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叫来孝史,葛城医生却迟迟不肯出门。就在他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的时候,嘉隆和鞠惠已经抢先一步出去了。嘉隆穿着骆驼色、看起来很昂贵的大衣,鞠惠身上围着一条色彩亮眼的毛线披肩,并且搭着他的手臂。

在玄关处,贵之叮咛嘉隆:“请务必遵守时间。”

嘉隆嫌烦地点头。“知道了啦。”

“不能叫计程车吗?”鞠惠发牢骚。“人家讨厌走远路。”

他们一边嘟哝着一边出门,约过十分钟,孝史和葛城医生也总算出门了。孝史的打扮和昨天相同,踩着昨晚沉积的新雪,和葛城医生一同离开了蒲生邸。走出前庭,来到马路之后,孝史回头看。玄关没有人目送他们,窗子也关得紧紧的。

昨天看到的车轮痕迹和脚印,已经被雪埋没消失了。现在雪也完全停了,吐出冻结的气息仰头望,一片阴沉沉的天空。抬起头来,低垂的云朵底部仿佛就要触碰到鼻头。就算只有一点也好,如果能露出一点蓝天就好了——孝史心想。

葛城医生朝赤坂见附的方向走去。等于是逆着昨天来的路前进。孝史跟在后面。医生没有穿昨天的皮鞋,取而代之的是黑色橡皮长统靴,应该是从府邸里借来的吧。尽管如此,他走起路来还是很危险。

令人吃惊的是,离开府邸后不久,就在同一条路上与前往反方向的三宅坂的人错身而过。那是一个穿着厚重大衣,戴着帽子的男性。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脚步很吃力。

葛城医生朝他打招呼。“早安。请问是从市电大道那里过来的吗?”

对方停下脚步,一边稍微喘气,一边回应。“欸,是啊。”

“市电车恢复行驶了吗?”

“有的。人很多唷。我是从池袋来的,大客满,根本坐不上去呢。”

“有军人吗?”

“起事部队好像已经移动了。是戒严令的关系吧。听说他们聚集在议事堂跟赤坂方面的饭店附近。”

孝史插口:“警视厅那里怎么样了?”

“听说起事部队已经从那里撤离了。现在啊,樱田门那一带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我也是刚才在电车站听到的,听说今天早上,身上绑着白布条的军队排成一列,踩着步伐撤退离开,景象非常壮观呢。”

“这样啊,多谢了。”

医生轻轻举手致谢,又迈开了脚步。孝史也点头致意,与陌生的情报提供者擦身而过。他怀里的包袱装的似乎是日用品。或许他是去探望和蒲生家一样,昨天一整天被封锁在内部的某处人家的朋友或亲戚。

确定刚才的路人已经远离到听不见对话声的距离后,孝史说了:“听到了吗?占据警视厅的部队已经撤退了。”

医生冷淡地背对着他说:“那又怎么样?”

“应该去报案吧?蒲生家的事件。”

“顺便把宪兵队也叫来是吗?嗯?”医生的口气听起来像在生气。“要去通报蒲生大将大人被某人给暗杀了吗?”

这人在发什么火啊?孝史纳闷。该生气的人是我才对吧。又不是小孩子了,说什么雪地很难走,任性地叫别人一起来的可是葛城医生你耶。不仅如此,出门又拖拖拉拉的,让孝史自始自终烦躁极了。

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出门。他由衷希望留在府邸里。与平田的谈话,还有最后那句带着紧张语气的“小心”还言犹在耳。孝史认为,现在自己当前的任务就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府邸里发生的事。

“你没有念过书。”

路上有些地方结冰、有些地方一踏就崩塌,葛城医生一边与雪道搏斗,一边说。

“您说什么?”

“虽然没念过书,头脑倒是不错,偏偏感觉又超迟钝。真是伤脑筋。”

“那还真是对不住啊。”

孝史一火,停下脚步。正好就在这个时候,医生的脚陷入了雪堆里。他慌乱地挥舞双手想要取得平衡,却还是白费力气,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了。

“这路实在糟透了。”

从头到脚沾满了雪,连胡尖都变白了,医生抱怨道。“喂,不要杵在那里,过来帮忙啊。”

“都是因为医生净选难走的地方走啊。”孝史双手扠腰,一动也不动地俯视着医生。“您的走法太笨了啦。”

“谢谢你的评论。”医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边瞪视孝史。“拉我的手。”

孝史粗鲁地拉他的手,医生这次差点往前扑倒。不过,他还是抓住孝史,勉强站了起来,“哼”地用鼻子吹掉沾在胡须上的雪。

“你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把你带出来吗?”

