端,仿佛一路并行着的人一下子分道而驰。

柳朝明心下沉然,忽然想起沈奚那句“就不怕有人直接将军”。

将军吗?

他默了一下,道:“不必了,以后苏御史要用谁,都不必过问。”

苏晋回到自己办事的公堂,翟迪已在里头候着了。她命人将屋门掩了,又将翟迪带到旁侧的书阁,开门见山道:“本官已命人查过你了,你是蜀地人士,原不姓翟,姓陈,今年不过二十有一。自小聪颖,十七岁就考取秀才,又中解元,可惜因你兄长好赌,贪了你老父医病的银子,令他不治身亡,你气不过,失手弑兄,后才逃到杭州,改名翟迪,考取举人后,怕风头太盛,被人查出你真正身份,不敢再考进士,来了都察院做巡城御史,对吗?”

翟迪愣了愣,十分年轻的脸上写满诧异,细长的双眼低垂,薄唇微抿。

苏晋斟了盏茶递给他,淡淡道:“本官还知道,你眉上的凹痕,就是你弑兄时留下的伤疤。”

翟迪心中大震,没敢接茶,径自跪下便道:“下官有罪,请苏大人处置。”

苏晋将茶放在案头,看着翟迪:“本官不会处置你。”然后她说,“本官看中你的坚韧,周密,见微知著,本官问你,从今以后,你可愿跟着本官?”

翟迪愕然抬头:“大人?”

苏晋的双目灼灼如有烈火,令人不敢直视:“但本官对你有个要求。”她一顿,“两个字,忠心。”

翟迪愣了愣道:“下官过往虽有不鉴,但自入了都察院后,自问不曾出过差错,一直忠心耿耿。”

苏晋却道:“本官说的忠心,不是忠心于都察院,也不是忠心于左都御史,更不是忠于这个王朝忠于当今圣上,而是,只忠心于我。”

翟迪愣怔地看了苏晋半日,片刻后垂下目光。

苏晋道:“本官不会让你行悖逆道德人伦之事,但如今朝廷各方势力林立,日后必不可能一马平川,倘若铁索横江,锦帆冲浪,你我或许就会倒在洪流之下。本官只能保证,日后,若我苏晋有一杯羹,必不会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苏晋一寸立足之地,必不会少了你一分。”

她说着,语气一沉:“自然,本官只是四品御史,根基薄弱,跟着我,或许不是一个好选择,甚至不如谁也不跟的好,你再仔细想想。”

言罢,她抬脚出了书阁,往承天门问案去了。

苏晋承谢相之学,自小明敏透彻,洞若观火,不到十八便高中进士,历任翰林编修,县衙典薄,府衙知事,又作为御史巡按年余,不是看不透这宦海沉浮,有人摇桨亦有人掌舵。

修筑行宫这样大的事,凭沈奚之智,柳朝明之能,他二人怎会不知得一清二楚?

甚至连这回登闻鼓之案,外间看起来扑朔迷离,实际不过宫里几个始作俑者故弄玄虚。

柳朝明与沈奚分明知道,却按之不表,秘而不发。

为甚么?

苏晋明白这朝廷势力林立,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每走一步,要顾及时局。

她甚至能理解沈奚因家人之故,深陷于时局之中,所以他谋定而后动,凡事要留三分余地。

可是她看不透柳朝明。

那个暗室是甚么?他所谋求的又是甚么?

苏晋做不到对所有的案子缄默不言。

她想起晏子言临行刑前,对她说的话——这朝廷万马齐喑,总要有人发出声音。

但愿有朝一日,有闲人,有御史,能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重见天日。

苏晋自承天门问完案后,回到都察院已是酉时了,天早已黑透,宫门各处都掌起灯火。她刚迈进书阁,打算将案宗稍作整理,忽然发现翟迪还站在远处等她。

一见苏晋,他大拜而下:“良禽择木而栖,下官翟启光,这一生愿为大人鞍前马后,九死不悔。”

苏晋沉默着看了他一阵,将手里的卷宗连并着登闻鼓中毒女子的画像交到他手里,将三殿下与礼部的纠纷简略说了,吩咐道:“你跟着礼部去三王府拿人,想必还会遇到诸多掣肘,但本官限你在三日内,找出与画像相似的女子,且问清事件缘由,你能做到吗?”

