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孝史把这个潮湿的小房间的每一寸都找遍了,还是没看到手表的影子。

孝史喘着气站了起来。东西不在这里,那么不是在孝史被抬进这里的途中从口袋滑落,就是在柴房里昏倒的时候掉出来了。因为他很确定,当阿蕗把睡衣拿去洗的时候,东西已经不在口袋里了。

(柴房啊……)

必须回那里去找找看。如果不在柴房里,就只好把从那里到这里的路径尽可能仔细地找一遍了。

孝史抓住被他推到一边的旅行箱的提把,提起箱子搬到采光窗下面。把箱子靠墙放稳,站到箱子上测试一下。箱子的木框很坚固,即使承受了孝史的体重也文风不动。

孝史推开窗户,室外冰冷的空气流进来,让他打了一个喷嚏。外面很亮,暂时并没有感觉到有人在外面。

他想起一件事,便从箱子上下来,到置物柜去取出平田的鞋子,然后把鞋子先丢到窗外。光着脚在雪地上跑来跑去,这种事他已经受够了。

接着要找御寒的衣物。他回到被窝那边,把棉被翻过来。有一件铺棉的衣物被拿来当垫被,形状像是下摆做得很长的日式棉袄。躺着的时候,多亏有这个,才睡得又暖和又舒服。这个,他记得好像是叫作“棉袄睡衣(搔卷)”。孝史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到母亲的故乡山形县去小住,那时外婆就是拿这个出来给他用的。因为有袖子,刚好可以披在简便和服上面。孝史把这个卷成一团,从窗户塞出去。

准备完毕,最后只剩自己。孝史两手抓住窗框,以吊单杠的要诀,使劲把身体往上抬。

头撞到窗框,肩膀也差点擦破皮,但上半身总算挤出去了。看样子,雪已经停了一阵子了。黑色的地面跟平田铲雪的时候一样,光秃秃的。泥土弄脏了孝史的指尖,跑进指甲缝里。

孝史呻吟着,用力攀爬,好不容易来到外面的时候,已经出汗了。他一站起来,那些汗马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冰,像膜一样包住他的身体。孝史急忙捡起棉袄睡衣,像穿和服似地把自己里起来。不过,动作可不能慢吞吞的。冷空气把他的耳垂冻得发痛,脸颊也僵了。

孝史钻出来的地方,是围绕蒲生邸四周的庭院的另一面——今天早上到达前庭之后,他们曾经穿过府邸侧面走到后院的柴房,但是他现在站的地方,看来应该是位在相反的另一侧。一样有完全被雪覆盖、形成圆圆的雪堆的树篱,但这边的空间稍微大一些,树篱的另一边有一座和蒲生邸相似的红砖建筑,背向这边矗立着,周围有着与建筑物色调相同的砖墙,高约两公尺。墙与建筑物之间的距离,要容纳两栋孝史在高崎的家都没问题。里面应该是庭园吧,真是阔绰啊。

旁边这幢建筑物距离虽远,但当孝史看到二楼并排的三扇窗户中,其中一扇亮着灯时,还是急忙伏低身子,然后就这样,像个蹩脚忍者似的爬到树丛下力,才抬头看浦生邸的墙壁。

头顶上灰云密布,天空中飘散着黑烟,应该是从烟囱飘出来的。蒲生邸这一面的墙上,除了孝史刚才爬出来的窗口之外,只有二楼以及紧接在屋檐之下,三十公分见方的小窗户而已。

向左走过去就是正面玄关,向右则是后院和柴房。如果向右走后面的话,守护蒲生邸背后的高大树林便会提供遮蔽,不必担心被人发现。

但是,本来应该立刻向右边走的,孝史却在突如其来的好奇心驱使下往左前进。他想看看这幢府邸的全貌。走到建筑物的转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望。

蒲生邸的正面虽然有树丛围绕,却没有庄严气派的大门。只有今天早上看到的,同时出现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大厅照片上的——那道别具特色的拱型玄关以及平缓的斜坡而已。通道部分的雪铲得干干净净,这可能要归功于平田。泥泞的地面上,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一组脚印。

蒲生邸正面树丛的外侧,是一条宽阔的大路,可能是公用道路。孝史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再度像忍者般跑到正面树丛之后,暂时屏住呼吸,从那里回头观察府邸的窗户。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黑烟袅袅上升。