“不是因为医生很容易摔跤的关系吗?”

“唉,没受过教育的人就是这样,真伤脑筋。连推敲都不会。”

要推敲,昨晚和今天都已经反复推敲到几乎可以成堆送去卖啦。葛城医生要是知道孝史所想的事、所想的内容,一定会引发比平田更严重的脑贫血吧。欸,是啊,医生,我来自你们时代以后的世界,大学考试落榜,是个加入重考行列的高中生,所以真的没有念书。

尽管如此,医生生气的模样和那浑身是雪的可怜姿态,两者的落差教人好笑,虽然不情愿,孝史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不是在笑医生您唷。”

“胡说。”

葛城医生拍掉大衣上的雪,就像保险似地,紧紧抓住孝史的手臂,又开始往前走。

“我特地把你带出来,是想要在没有他人耳目的地方,和你好好谈谈。”

“和我?”

“对,没错,和你。遗憾的是,我找不到其他看起来可靠的人。”

前方又有人走过来了。这次是两名女子。她们身穿和服,脚底踩着罩着像是塑胶套子的木屐。她们经过孝史和医生身边,很快地就进入右手边一栋门面堂皇的木造建筑物里。其中一名女子手中拿着报纸。

她们消失之后,医生继续说。

“今早,我跟贵之商量带你舅舅到医院的事,贵之要我也一起跟去,然后就这样回家。”

“回家指的是,回您的自宅?”

“对。贵之说:医生的家人一定也很担心,家父的丧礼,也得等到陆军的这场骚动结束之后才能够举行,没有必要再继续把医生留在这里。”

医生露出焦躁的表情。

“我回答贵之说:岂有此理。大将大人的死亡仍有诸多疑点,我不能就这么撇下回去。结果,贵之说了。”

——昨晚我想了很久,觉得家父的死,应该还是自决没错。

孝史突然停下踏出去的脚步。医生差点跟着跌倒。

“什么意思?说那是杀人的可是贵之少爷啊!”

医生嘟起嘴巴。“不,不对。正确来说,说那是杀人的人是你。贵之只是发现手枪不见,一时慌了手脚。”

“这不是一样的吗?而且窗子锁着,说犯人还在屋子里的,明明就是贵之。”

“欸,是这样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

葛城医生拉着孝史的手臂,慢慢地走了起来。

“的确,发现大将大人的遗骸身边没有手枪的时候,贵之说他一时之间也以为是他杀。后来聚集在起居室的时候,他仍这么想。贵之向我坦白,他根本上怀疑是嘉隆干的。”

孝史从贵之当时慌乱的模样,以为他是在怀疑珠子,原来不是啊!

“其实,贵之好像从以前就有预感,觉得大将大人将会自决。所以,他对于找不到手枪这件事感到极为困惑。”

知道枪声是从大将的房间传出的时候,贵之低喃了一声“果然”。

“然后,当他想到大将大人可能有他杀之嫌时,瞬间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嘉隆的脸。因为大将大人与嘉隆两人之间,有着长年的纠葛。虽然他不是恐怖分子,但老实说,除了嘉隆之外,可以说没有其他可疑的人物了。但是如此一来,从贵之的立场来看,等于是叔叔杀害了父亲。这不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怀疑。”

“的确……”

“我们聚集在起居室谈话的时候,贵之似乎也相当难受。但是,此时出现了珠子和你偷听到嘉隆和鞠惠秘密谈话的新情报。而且根据这个情报,嘉隆他们似乎很期待大将大人自决,并且正等待着它的发生。”

医生满脸不愉快的表情。

“所以,贵之开始重新思考。是嘉隆和鞠惠下手的可能性变小了——那,谁最可疑?”

“不是我。”孝史说。他故意以轻浮的语气说,医生却一本正经地回答。

“也不是我。”

“嗯,当时医生不在现场嘛。”

“没错。贵之说他也想了很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是,大将大人是自决的。然后,有人从现场把手枪拿走了。”

孝史边走边耸肩。“这件事他昨晚也说过了。我觉得那简直就是可笑到家的说法。”

“为什么可笑?”

