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田蕗将孝史的睡衣折得小小的,藏在袖子底下,离开了。她还是表示要洗干净再还给孝史。

阿蕗走了之后,孝史变得无事可做。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躺着,而是挺起上半身坐在被窝里。全身还是酸软无力,灼伤的地方也还在痛,但和早上比起来,情况好得多了。

他孤伶伶地待在房里。

(到外头去瞧瞧吧!)来到这里之后,脑子里第一次闪过这个念头。大概是身体已经恢复元气了吧,人真是现实。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越滚越大,心跳也越来越快,手心也出汗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骗局,只要他踏出蒲生邸,一切马上就会揭晓。不管这里是哪里,内部场景布置得再怎么天衣无缝,占地也不可能大到哪里去。而且要跨出围绕府邸的矮树篱很容易,出去之后只要一个劲儿往大马路跑就行了,不管路通到哪里都无所谓。如果可以摸清楚方向就好了。今天早上天色还一片漆黑的时候,远远望见的那盏灯,平田说是“陆军省的窗户”的那盏灯,或许以那里为目标跑过去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当时,孝史非常虚弱,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所以听到那是陆军省的窗户,他并没有嗤之以鼻。现在,在白天的日光下一看,或许就可以看出那扇窗是皇居护城河边的某栋商业大楼的窗户,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大大嘲笑一番了。

相反的,若这一切并非骗局,而是如那个平田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的话呢?到外面去,孝史就可以确认这一点了。而且,对说不上来有莫名好感的阿蕗的怀疑可以彻底解除。

同时,这也可以造成平田极大的压力。

因为,要是孝史离开房间乱晃,被府邸的人看到而被视为可疑人物的话,最伤脑筋的就是他了。他为了能在这个时代平安无事地活下去,特地弄到现在的身分和工作。要是孝史引起骚动,去宣扬他是什么时光旅人、有什么超能力的,想必他以后就很难在这里生存了。

在大战前的这个时代,搞不好说起这种事会被警察逮捕。尽管孝史觉得未免有些夸张,还是将这一点列入考虑。毕竟,就连孝史也知道,在战前这个时期,日本的“神”只有一位。然而平田却说他能够做到那位“神”都做不到的事——在历史中自由来去。

就这么办!孝史下定决心。他要尽可能小心,先离开这个房间,去看看蒲生邸内部。最好也先搞清楚这府邸的主人和他的家人是些什么人物。因为,万一这里是研究时光旅行的科学家的住所,而平田从旁协助的话……

自己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容还没消失,门口便传来声响。接着,门猛然打开,平田探头进来。

孝史急忙收敛笑容,眼尖的平田却已经看到了。他迳自走到被窝边,一屁股坐下,这一连串动作的途中眼睛都没有离开孝史的脸。

“你挺开心的嘛。”劈头就是这句。

“因为我觉得好多了。”孝史回答,“而且,有许多难得的体验。”

平田身上穿着铲雪时同一件毛衣、长裤,右手拿着卷成长筒状,看来像报纸的东西。他盘腿坐着,把那卷东西递给孝史。

“你看看吧!”

打开来一看,果真是报纸:“东京日日新闻”,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的早报和二十五日的晚报。

“仓库里有个地方专门放旧报纸,我从那里摸来的。”平田解释。

看到报纸时,说实话,孝史连确认发行日期都花了一点时间。因为报纸上横写的字是从右到左排列的。印在栏外最上面的“东京日日新闻”这个名称,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看成了“闻新日日京东”。

二十五日的晚报的一个版面分成四大段,每一段都大大地标着黑底镂空的活字。

最上面那一段是直书。“高桥是清自传”——以前的“自传”和现在的“自传”意思应该一样吧。还附了一段标题为“活生生的明治史”的文章来推荐。但是,这本看似严肃的书旁边,刊的广告却是“男女生活设计”这本书名令人忍俊不住的书。看样子,应该是同一家出版社的关系,都是千仓书房出版的。

第二段从左到右,一整行被“座讲学古考教佛”横排字样填满了。下面以直书写着“佛教为东洋思想之精华,亦为我国文化一大要素”。

孝史抬眼看着平田。“昭和十一年已经可以刊登这种广告了吗?”

平田的表情显得很意外:“咦?”

“日本在加入太平洋战争之前,国家清一色是神道信仰,其他的宗教没有生存的空间,不是吗?有这种广告真奇怪。”

平田的脸上逐渐出现笑容,有如向阳的雪逐渐融化。“所以,你鼻头才会冒汗?”