孝史伸长脖子,越过树丛向外看。

道路很平坦,是汽车专用道。整条路面上铺满白雪,上面有几道车轮的痕迹,由右往左,也可能是由左往右,一路从蒲生邸前通过。被车轮碾过的雪融化成泥水的颜色。

但是,其中只有一组车痕稍微转向蒲生邸,延伸到树丛之前。孝史想起今天早上躲在柴房的时候,曾经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大概是那时候车子的痕迹吧。

(那时候好像是访客……)

一大早有人匆匆来访。当时听到的那种简短有力的说话方式,再加上这幢府邸的主人原本是陆军大将,从这两点来推测,来访的客人应该也是军人。这么一来,这辆车照理应该是军车了。车轮痕迹清晰的地方陷得相当深,明显看得出是轮胎的印子。看样子轮胎相当厚,是卡车吗?

拜访完毕离开这里的时候,这辆车是倒车调头,朝来时的方向开走的。雪地上还残留着好几次切换方向盘的痕迹。

孝史鼓起勇气,连上身也跟着头一起伸出去,打直了弯曲的膝盖,扩大视线范围。

尽管是阴天,孝史首先感觉到的还是天空很高。建筑物很少,和孝史所知道的平河町第一饭店一带相比,可能不到一半。每幢建筑的高度也很低,所以景色看起来更辽阔。

不过,每幢建筑物的结构看起来都很坚固,体积也很大。不是红砖的,就是灰色的水泥,也有些看来是石造的。四四方方的大楼倒是很少,大多数的建筑都有特别的屋顶或是塔,上面积了雪,形成悠静而美丽的画面。

到处都有电线杆。孝史本来还想数数看,但很快就因为数不清而放弃了,可见得数量之多。这里是东京,东京市中心的一角。正好就像孝史所知道的永田町车站附近一样,是政府机构密集的地区。现在白雪掩盖了建筑物之间的空隙,什么都看不见,但白雪之下想必是整理得美仑美奂的绿地吧,东京这一带在这个时代,一定像欧洲的城市一样如诗如画。

眼前这条路,孝史在留宿饭店期间走过好几次。之前经过的时候,孝史总是抬头左顾右盼,向左看看最高法院,向右瞧瞧国会图书馆。那是条缓缓的下坡路,路旁行道树的枯枝向空中伸展。现在虽然连行道树的影子都都没有,路仍是缓缓的下坡。而这条路的尽头,一定也一样是皇居的护城河和绿色的森林吧。

只是现在,蒙眬地出现在孝史视线里的森林,却是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枯枝也被冰雪冻结起来,宛如童话世界里出现的冰雪女王的国度,没有一丝绿意,而皇居之后,也不见银座耀眼的灯光。

路上没有半个行人,也没有半辆车。孝史想起今天早上在柴房里,平田曾说这一带会被封锁。

那时候,平田说孝史看到的灯光是来自陆军省的窗户,但他还没找到那扇窗户所在的建筑物。他在脑海里绘了一幅简图,照现在的位置,可能是被蒲生邸挡住看不见了。

就算是这样,那灯光也是在很远的地方。因为是陆军中枢的所在,所以应该是位于护城河边吧,遭到攻击的警视厅在这个年代应该也是在樱田门那边,不管是陆军省还是警视厅,从这里走路都要十到十五分钟。

既然如此,沿着这条不见人影的路走下去,找到一个和蒲生邸有段距离,却又远离军事叛变的地方,从那里穿越时空回到现代,绝非不可能。但平田的说法让他以为连这附近到处都有武装步队,其实根本没这回事嘛!他有一种泄了气的感觉,再一次觉得自己实在很没用,竟然一直对平田的话深信不疑。

(我可不会再受骗了!)

孝史将这一片寂静洁白的景色尽收眼底,然后再度弯起身子。蒲生邸的窗户里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人从玄关出来。孝史踩着来时踏出的脚印,回到府邸旁边。

途中他曾回到爬出来的那扇窗户,探头进去察看房内的情况,里头也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人发现他不在里面。

孝史绕到后院。柴房孤伶伶地落在雪白后院的一角。后院没有铲雪,在柴房和通往府邸另一边侧面的通路之间,留下了佣人来来去去的紊乱足迹。平田和阿蕗把孝史抬进府邸里时所留下的脚印,说不定也混在里面。

孝史毫无顾虑地跑在一整面平坦的雪地上。柴房背对着蒲生邸后面的树林,正面朝向府邸,所以门也是向着府邸那一面。从孝史的方向看过去是在左边。靠近之后,他发现柴房的门开了一个小缝。

是被风吹开的吗?心里正想着,却听到柴房里传来谈话声。

“喏,真的不是你想太多吗?”

