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睡眠不足,第二天的考试却考得相当不错。

可能是因为第一科就解决了他最怕的英文。考大学的时候,因为太心急,脑袋反而不管用,试题只答了一半时间就到了。由于平安考完这一科,接下来考的科目就轻松多了。

考试在下午二点多结束。孝史虽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如此得意忘形,心情却还是悠哉了起来,便直接到银座去看电影。他看的是《侏罗纪公园》。现在才来看去年秋天超级轰动的名片,感觉不免有点怪,可是在家里,他的立场让他有所顾虑,始终不敢上电影院。

电影播映完毕,灯也亮了起来,这时孝史才发现坐满三成位置的观众大多是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多数是情侣或朋友结伴而来,其中掺杂着几个穿西装的身影和游民模样的男子,这些人不约而同地一个人跑来看电影。

孝史让七嘴八舌边聊天边爬楼梯的年轻人先行通过后,正想往出口移动时,他发现昨天看到的那名男子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一角。

这次总算没有吓到后退,但他还是不由得停下脚步。

当下,孝史还以为他是尾随自己而来,不过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在平河町一带想看电影,银座是最方便的地点,而且这部电影实在不错,一定只是巧合。

可能是电影院里灯光本来就暗吧,男子周围灰暗的程度感觉上并没有昨晚在饭店里让他大吃一惊般那么严重。只是,他营造出来的气氛是够灰暗的了。光是看着他,心情就阴郁起来。这就是负的光芒——孝史又开始思考。

这时候,男子也注意到孝史了。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朝孝史轻轻点了点头,嘴角也不自然地稍微笑了笑。

孝史也机械式地点头。接着又继续开始走上阶梯,满脑子只想着,原来他也记得我!要是他跑过来跟我说话,该怎么办?

不过显然是杞人忧天了。男子面向着什么都没有的银幕,像个要接受面试的学生坐得直挺挺的,动也不动。他穿着昨天那身不成套的西装和长裤,端端正正地并拢的膝盖上摆着远食店的袋子。看样子是在等下一场播映,要再看一次电影特效重生的恐龙。他一定是非常喜欢那些恐龙吧!

孝史低着头走完台阶的时候,耳边正好传来一群人的对话。

“喂,那个坐在最后面的中年人,你们不觉得他很恶心吗?”有个女孩说道。

“他的脸色真是灰暗得可以。”一个男孩的声音回答。另一个女孩插进来说,该不会是色狼吧,最先开口的女孩马上接着说:

“他不止是灰暗而已,我觉得看到他的脸,感觉简直跟听到刮玻璃的声音没两样。”

没错……你的形容虽然残酷,却一针见血。孝史心想。

他回头看。话题男主角孤伶伶地面对灰色的银幕坐着,显得一脸安心——至少,银幕不会因为讨厌他而罢演——在孝史眼里呈现的是这样的景象。

离开电影院,孝史为了找地方吃晚饭,在陌生的银座四处晃。最后,总算在和光百货公司附近找到一家拉面店。

如果考上补习班,就要离家一个人生活了。这么一来,应该会很快熟悉东京这个地方吧。要住哪里,他心里已经有谱了。其实,这也是父母亲决定的。

今天考的那家补习班,还有明天准备要考的那一家,两家都在御茶水这个地方。父母亲的意思是,既然要在这里补习,最好是住在走路就可以到的范围内,具体的地点就是神保町。大约五年前,母亲那边的表哥重考的时候,也住神保町的公寓,上御茶水的补习班。据说这样非常方便,所以打算让孝史照着表哥的路子重新走过一遍。