“因为,把手枪拿走要干什么?要射杀谁吗?”

葛城医生严肃地点头。“没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拿走的。”

孝史笑了。“在那幢府邸里吗?那马上就会被逮捕的。待在那里的人数有限啊。”

“要是那个人觉得就是要射杀某人,即使被捕也无所谓的话呢?”

孝史又停下脚步了。这次他望向医生的脸。

“您说什么?”

“你仔细听好。大将大人自决了。这次手枪消失,是发生在这场冲击之后的事。自决时使用的手枪掉落在尸体旁边。可以杀人的武器就在眼前。某人发现这件事之后,内心暗下决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将手枪从现场带走了——这样的话,不是有可能吗?”

孝史和医生彼此相视,眨了眨眼。

“您是说,要用那把枪射杀谁吗?”

医生没有回答,别开视线又开始往前走。

“贵之说知道大将大人拥有手枪的,在那个府邸里只有他一个人。但是就连知道这件事的贵之,也不晓得大将大人把手枪放在什么地方。换句话说,虽然不晓得是谁拿走了手枪,但对那个人而言,大将大人自决的现场掉了一把枪,等于是他可以得到武器的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那是大人用来自决的手枪,是别具意义的物品。”

医生加重了最一句的语气,也让孝史知道贵之假设“从现场拿走手枪的人”是谁了。

“贵之认为是珠子拿走手枪的对吗?”

医生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回答:“没错。今早他告诉我了。贵之昨晚好像也几乎没睡,一直在想这件事。”

用父亲拿来自决的手枪,射杀生前与父亲敌对,动辄让父亲苦恼的舅舅与他的情妇——这像珠子很有可能做的事,却也最不像是她会做的事,孝史心想。

“有机会能够从大人自决的现场拿走手枪的,只有四个人。”医生继续说。“贵之、珠子、鞠惠和嘉隆。大家聚集在起居室之前,这些人都有到现场的机会。”

“我也有机会。”

“有吧。那么,是你吗?”

“不是。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枪。”

“我也觉得不是你。”

“太感激了。可是为什么呢?如果去除掉动机、或企图杀掉谁的这个部分来说的话,我也应该很可疑。”孝史说着,笑了出来。“例如,我是从以前就企图袭击大将的恐怖分子,想要拿到手枪,准备之后用来暗杀首相。”

医生板着脸说:“冈田首相已经被杀了。”

“那、杀下一个首相。”

“你是说,志愿成为暗杀者的工人青年,偶然碰上蒲生大将自决的现场,然后偶然发现手枪,就顺道拿走了?”

“以可能性来说,是有的。”

“是啊,以可能性来说的话。但光说可能性,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了。”

医生瞪着积雪的道路,放低声音。

“其实,这也是我想和你当面确认的事之一。你到底是什么人?”

孝史语塞了。

“什么人?就像您刚才说的,是个工人啊。”

“什么工人?做什么的?出生地在哪里?那个叫平田的,真的是你舅舅吗?你怎么说?我想知道这些事。”

孝史明白葛城医生是认真的。医生仍维持原步调向前,不看孝史而净盯着脚边走,但是他抓着孝史手臂的力道加重了,甚至让孝史感觉疼痛。只是甩手,葛城医生是不会放开他的。

“我——”

平田告诉他的假造经历浮现脑海。大正七年,出生在深川区的扇桥。是平田妹妹的儿子,职业是工人,因为被工头虐待而逃离了工地——

但是他说不出来。对于眼睛闪烁、体重压在孝史身上的葛城医生的质问,这种谎言是无

法瞒骗过去的。而且说谎这件事本身,也让孝史有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我、我——”

我来自未来。或许您不会相信,但是我是太平洋战争结束五十年后的这个国家的国民。我是回溯时光来到这里的。那个叫平田的人,拥有时光旅行的能力——

说出来吧。把这些说出来吧。不管医生相不相信,现在能够回应他的诘问、与他对等交锋的,就只有这个了。

孝史的嘴唇形成了发出未来的“未”字的嘴形。就在瞬间,葛城医生停下脚步,抬头看孝史说了。

“你是不是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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