孝史立刻蹲下。好在没有贸然开门。孝史吓出一身冷汗。

刚才那句话是女人的声音。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今天早上在前庭听到的那个女子的声音。

“他竟然还有力气做那种事?我实在没办法相信。”

带着笑意的口气里,也有一点挖苦的意味。这女的到底是谁啊?

“你太小看大哥了。”有个男人的声音回应道。这个声音也是今天早上在前庭听过的。这对身分不明的男女,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孝史面前。

“当然啦,自从他中风以来,身体的确是一下子虚弱很多。可是,他什么话都藏在肚子里,谁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那个人个性本来就很坚毅。”

“也不见得吧!照我看来,他根本是从骨子里烂出来的。照说,如果他身上还留着一丝半点倒下去以前的气力,贵之在那件事上出了那么大的丑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不管呢!不过,那也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

“那是因为他老早就对贵之心灰意冷了吧!”男子笑着说,“大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贵之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当初就没胆子跟着他老子走职业军人的路。明明没胆子,却事事跟他老子作对,好一个爱讲大道理的独生子哪!”

“一点也没错。”女子也跟着讪笑。

“话虽这么说,”男子又回到正经的口吻,“这次的骚动追究起来,八成会牵扯到相泽事件。不如说,要是没发生相泽事件,青年将校也不会以这种方式起事。只不过,要起事也应该看时机……”

女子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说那些国家大事行不行?我又听不懂。”

我们干嘛非得在这种地方偷偷摸摸地讲话不可?女方开始抱怨。

“在我房间讲不就得了。”

“难保不会有人偷听啊!”男子悄声说。柴房外头的孝史把脖子缩了起来。

“尤其是最近,珠子看我们的眼光特别奇怪,不时竖起耳朵偷听。你难道没发现吗?”

“那种蠢女孩,用不着理她。真是,她到底好在哪里,竟然还找得到婆家,我真是压根儿不明白。”

“站在珠子的立场,她是担心自己出嫁之后她爸没人照顾,所以对你的举动才更放心不下吧,不过,等我们一私奔,珠子的婚事一定也会跟着泡汤。”

“活该!”

“不必管他们了。不过你啊,我们这可是在商量私奔的事呢!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女子听起来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可是,不管怎么样,在这场动乱平息之前,我们也没办法离开这里吧?时机真是太不巧了,那些人真是的,没事干嘛偏偏挑今天搞枪战呢!”

女子唾弃地加了一句:“哼!军人!什么东西!”

“在这阵骚动平息之前,我们要暂时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不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巴望他们起事失败,这样就一举数得,我们也用不着私奔了。”

女子惊呼:“什么意思?怎么说?你说的失败是指那些军人吗?他们怎么会跟我们扯上关系?”

孝史屏住气息,把身子贴近柴房。

他听到男子低沉的声音:“要是这场起事失败,大哥绝对不会苟活。”

在短暂的停顿后,女子兴冲冲地问:“为什么?他怎么会死?”

孝史听得出来,她的语气里掺杂着压抑不住的喜悦,让他越来越想知道这个女子是谁。

还有,打算和这名女子私奔的男子,他又是什么身分?他嘴里说的“大哥”又是谁?是指那个叫贵之的少爷吗?可是,照声音听起来,这名男子应该比贵之年长。但是孝史并不知道蒲生邸里所有的人,所以也无从推测。

“好了,你仔细听我说。”男子继续说。

“大哥和皇道派的青年将校走得很近,在他病倒之前,也经常请他们来家里,这你也知道吧?”

“嗯,是呀。”

“如果大哥没有因病退役,现在还以大将的身分待在陆军中枢服务的话,这次起事的那群人肯定会推举大哥来带头的。为了昭和维新,大哥自己也一定很乐意出头的。”

女子又从鼻子发出“哼”

的一声。

“但是大哥变成这样,想带头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想,大哥的心情和病倒之前并没有任何改变,他依然站在青年将校那边。所以呢,万一他们起事失败了,大哥会怎么想呢?尤其是他现在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孤单老人,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抱持相同信念而奋勇起事的年轻一辈失败,看着他唯一的梦想破灭,他会怎么样?要是这次起事失败,反皇道派的人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将陆军中枢的皇道派一举铲除。大哥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是,他是绝对不想看到那种惨状的。”

两人陷入沉默。隔了一阵子,女方才低声说:“这么说,他会自决啰?”

男子从鼻子里哼哼笑了两声:“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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