孝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的确湿湿的。“我干嘛非流汗不可?”

“八成是自以为抓到骗局的证据了吧!”平田似乎很愉快,“你现在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吧?以为这是场什么大手笔的戏,这些报纸你也认为是假造的,所以看到佛教讲座的广告,以为我在伪造上出了破绽。我没说错吧?”

孝史无话可说。

“准备考大学的人,啊,就是因为要准备考大学,所以才不会去念现代史吧。”平田说,“你说的没错,在太平洋战争之前,日本的确就像‘国家神道’这四个字所说的,神道是名符其实的国教。但是,这并不是在昭和才明定的。早在庆应四年(一八六八)政府颁布‘神佛判然令(神佛分离令)’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平田拿走孝史手上的报纸。“但是这份报纸和广告都是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现在就是昭和十一年的东京。不说别的,我干嘛为了骗你,还特地伪造这种东西?”

孝史很不高兴,闭紧了嘴不吭声。心思被看穿让他有所不甘,平田所说的话合情合理令人生气,可是心里那种被平田的诡辩所骗的感觉又实在挥之不去,让孝史烦躁不已。

平田的视线落在报纸上,笑得更开心了。

“你看!”说着,手指着第三段右边。

“这边是三省堂的广告,广告的还是简明英日辞典呢!多令人怀念哪!学生时代真是人手一本。原来从这时候就已经这么畅销了。”

这则简明英和新辞典的广告写着:“无时无刻、随身必备的好辞典!”虽然不想笑,孝史却笑了,觉得这广告词真是简单明了。拿来当随身听的广告,搞不好会大受好评呢,无时无刻、随身必备的随身听。

“你不觉得很讽刺吗?”平田说。视线已经移到最上面那一段广告。

“哪里讽刺?”

“最上面那一段高桥是清自传的广告。”

即使他点明了,孝史还是不知道讽刺在哪里。于是平田笑了。

“你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个叫高桥是清的人,在昭和十一年的现在,是日本的大藏大臣。而他现在这个时间,已经被青年将校拿军刀、手枪暗杀了。暗杀行动是今天早上五点左右开始的。”

孝史直瞪着平田的脸看。因为他猜想,如果一直盯着平田看的话,他全身上下所发出的负面光芒、那种令人厌恶的灰暗气氛,可能更加强烈。这一刻,孝史就是如此地想彻底讨厌这个男人。

“你瞪我也没有用,”平田说,“历史上的事实,以及你对此一无所知的事实,再怎么瞪都不会改变。”

“反正我就是笨嘛!”

“没有人这么说,”平田说,然后掏着长裤的后口袋,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给孝史看。“你爱吃甜的吗?这是千惠姨给的,说要给我外甥吃。”

那是森永牛奶糖的盒子。上面的天使商标一模一样,只是横写的“森永”变成“永森”而已。

“里面还有一半,”平田摇摇盒子,发出卡沙卡沙的声音,“这是大盒的,一盒要十钱。千惠姨唯一的乐趣就是甜食,想想她的薪水,就知道这份好意是不能糟蹋的。要是你讨厌吃甜的,就还给她吧。”

“千惠姨是阿蕗的……?”

“同样都是女佣,是一起工作的老前辈,快六十岁了吧。”

“她和阿蕗很要好吗?”

“像母女一样。你问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觉得阿蕗很可爱,对她有意思——孝史哪敢这么说。他拿了一颗牛奶糖,一边剥开包装纸,一边喃喃说起别的事。“可是,气氛还真平静。现在真的是二二六事件发生期间吗?这里真是安静得可以,没有半个人吵闹半句。真的有军事叛变在进行吗?”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平田冷冷地回答,“而且,这样才好。在军事叛变结束之前,你可要悄悄地躲在这里。加上今天,顶多只要忍耐四天。”

“媒体没有因为事件而骚动吗?”

“陆军把报导挡下来了。所以,东京日日新闻要到明天早报才会出现第一次报导。最早的相关报导应该是今天傍晚的收音机吧!”

平田强而有力的视线射过来,好像要看穿孝史眼睛深处似的。

“别想去打听这些,也别想去看外面的状况,知道吗?”

