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史的脑袋里也燃起了一团火。眼皮后一片鲜红,瞬间什么都看不到。理性短路了,黑暗的眼睛深处爆出了火花。

即使如此,他还是看得见阿蕗朝他伸过来的手,那景象已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看到她手上的皮肤烧焦,没有一块是完好的。看到她在空气中乱抓的手,指尖上沾满了院子的泥土。

这时候,就在身边某处发出了巨大的隆隆声。有东西啪嗒啪嗒地倒下。隆隆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好像整片地面自己用力跺脚,想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连同夜空一起震碎。

爆炸声将孝史拉回现实——变成火球的阿蕗在地上翻滚的现实。孝史当下抛下所有的判断能力和理性,想朝着阿蕗冲过去。但是,脚正要使力的时候,背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抓住了他的后领,无情地把他拉了回来。

“住手!没有用的!”

是平田的声音。孝史被他拉住,脚踩了空,刹时间力气尽失,头无力地垂在地面上,但是他还是朝着继续烧燃的阿蕗,像游泳般把双手伸出去。

孝史嘶喊:“放手!放开我!”

“已经没救了!”

平田也朝他吼。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将孝史拦腰抱住,硬是把孝史从阿蕗旁边拉走。阿蕗焦黑的手突然间无力地垂落在地面上,身体动也不动了。一看到这个景象,支撑着孝史的动力也顿时消失无踪,任凭平田拖着,一路向后退。他踩到自己的下摆,棉袄睡衣从肩膀滑落。在平田的拉动之下,棉袄整个脱落,留在地面上。

“到前面马路上去!这边!快点!”

平田使劲大吼着,身子前倾,拉着孝史往前院方向走。孝史已然分不清前后左右,只感到膝盖无力地颤抖着。背后传来啪喳的声音。回头一看,柴房烧毁了。坍塌的同时,原本被封在柴房内部的火焰和热气也一并释出。热风向孝史和平田袭来,孝史感觉到自己的头发、眉毛、鼻毛都焦了。

阿蕗出来的那扇小门一直开着。在平田的拉扯之下,脚步蹒跚地经过时,孝史发现热风从那里吹出来。蒲生邸内部也起火了,砖造的府邸烧起来了。困惑与愤怒的呐喊从孝史从心底升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田停下脚步,回头看蒲生邸。一停下来,只见他整个身体晃来晃去,站都站不稳。在火光的照射之下,平田的脸一时火红,一时又回复苍白。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孝史发现他嘴角有唾液流下。

“是、是空袭,”平田痛苦地说。

“是美军的空袭。”

“空……”

嘴巴一张开想要说话,喉咙就烫到了。孝史猛烈咳嗽,平田又拉住孝史,两人紧紧抓住彼此,在蒲生邸的前院跌倒。

刚才在夜空下有如刚萌芽的火苗,现在已经长出又大又粗的火焰枝干,并且到处肆虐。包围住这个地区的森林和绿地,沉没在黑夜之中,火焰的触手四处蠢动。孝史的脑海里,蓦地浮现以前看过的夏威夷照片中,火山爆发岩浆流出的样子。

突然间听到破裂声,玻璃碎片从天而降。孝史用手护住头脸往上看,蒲生邸一楼转角房间的窗户玻璃碎裂,连带将其中一片窗户给撞开了。火焰从那边喷出来。而旁边的窗户,还有二楼中央的窗户,像是遭到无形的狙击手的狙击,一一碎裂,火舌猛然窜升。火焰朝着平田和孝史伸出魔手,仿佛要把他们抓进府邸里一般。

才感觉热风从前面吹来,却立刻又从后面、右边袭来,接着是左边,仿佛尽情地在愚弄孝史。刚才才吼着要平田放手,现在却牢牢抓住他的手,由他当前导,孝史只顾着跟随他的脚印亦步亦趋。平田跌进树丛里,孝史把他扶起来,明知道蒲生邸前的马路就在眼前,却因为浓烟和热气,连要睁开眼睛确认位置都没办法。好不容易,他们连走带爬地来到马路上的时候,从蒲生邸某扇破裂的窗户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发狂似地喊着“鞠惠、鞠惠”,接着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鞠惠——!”成为最后的绝响。