这位表哥虽然重考一年,后来却考上庆应大学的法学院。可能是想沾沾他福气吧,再加上母亲说,既然不可能自己开伙,不如住在外食方便的地方,她也比较放心。

这样的地方,房租恐怕贵得吓人。太平叫孝史不要担心钱的问题,可是孝史心底却存在着一种压迫感——他欠父母的钱越滚越多了。

朋友当中有人说:“真羡慕你,有这么慷慨的爸妈。”“你就用爸妈的钱来玩嘛!”或许就现代的考生而言,这样的想法才正常。可是每次听到这种风凉话,总让孝史觉得不是滋味。那种不服贴的感觉——举例来说,或许跟获选为奥运国手的运动选手听到一般人说:“真羡慕你,到国外远征还有国家帮你出钱。”那种感觉很类似。

即使如此,离开家一个人生活——这件事具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所以,孝史格外希望能通过补习班的考试。他认为今天的考试顺手之所以会让他感到轻松不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逛逛书店,到百货公司的家电卖场瞧瞧单身生活用的电器,耗掉孝史不少时间。等到天差不多黑了,他才准备回饭店。

本来打算从银座站搭丸之内线到赤坂见附,再换乘半藏门线,可是却因孝史想事情想得稍微出了神,错过了人挤人的赤坂见附站。他心想与其搭反向车回头,不如干脆从四谷走回去。孝史出了站来到外面,今晚正好循昨天散步的路径倒着走回去。白天天气很好,晚上天空也没有半朵云,星星闪闪发光。东京的夜空其实也没有那么糟。

一路走到半藏门的十字路口,来到护城河边,就看到国立剧场的另一边停着一辆电视台的转播车。本以为是在转播国立剧场上演的戏码,靠近之后,却看到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女记者手里拿着麦克风,一面沿著名为三宅坂的坡道慢慢往樱田门的方向走,一面指着国立剧场,不知在说些什么。原来是新闻节目。

不过,报导却没有急迫的感觉,看来并不是突发事件。有些行人故意挑转播车停靠的那边走,孝史却走在护城河这边。

在他前面两、三步的距离,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男性并肩慢慢走着。两人都穿着正式的大衣,大概是在附近公司的上班族吧。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位说了跟孝史类似的话,显然是觉得转播车的灯光很刺眼。

“可是,这里会有什么事?”另一位回答,“国立剧场哩!”

“这年头,谁又料得到哪里会出什么事呢!”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他的同伴附和着,然后突然提高了音量。

“啊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怎么了?”

连带引起了原本正准备超前他们的孝史的好奇心。这位伯伯,你知道什么了?

“今天是二十五日吧?就那个嘛!”

“什么那个……?”

“就是今晚啊!应该算是今晚还是明天早上?就是二二六事件啊!”

于是另一位也大声回答,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对啦对啦!”

二人的脚步放得更慢了,远远望着边说话边移动的女记者。

“那时候她都还没出生呢,竟然也来报导。”

“终战五十周年快到了,电视台也开始零零星星地播放各种相关节目。”

“可是,这附近有什么跟二二六有关的东西吗?”

其中一人的手朝国立剧场比了比。

“那一带以前本来是陆军省和参谋总部吧!我记得是这样没错。”

“原来如此,而且警视厅也在附近。”

在后面竖起耳朵偷听的孝史,差点就忍不住“哦!”出声来。

原来是二二六事件啊!挂在饭店里的蒲生大将的生平事迹,好像也提到过二二六哩?而且还提到大将就是当天死的。

这么说,不就是明天了吗?明天就是战前那个地方的主人的忌日啊。虽然是巧合,但说实在的,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点毛毛的。

话说回来,二二六事件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件?既然新闻节目都加以报导,可见相当有名。历史课教过吗?

(可是啊……)

走在前面的二人,年纪应该比父亲太平更大吧,连那一代的人都要花点时间才想得起来,更不用说孝史这一辈的人了,连半点关系都扯不上。

“今晚没下雪,没那个气氛吧!”

“可万一要是下了,就冷得叫人受不了啊!”