翟迪对着苏晋恭敬一揖:“最难做的大人已做了,余下的不过照章办事,若下官连这都办不好,日后也不必跟着大人了。”

苏晋回京后原住在接待寺,可她眼下的身份留宿此处实在不合适,好在覃照林路子广,不出两日,为她在城东置好了一处宅子。

宅子是两进院落,覃照林将他的糟糠妻接过来打点膳食,再雇了一个唤作七叔的管家,总算有了落脚之处。

苏晋又将登闻鼓案子的卷宗反复看了数次,许多疑点都要等山西巡按御史的回函来了才有答案,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

这桩案子里,曲知县与徐书生是故意在登闻鼓下自尽的,可最后一名去世的女子分明是被人下了马钱子之毒。而此毒要服下后数个时辰才毒发身亡,具体发作时间因人而异,可那女子为何那么巧,偏偏到了承天门敲过登闻鼓后,就毒发落水了呢?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端倪,才造成这样的巧合?

赶去敲登闻鼓的路上?登闻鼓本身?还是承天门外的护城河?

这一日,苏晋下值后,先去承天门细细查看了登闻鼓,并无蹊跷,又来到护城河前,蹲下身仔细去瞧河水。

言脩与宋珏本与她一道下值,见苏晋没走,他二人也不敢走,只好与她蹲作一排,不明所以地盯着河水看。

覃照林已赶了马车来接苏晋了,看他三人这样,于是自一旁探了个头问:“这有啥好瞅的?”又道,“大人您想沐浴了?回府俺让俺媳妇儿给您烧热水去。”

苏晋摇了摇头,站起身:“去跟守卫借一个木桶一根麻绳。”

覃照林照办,宋珏嫌他粗手粗脚,自己将麻绳往木桶上系了,探出大半个身子去打水。

正这时,覃照林忽然叫了一声“殿下”,然后扑通一下跪了。

宋珏闻声,抬头一看,只见护城河的另一头有两人高高立于马上,正是十二殿下朱祁岳与十三殿下朱南羡。

他心中一惊,往前倾的同时重心失衡,带着在一旁掌扶他的言脩一齐栽入了水中,引来朱祁岳一阵大笑。

护城河水只齐脖颈,淹不死人,奈何冬日寒凉,承天门的守卫连忙过来捞人,奈何他二人的衣袍不知何时勾在了一处,使不上力。

朱祁岳又笑了一声,自腰间摸了一把匕首扔来:“接着。”

两人就着匕首,将袍裳割开,这才爬上岸,跪地一边跟朱祁岳与朱南羡见礼,一边呈上匕首归还。

苏晋与覃照林一看这匕首都愣住了。

上刻九条游蟒,蟒面狰狞,可不与当初朱南羡赠予苏晋的那一把十分形似?

朱祁岳弯身将匕首一捞,笑道:“跪甚么,你二人先将这一身湿衣换过,省得染了病本王白赔进一个好心。”

他眉飞入鬓,双目狭长,与朱南羡虽同为尚武的皇子,但身上却少了几分|身为皇嗣的贵气,反倒多了几分江湖的侠义气概。

目光扫向覃照林,挑眉道:“覃指挥使,几年不见,找个日子打一场?”

覃照林摆摆手,嘿嘿笑道:“回殿下,俺现在已不是啥指挥使咯。”他说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朱祁岳手里的匕首,心中忽然想起郑允提过,这匕首叫九啥玩意儿来着,仿佛是御赐的?

跟着苏晋一年余,覃照林的榆林脑袋瓜总算转了一转——那既是御赐的,十三殿下当年为何送了苏晋一把哩?

覃照林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道:“十二殿下,您手里头这把匕首,能送人不?”

朱祁岳嘴角一勾,悠悠道:“这可是御赐之物,每个皇子一把,乃我大随皇子身份象征,等闲岂能送人?”说到此,他忽然眉头微蹙,转头看向表情难以言喻的朱南羡,“啧”了一声,“十三,我似乎记得,当年大皇兄得了这匕首,回头便送给了皇嫂,这好像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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