孝史点头,牛奶糖梗在喉咙里。

“告诉你一件事。你对事情的发展完全不了解,但是,这几乎就等于这个时代一般民众的感觉。我在这里用的名字原本的主人,就像我在柴房跟你说的,曾在这个时期住在深川区的扇桥。但是,他完全没注意到发生过二二六事件,顶多只知道政府机关林立的这一区好像出过什么乱子。的确,距离事件现场很近的丸之内、永田町、曲町部分地区,或者海军陆战队大举登陆的品川一带,可能谣言满天飞,说什么‘内战爆发’啦、‘全日本哀鸿遍野’之类的,但那仅仅是一小部分而已。”

孝史耸耸肩,说:“可是,蒲生邸就在遭到攻击的地点附近吧?像陆军省之类的。”

“陆军省是在附近没错,但那里没有遭到攻袭。被攻击的是樱田门那边的警视厅、陆相官邸,现在已经被占领了。从这里也走得到就是了。不过,你没兴趣吧!”

平田的口吻,再一次惹火了孝史。这家伙,又把我当白痴!

“那些就算了,可是这附近发生了这种大事,蒲生邸里的人还这么平静,不是很奇怪吗?”

平田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没有马上回答。一度开口准备说话,却欲言又止,沉吟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说话了。

“这座府邸的主人,是陆军的退役军人。你知道退役是什么意思吗?”

“这我当然知道。就是已经从现役军队退下来的军人吧!”

“虽然说退下来,不过后备役和退役的意思又有所不同。不过不必管这些了。”平田说得很快,“主人名叫蒲生宪之,宪法的宪。人品就跟名字一样,简直是捧着明治宪法出生的。他生于明治九年,今年六十岁。而这个人之前在陆军是亲皇道派的,和青年将校们也走得很近。所以即使事件就发生在左近,也不至于有突然遭到攻击的危险。不过,我刚才这些说明,你应该也听不懂吧。”

孝史瞪着平田。

“要是你觉得损我很有趣,那就随便你。”

“我没这个意思。”平田从盘坐的姿势站了起来。“我想,躲在这里应该不算痛苦才对。千惠和阿蕗都对你很好吧?只要忍耐四天就行了。对于不必了解现代史的你而言,只管整天在这里养好身体,储备体力,好让你在回到现代之后,能应付那些过度竞争的严格考验就行了。”

平田离开了房间。他反手关上拉门的那一刻,孝史觉得自己好像被排除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之外。

到外面去吧!现在的这种心情,已经不是来自于胆怯的自我保护的本能了。孝史也是有自尊的,他现在被平田激得一肚子火。

离开被窝,孝史重新系好睡衣的带子,第一次真正为了观察四周的状况,竖起耳朵倾听。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准备打开拉门。附近感觉不到有人的动静,也听不到脚步声或人声。可是手心却直冒汗,连孝史自己都觉得好笑。

(干嘛啊!又不是什么生死关头。)

他鼓励自己,叫自己不必想得那么严重。拉门不是很好拉,这在刚才去上厕所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所以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边抬起边悄悄拉开拉门,免得发出声音。

果然,这次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拉门就开了。可能是滚轮生锈了。孝史还颇爱修理东西,只要他想修就能修得好。跟阿蕗说一声,修一修好了。才想完就苦笑起来。我真蠢,现在是管这些闲事的时候吗?

他打着赤脚,所以走起路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之前已经确认过,出了房间的右手边除了厕所没有别的,所以应该往左边走,于是孝史向左转。

右边是墙,左边有三道拉门以相同的间隔排列,每一道都和自己刚刚关上的一模一样。这些大概都是佣人的房间吧。他

现在才发现,所有的拉门都只有外侧上了白色的漆。而且涂得很随便,有些地方浓,有些地方淡,还有些地方根本没涂到。孝史一丝不苟的个性又开始发作,心想,要是我来漆的话,一定会漆得更好。

这或许是个好徽兆,显示自己已经慢慢恢复原有的步调了。孝史缓缓向前,来到走廊的尽头。走廊延伸到三道拉门再过去一点便向右转,接下来便是台阶。

那会通到府邸里吗?一想到这里,稍微紧张了一下。

正如孝史猜想的,这一层楼有一半在地下。数了数台阶,一共有六阶。普通一层楼应该有十几阶吧。爬到尽头,连接最上一阶的不是拉门,而是普通的门,门上有个复古风的玻璃门把。门的上半部镶着毛玻璃。

就在这时候,毛玻璃前闪过一个人影。孝史连忙弯腰躲起来。那是个白白的人影,感觉很娇小。孝史回到走廊转弯处,从那里探头出去观察情况,刚才通过那里的人影又回来了,而且在说话。

“白木屋可能有……”

他只听到这些。那是一个年长女人的声音。或许是给他牛奶糖的千惠。

(怎么办……)

冲上台阶,闯进那扇门去吓千惠,质问她:“现在是昭和几年?”也是个办法。或者要直接穿过府邸,找到玄关冲到外面去吗?这也是个办法。

可是,他并不想用这些办法。因为,继千惠的声音之后,响起了阿蕗的声音。

“可是,那也一定很贵吧!”