孝史以膝盖着地倒在马路上。平田像是受到他的拉扯,也跟着无力地倒下。孝史勉强还能跪着挺着上身,平田却是双手着地,肩膀大幅起落,不断猛力喘气。

孝史放眼望去,只见这条路远远的前方,沿着缓坡而下的尽头,有着皇居森林黑黑的轮廓。轮廓的周围和中间,红色的火焰像嘲笑孝史似地,不时露出长长的火舌。孝史惊异得发不出一点声音,盯着眼前这幅景象,这时才第一次看到几架银色的飞机,飞越封闭的夜空,身手敏捷狡猾得几近邪恶。

黑夜起火了。孝史几乎是看得呆了,喃喃说出这句话。那些人,竟然在半夜里放火!

但是,“那些人”是谁?“那些人”是指哪里?美军?可是应该还没开战啊!

“皇居烧起来了……”

一说话,嘴里就有灰烬和煤炭的味道。孝史听到平田呻吟般的回答。

“我们没回到现代。”

孝史直挺挺地跪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愣愣地低头看着平田的后脑勺。他还是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看起来缩得好小。

“在短期间内、还是没办法、穿越时空、好几次,而且、不是我、一个人、失败了,我、跳不过去。”

平田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听起来好像从地面传来的。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掉在这里……”

“这里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的、五月二十五日,”平田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喉咙被勒住了,“因为那天,有大规模的空袭,连皇宫都烧掉了。”

正如平田所说的,火焰正在皇居森林内部狂舞。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皇居竟然在空袭中烧毁……”

孝史恍惚地回了这句话,一边想着平田说“我跳不过去”的意思。他是说,本来是要从昭和十一年回到平成六年,却在昭和二十年的地方就失速坠落吗?……

热风抚弄着孝史的脸,只要一不注意张开嘴,喉咙就会痛。蒲生邸所有窗户的玻璃全破了。没有喷出浓烟和火焰的窗户,四四方方地透露出府邸内部的黑暗,空虚地看着孝史。

阿蕗死了。

死在那幢耸立在那里、火旺得莫名其妙的府邸里。明明是砖造的,却烧起来了。阿蕗死了。

在无意识之中,他举起手擦了脸。他在流泪。应该是浓烟和热气的关系。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不管是那幢府邸里的人也好,阿蕗也好,他都完全不熟,只是曾经和他们稍有接触而已。

可是、可是……

“我们怎么办?”

孝史问,眼睛继续盯着蒲生邸。平田痛苦地咳了一阵子之后,勉强发出了声音。“我们、回十一年。”

孝史转头看平田,他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抬起头。

孝史还以为自己不可能受到更大的惊吓了,但是看到他之后,却不由得惊得倒抽了一口气。平田的嘴角冒着泡沫,嘴唇边缘因痉挛而颤抖。但是,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充满血色。尤其是左眼眼白,简直像被痛殴过,呈现浓浊的深红色。

“你……”

孝史伸手去摸平田的脸,却被平田挡开了。

“如果是十一年的话,应该还可以跳回去。不,是非跳不可。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他说得很快,好像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肩膀剧烈地起伏。

“这样你会死的!”

孝史不禁脱口而出。但是,平田摇摇头。

“待在这里一样会死。就算没死在空袭里,这可是昭和二十年,要怎么活下去?你是不可能的,我也没有做好准备。”

平田伸手过来。孝史接住他的手,想扶住他。但平田一抓住孝史的袖子,就低声说:“抓紧我。”

这次在黑暗中飞行的旅程漫长得可怕。而且,对孝史而言也非常痛苦。在三次的飞行之中,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有时觉得腾空的身体就快四分五裂,有时又觉得四周的黑暗要将自己压扁。行进速度缓慢,有如乌龟走路,每动一下就难以呼吸,身体向上飘时头晕目眩,下降时却又腹痛如绞。

坠落的瞬间,孝史失去了意识。真是如获大赦。

——好冷。

孝史试着睁开眼睛。先是右眼,再来是左眼。

泥水和雪,还有车胎的痕迹。

抬起头来,原来孝史和平田交错倒在蒲生邸前的那条马路上,正好就压在今天早上传出引擎声的那辆车子所留下的轮胎痕上。

——我们回来了吗?