二人一路交谈,沿着护城河走去。孝史在三宅坂的路口和他们分手。转播车的灯光依然将附近照得有如白昼。

跟昨天一样,晚上八点一过,太平就打电话来了。听到考试考得很好,高兴极了。

“你考大学那时候,一定是太紧张了。放松心情去考,一定考得上的,你有那个能力。”

太平的心,早已飞到明年春天去了。

孝史昨天还想着临时抱佛脚也抱不出什么名堂来,所以一点用功的心情也没有,不过大概是今天的成果让他重拾了一点自信,贪心了起来,开始希望能够以更轻松、更好的状态来通过明天那一关。他不像昨天那样连衣服都没换就上床,而是拿出塞在书包里的参考书,在书桌上摊开来,开始用功。一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抬头看钟,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他吃了一惊。只要有心,我的定力也蛮强的嘛!

这时,孝史突然很想喝热咖啡,罐装咖啡也没关系。所以他决定穿上外套,到外面去买。

平河町第一饭店里没有设置自动贩卖机。显然是故作姿态,表示这里可不是商务旅馆。可是他们没有自动贩卖机,却也没有客房服务。所幸,半藏门线的车站旁有贩售热饮的贩卖机,所以孝史一点也不介意。

外面果然寒气逼人。可能是入夜后起风的关系,北风迎面刮过来,吹得耳垂好痛。孝史跑步过去,又跑步回来。今晚的柜台服务生不是面无表情的那个,换成一个小个子、圆脸的老先生。不过,对于从外面买东西回来的客人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们两人倒是如出一辙。孝史小跑步通过柜台。

他搭电梯上了二楼,来到穿堂。要回二〇二号房,必须在前面那条走道左转。右转的话,沿着走道依序是二〇三、二〇四、二〇五号房,走道的尽头是紧急出口,金属制的安全门平常都是关上的。

本来正准备往二〇二号房走去的孝史之所以会朝右边看,是因为感觉到有冷风从那个方向灌进来。安全门好像打开了……

映入孝史眼里的,是朝里打开的安全门,以及门外逃生梯的平台上,有人站在那里,身子朝栏杆向外探的背影。孝史对那个身形瘦小而穿着整齐的背影感觉非常眼熟,对那个后脑勺也很熟悉,因为白天在电影院里看过。

是那个中年男子。一身和白天相同的衣服,连外套也没披,冒着大半夜的寒风,在逃生梯的平台上到底在做些什么?

歌手中森明菜曾经有一首畅销歌曲,歌词里有一句“在二十五楼的紧急出口,迎着风剪指甲”。父亲有个在大型建设公司从事高楼建筑的朋友,经常拿这句歌词来消遣。

“我是不晓得她是在饭店还是什么大楼啦,不过谁有闲情逸致在二十五楼的紧急出口剪指甲啊!既然有风,一定是在外面的楼梯嘛?没系安全索,连一步都走不了。别说走了,我告诉你,连门都打不开。”

那时候,他们只是笑说:“这家伙真没情调!”,但是现在孝史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脑袋里想起的却是这件事。大叔,你在剪指甲吗?

尽管觉得这个人真是奇怪,却还是观望了一阵子。今晚,不知大叔四周看起来是否还是很灰暗?还是因为站在那里,看不太出来?孝史心想。只见他光是杵在那里,动也不动。

——我也真蠢。

孝史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转身便往二〇二号房走去。到了门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这时候,为什么会再度回头去看紧急出口,连孝史自己都不明白。表面上或许只是“大叔会不会是在剪指甲?”的单纯疑问,但在内心深处可能对“有人半夜站在逃生梯上”这种再怎么想都不太对劲的情景,拉起了小小的警报。再加上男子那张灰暗的脸。孝史突然想到,那不就是想自杀的人的表情吗!

