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六年四月二十日,中午。

在今天来到之前,孝史尽可能不去想这天的事。虽然很困难,但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脑袋当成压力锅,用力盖上盖子、转紧把手,直至内部的压力过大,爆炸为止,他都要拼命忍耐着。

他已经在东京展开一个人的生活。早上没人叫他起床,光想办法不迟到就很辛苦了,可只有今天,他一大早就自动睁开眼睛,焦急地等着迟迟不露脸的太阳,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浅草的雷门,就算平日人也很多的观光景点。背对着仲见世通(神社、寺院中的商店街)的喧嚣人潮,孝史站在门柱前,一面对自己说:冷静、冷静,一面却还是东张西望,手不得闲。他又是搔头又是抹脸,又是查看领子有没有翻好,又是偷瞄手表,确定秒针还有在走。所有称之为“等待”的行为他都做了,笨得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在等人。

他在图书馆翻过很多资料,知道不管是战时还是战后,凡是有人为了躲空袭或逃难而跟亲人走散、失去联络的,都会约定只要活着就来这里碰面。雷门是这么一个象征性的场所,虽然他是误打误撞的,不过还真是选对了地方。

十二点一分过了、二分过了、三分过了,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表。四分的时候,他往仲见世的方向伸长脖子,想说会不会看到娇小可爱的老婆婆正辛苦地穿越人群而来。十二点五分的时候,他把手表放到耳边,确定它还有声音。

然后,就在这时候,有人出声喊他。

“请问——”

他抬起眼睛,发现有个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的年轻女性正趋身向前,用试探的眼光打量他。虽说她蛮年轻的,还是比孝史大,应该是二十五岁吧?或是二十五到三十之间。她身穿嫩黄色的春季套装,从领口露出飘逸的白色罩衫。

“不好意思,您是尾崎孝史先生吗?”她终于问道。

不是阿蕗,不是娇小可爱的老婆婆——。

好痛,孝史的心揪紧了。好像什么东西飞来贯穿了他的前胸,在他的身体挖个洞后,又从背后飞了出去。风从那个洞冷冷地灌了进来。

“是。”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没错,敝姓尾崎。”

对方脸上浮现终于安心了的表情。这时,那舒展的眉宇让孝史清楚看到某人的影子。

她笑的时候,眼睛跟阿蕗好像。

“我叫堀井蓉子。”她行了个礼,“不瞒你说,是我奶奶叫我来的……。她要我今天中午十二点来到这里,跟一位叫尾崎孝史的先生见面,把信交给他。”

“你说你奶奶……”

那么,这位堀井蓉子是阿蕗的孙女啰。

“是吗?”孝史点了个头,立正站好后,看着对方的脸说道:“麻烦你特地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我是尾崎孝史,跟你奶奶有约。”

“是这样吗?是真的吗?”蓉子不断打量孝史的脸。她会感到惊讶也不是没道理的。

“那个,容我失礼问一句,你是在哪里认识我奶奶的?”

站在蓉子的立场,这样问很正常,可却让孝史伤透脑筋。说到底,阿蕗终究没来的打击已经让他头晕目眩,他心都凉了,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

“那是,我是在——”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就在此时,蓉子轻轻一笑。她的眉宇又出现阿蕗的样子。

“没关系,我妈和我做了各种猜测。尾崎孝史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他该不会是奶奶的初恋情人吧?他们两人约好有一天一定要来这里碰面。若真是那样的话,你也太年轻了。你还是学生吧?”

感觉好像有人帮他开了一条路,孝史一边挥汗,一边露出笑脸。

“就是说啊。不瞒你说,我也是代替我爷爷来的,尾崎孝史是我爷爷的名字。”

蓉子的脸上充满理解、安心、喜悦之情。“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嘛!”

蓉子从挂在肩上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封信,“这就是我说的信。”她递给孝史。

手心又黏又湿地都是汗。孝史连忙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用两手把那封信接了过来。

信封显得有点老旧,至少不是新买的。冷风又吹进胸前的空洞,心好痛。

“奶奶六年前过世了。”蓉子说道:“是胃癌。一住院就马上开刀了,可已经发生转移……”

眼皮内侧一阵灼热。他曾一度紧闭双眼,却仍用力把眼睛打开,看着蓉子。

“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吗?”

蓉子摇了摇头,漂亮的长发跟着摆动。

“没有。就这点来说算是幸运的。好像止痛药蛮有效的,她就跟睡着了一样。心脏衰竭是主要的死因。她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家里过世的。走的时候,我父亲和母亲都守在旁边。”

“这样真是太好了。”

孝史的声音无法隐藏地哽咽了。蓉子显得有点困惑地皱起眉头,直盯着孝史看。

“我……是我爷爷偷偷叫我来的。”孝史说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嗯,所以……”

“你不用解释,我懂。”蓉子面露微笑,轻摇着手。“我这个人不会问东问西的。况且,我是趁午休的时间偷溜出来的,再不回去可惨了。”

再一次,蓉子往包包里胡乱翻找一阵,这回拿出的是名片。

“这是我公司的名片。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啊,谢谢。”

是某大汽车公司的名片,宣传课。想必她在公司里是既美丽又能干吧!

“既然拜托你来,可见你爷爷的状况也不太好?”

“嗯,非常不好。”

“是吗?请他多保重哪。”一副大姐姐的口吻。

“那么,我先失陪了。下次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要跟我说你爷爷还有我奶奶的罗曼史喔。”

“好,我们再联络。”

敏捷地一转身,堀井蓉子、阿蕗的孙女昂首阔步地往人群中走去,消失了身影。

孝史把信握在手里。

信封上,工整地写着“尾崎孝史先生启”。阿蕗写得一手娟秀的好字,她的字就像她的人品一样。

翻到背面,署名的地方只写着“阿蕗”,这两个字有点晕开了。

孝史轻声地呢喃着——

阿蕗,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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