蒲生邸以灰色冰冻的天空为背景耸立着。窗口透出灯光,轻烟从烟囱袅袅升起,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平田脸朝下倒在地上。碰碰他,却一动也不动。孝史急忙探他的脉搏。脉搏非常微弱,时有时无。孝史想起小时候养的小鸡,小鸡在临死之前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次换孝史抬起平田,拖着他走。他的身体像湿毛巾一样沉重,怎么碰都没有反应。一定要在蒲生邸的人发现他们、拦住他们之前回到那个位在半地下的房间里。

孝史自己也是困顿疲惫,手脚不听使唤。他想扶着平田走,却滚了一圈,倒在雪地里。一阵挣扎后站起来改用抱的,这次却朝反方向倒下去,孝史的脸埋在雪里。真想就此放手,什么都不管。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蒲生邸那边传来门开关的声音。

随着踏雪的脚步声、泥水飞溅声逐渐靠近。孝史没有睁开眼睛,就这样等着,等着来人开口。

“孝史……”声音怯生生的,是阿蕗。孝史设法抬起头来。

她不是单独一人,那个叫作贵之的青年就跟在她身后;紧紧皱在一起的双眉之间,还有头发理短而露出的太阳穴都显得青青的。青年厚实的肩膀动了,他推开阿蕗走到前面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孝史心中有无数的回答、无数的话语在飞舞。你真的要问吗?你真的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但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经过过滤的谎言,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他就牢记在心上的谎言,他和平田所编造的“真相”。

“我想逃,舅舅追过来,我们吵了起来,舅舅就昏倒了。”

孝史臂弯里的平田没有动弹,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可能会死。”贵之迅速来到孝史身边,屈起单膝蹲下,伸手碰触平田的身体,轻轻摇晃一下。

“喂!振作一点!”

平田没有任何反应。贵之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出现了一张比雪还白的脸,眼睛紧闭着。

贵之把耳朵贴在平田胸前,然后抬起他的头,伸出手指抵住他的人中。

他小声地说:“还活着。”接着,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孝史也看到了,上面有血。

“是鼻血。”

贵之抬头看阿蕗。阿蕗双手抱在胸前,眨着眼注视这一切。

“可能是脑溢血,快把他搬到房里去。”

阿蕗用力点头,帮忙贵之架起平田的身躯。贵之把平田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面转头向孝史问道:“你走得动吗?”

孝史反射性地点头,虽然不知道自己走不走得动。

“那好,你跟在后面。动作要快,要是被爸爸或鞠惠发现就麻烦了。阿蕗,你知道是哪个房间吗?”

看到贵之手脚利落地抱起平田,迈开脚步,阿蕗便回过头来帮忙孝史。一碰到阿蕗温暖的手,孝史结了霜的意识立刻像解冻了似地清醒过来。

“你真是太乱来了,”阿蕗轻声说,语尾发颤。“明明哪里都去不了,护城河边来了好多军人……”

阿蕗的声音哽住了。

“对不起,”孝史喃喃地说,“我再也不逃了。”

阿蕗不作声,扶着孝史迈开步子,走得很急。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焦急。两人不时抬眼朝蒲生邸望去,并且以最快的脚步通过前院。

孝史感觉得到阿蕗的体温,听得到她的鼻息。阿蕗是如此地温暖、亲切。身上散发出微微的药水味,大概是从工作服上来的吧。她活着,在呼吸。她现在还活着。阿蕗活着,就在这里。

“对不起。”

孝史又喃喃地说了一次,闷声哭了起来。阿蕗诧异地看着孝史,然后像母亲哄孩子似地摩娑孝史的身体,小声地说:“别担心,平田叔会好的。”

孝史低着头,眼泪潸潸而下。孝史摇摇头,倚着阿蕗柔软的身体走回蒲生邸内。一步,又一步。

我是为你流泪,孝史在心中说。然后,暗自下定决心:我不回现代了,就算现在可以回去,我也不回去。

平田说过,凭一己好恶决定要救人或见死不救,那只不过伪神的作为。但是,管它什么真伪虚实,我哪管得了那些道理。阿蕗,我要

待在这里,我不会一个人回去的。

除非,我把你从那种死法中拯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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