千惠的声音回答:“但是,实在很想买来送她呀!”

“绫子妹妹收到一定会很高兴的,”阿蕗笑着说,“真叫人羡慕!”

那扇门的另一边虽然属于府邸内部,却还是佣人们的空间吧,阿蕗和千惠似乎是手上一边工作,一边聊天。

孝史背靠着墙,观察她们两人的动静。把头缩回来,就听不到她们对话的内容了。只能偶尔听到两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谈话的片断。

看来孝史暂时不想移动。

有什么关系呢?孝史想。不,是孝史刻意这么想。我很有可能是被骗了吧?那就快爬上台阶,直捣核心!你自己刚才不也在想,那个名叫阿蕗的女孩很可能是诈欺犯的同伴不是吗!

但是,脚硬是不动。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装模作样。他不想看到阿蕗对他露出难看的表情,不希望阿蕗对他有不好的印象。至于原因,是因为阿蕗待他是如此亲切,如此温柔,因为她——是多么漂亮、多么可爱。男人真是种无可救药的生物。

孝史悄悄沿来路退回。不过,他在自己出来的前一个拉门停下了脚步。

先从这里开始调查吧!如果这里没上锁的话……

没上锁。拉门很顺利地打开了十公分左右。为了慎重起见,孝史这次也以半抬半拉的方式开门。

里面的格局和大小都和平田的房间一模一样,但是摆设却截然不同。右边那面墙,有一个小而坚固的日式衣柜。严重磨损的榻榻上,铺着草席模样的东西,和一块早已坐扁了坐垫。在那旁边,是孝史已熟悉的火盆。出入口的侧边,有一个桌脚折起来的小圆桌靠在墙边。

这种桌子叫作什么?以前曾经在电视剧里面看过,像NHK的晨间连续剧之类的节目……

对了,叫桌袱台!就是这种矮矮的小圆桌,桌脚可以折起来。

对面的墙上钉着木板,上头有挂钩,可以用来挂衣架。上面挂着一件和服,照和服的颜色来看,这里应该是千惠的房间吧!

她到底在蒲生邸工作了多少年呢?就一个长年住在这里的人而言,房间实在是太过简朴,没有几件东西。就算是佣人的房间,也未免太空洞、太冷清了。难道这也是一个穿越时空来到过去的人的感觉?也许生活在昭和时代的人,生活上并不需要那么多物质上的东西?

孝史悄悄离开千惠的房间,朝隔壁房间移动。拉门也一下子就打开了。然后,如同他有点内疚又有点期待的猜测,这里是阿蕗的房间。这次,他也是由挂在墙上的和服看出来的。

老旧的榻榻米和火盆与千惠的房间相同。这些可能是每个佣人都分配得到的。不过,阿蕗的房间里没有桌袱台,也没有衣柜。倒是在采光窗的正下方,有一个小小的书桌。而书桌旁边,有一个放小东西的柜子,上面有一个玩具似的镜台。镜子上面罩着小毛巾,由形状可以知道那是镜台。

孝史慢慢横越房间,伸手摸了摸镜台,掀开小毛巾,圆圆的镜子上没有半点脏污,擦得干干净净。镜台有一个小小的抽屉,上面有金属制的把手,可以拉开。

孝史先回头看了看,赶走内心的罪恶感之后,拉开了抽屉。

里面有发夹、木梳、黑色的发圈——应该是拿来扎头发的吧,没有看到化妆品类的东西。简朴的程度,与妹妹房间镜子前林立的瓶瓶罐罐连比都不用比。

抽屉底有一张剪报。孝史拿出来看。

上面大大地写着“蝴蝶”。字体和刚才在东京日日新闻上看到的广告相比,显得时髦一点,算是很摩登的字体。这也难怪,因为仔细一看,就知道这是化妆品的广告。

“白粉十二色”、“定价六十钱”、“世界顶级白粉”。

原来阿蕗想要这个啊!孝史心想。一定是希望以后有一天能买才剪下来的吧。

孝史把东西放回原位,有点犹豫,但还是伸手去开下面柜子的抽屉。最上面那一层,似乎是拿来当作针线盒,放满了针线和碎布之类的东西。第二层是铅笔、小刀,以及几张千代和纸,其中还有折了一半的。