不久之后,孝史将会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命运就取决于他进房间前的那一刻是否曾再朝逃生门看那一眼。这个小小的动作,便是他本人的生死交界。

但是现在,孝史当然不会想到这些。他是在心里浮现的一个小小冲动的趋使下,才突然转头朝那边看。就只是这么一个动作。那个大叔,真是个怪人……

孝史瞪大了眼睛。

转过头去的时候,那名中年男子的确在那里,还站在平台上。可是下一秒钟,他却往栏杆的方向大大地踏出一步。在孝史看来,是踏出去了。至少,看起来是往那个方向移动了。不是上楼梯,也不是下楼梯;不是往左,也不是往右;不是退回走廊这边,而是向栏杆的另一边。

那边,只有一个小小的缝隙,再过去就是旁边的大楼。而那下面,有的就只是饭店垃圾场光秃秃的水泥地面。

水泥地……

一刻,在距离目瞪口呆的孝史眼前不到十公尺的地方,那名中年男子的身影,就这样从逃生梯的平台上消失了。

大叔跳楼了!

一想到这一点,孝史拔腿就跑。在铺满寒酸的地毯的走廊上飞奔,一路冲到平台上,冲到栏杆前。势头之猛,万一一个没控制好,连他自己都可能会顺势滚到栏杆外。真是有惊无险。

他就这样靠在栏杆上,勉力把上半身探出去,盯着水泥地猛看。

苍白的人工灯光从建筑物的缝隙透过来,把水泥地照得惨白。在孝史面前是一排摆得整整齐齐的垃圾箱。由于他伸长了身子拼命向外探,放在钢架上那些大大的蓝色垃圾箱简直就在他眼前,近得几乎可以闻得到靠在角落那把脏兮兮的拖把发出湿湿臭臭的味道。

没有半个人。根本没有人掉下去。

孝史屏住呼吸,直接抬头仰望楼梯上方。结果他看到的,是做了防滑处理的金属制楼梯的里侧。在一级级通往三楼平台的最上面一层台阶,黏着一块口香糖,不知道是谁在很久以前黏上去的。

接着他往下看。逃生梯在这个平台上转了一八〇度,继续往下通到垃圾场。万一发生火灾,每个客人得设法从垃圾箱之间的缝隙挤出去才能逃生。因为通往饭店小型专用停车场的一扇上了漆的门,就在垃圾场的另一头。

没有半个人。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即使如此,孝史还是下了楼梯。拾级而下,感觉到冬夜里垃圾场的臭味还是一样刺鼻。他通过垃圾场,检查每一个大垃圾箱之间的空隙。如果那个中年男子真的躲在这里,那才真的会把人吓到心脏停止,可是,孝史还是宁愿他真的在这里。就算找到他时的状况再怎么诡异,总比找不到好。

从垃圾场这边打开门,看了看停车场内部。只有一辆白色的COROLLA像被弃置似地停在那里,却不见任何人影。孝史往回走,沿着逃生梯从一楼爬到五楼,还是没有半个人。

那么,刚才是怎么回事?是错觉吗?那个大叔跳楼,是我看错了?

孝史用力甩甩头,双手敲敲太阳穴。这个习惯是被太平传染的。他父亲工作一遇到瓶颈,就会三不五时这样申斥自己,嘴里还念念有辞,以前遇到电视影像有问题,只要这样打一打就好了,脑袋不灵光,打一打也会比较管用。

但是,孝史的眼睛和大脑都主张它们刚才看到的不是错觉。

到柜台去好了。可是,要怎么说呢?有个客人好像从逃生梯跳楼了。咦?那,他掉到哪里去了?就是找不到啊,他就像烟一样凭空消失了——

孝史再度摇头。可笑,太可笑了。这种可笑的事谁做得出来啊。

孝史决定回房间。先把咖啡喝了再说吧。虽然已经凉了,不过没关系。口渴得要命。

从五楼进了电梯,孝史按下三楼的按键。到了二楼,电梯门打开。

在他眼前,站着一个双手插进西装外套口袋的人。就是那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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