然后再下面是几张捆成一束的明信片。

(我弟弟有时会写信给我。)

孝史的心跳骤然加遽,回头望了望拉门。不知是幸或不幸,没有任何人。

孝史慢慢地拿出那捆明信片,抽出最上面那张来看。

字很丑。正面的收信人住址以东京市曲町起头。“蒲生宪之陆军大将府内向田蕗”,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寄件人只写着“向田胜男”,省略了住址。

翻到背面,字是直写的,还是很丑,几行字扭来扭去,不时歪出去又歪回来。

姐姐,你好吗?

有一段时间没写信给你。我很好,天气很冷,姐姐没有感冒吧?

工作很忙。上一封信也写过,我的组长是个非常严格的人,我一直挨骂。虽然我的工作是为国家建造伟大的军舰,可是有时候还是会想家。姐姐现在学会做面包了吗?

如果有休假的话,我们一定要到银座去玩,去看电影。我会再写信的。再见。

胜男

孝史把这张明信片反复看了两次,看完之后,准备拿下面的明信片,却停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好羞耻。

阿蕗这个名叫胜男的弟弟,和孝史同年。为了国家,在可怕的组长——大概类似工厂作业长的上司吧——的叱责下建造军舰。他负责的,可能是上螺丝、抛光零件、搬运材料之类单纯的工作。照来信内容看,应该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想必他每天都要操劳一些与杂用相差无几的工作,过着被使唤、压榨的日子。

(我们一定要去银座去玩,去看电影。)

这是做弟弟的一个字一个字用心刻出来,写给住在主人家帮佣的姐姐的信。怎么能让不相干的人随便偷看呢!

孝史小心地把明信片归回原位。关上抽屉,站起身来。

(有时候还是会想家。)

阿蕗的故乡在哪里呢?孝史突然想到。还有,提到那件睡衣的事时,阿蕗曾问他:“是偷来的吗?”这时候,他才第一次了解阿蕗开口询问的心情。这个时代还是那样困苦的时代啊!至少,对阿蕗和胜男这样的人是如此。

孝史转身走出了阿蕗的房间。回到走廊上,再往前走到第三道拉门前。这道拉门也一样没有上锁。打开一看,里面比之前任何房间都还要冷清,完全感觉不到有人住在里面的气息。榻榻米缺了一块,大概是某个已经辞职的佣人的房间吧。

于是,孝史再度站在那段台阶下方。

毛玻璃后面已经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不管千惠姨和阿蕗之前在做什么,现在显然已经结束了工作,去做别的事了。他也注意到,玻璃的另一边似乎比刚才暗了一些。

上去看看吧!孝史的脚踏上台阶。

一步、一步,心脏果然怦怦跳个不停。但是这次胸口的悸动,和之前的有些许不同。怀疑自己陷入骗局的想法大大消退,现在纯粹只是担心怕被别人看到。在多了解周遭的环境之前、在多得到一些资讯之前,孝史不希望被任何人逮到。

一级、二级,孝史爬了上去。爬到第六级,正对着门口。握住玻璃制的门把,冰冰凉凉的。手心可以感觉到有棱有角的形状。

他试着转动门把,门把发出叽的声音。然后,门稍微向后打开了。

从十公分左右的缝隙间流泄出来的,是阳光——自然的亮光。附近应该有窗户。接着,孝史感觉到空气中飘来一股甜甜的味道。很香,很像是松饼或饼干的味道。

孝史从门缝中探头进去。

之前他猜这个房间是佣人的工作室,只猜中了一半。事实上,这里并不是房间,而是个稍微宽一点的走廊。地板是木头的,墙壁也只是漆成冷清的白色,左右两边既没有门也没有墙。前面的墙边靠着一张深约五十公分的细长桌子。仔细看来,好像是烫衣架。三口看来沉重无比的熨斗稳稳地坐镇在桌子的一端,粗粗的电线缠着横纹的布。

电线已经从墙上的插座上拔下来了。孝史深有所感地凝视着插座,那份外熟悉的形状已许久未见。

以指尖碰了碰熨斗,还热热的。就在熨斗旁边,有一个大概是利用烧红的炭来发热的,底部形状像水泥抹刀的东西,斜斜地靠着墙。这个也还是热的。所以刚才千惠和阿蕗两个人是在这里熨衣服啊,孝史不禁微笑。

就在这时候,右手边的走廊前方,突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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