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一辆红旗车停在医院对面的人行道边,司机屏声静气向后偷觑,只听后座上的宋平还在打手机,不知道对面云滇省公安厅的冯厅说了什么,宋大老板近日来始终阴灰凝重的脸色终于放了一丝晴:“行,行我知道了……多谢兄弟单位的配合,回头我们就按之前商量的那样,联手把这个事往部里递一下……”

“时光荏苒啊,小老宋!”手机对面冯厅叹了口气:“我和步同光警官在早年进修时打过交道,如今一算快三十年了,惊闻他一家噩耗到现在,也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是万万没想到当年他夫妇二人牺牲的深夜里还有解……还有吴警官留下的痕迹,这么一想,这世上的玄妙因果真是无法解释,让我感慨万千啊!”

宋平嗯嗯两声,示意司机不用护卫,自己边打手机边下车穿过马路,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不管怎么说,当年的重要细节能水落石出还是多亏了步支队长。我个人是非常非常希望‘画师’能够逝去者得以安息、存活者余生无虞的,在此我要先谢谢步支队长提供这个重要线索,要谢谢津海同行们不懈的努力,我还要……”

“嗨呀,你得了吧,没完没了了还!”病房电梯门打开,宋平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冯老头:“俩孩子自己的缘分要你谢这谢那的,挂了啊!”

冯厅:“我还要勉励和督促林炡……喂等等!”

嘟嘟嘟——宋平把电话摁断,推开了病房门。

“这是你们支队蔡麟他妈给做的红烧肘子,这是你们支队孟昭送来的白水煮鸡胸肉,这是我受你大姨曾翠翠女士之命点的原盅佛跳墙,这是江停给你亲手包了下的刀鱼小馄饨……什么?都不吃?”严峫站在病床边一样样翻琳琅满目的保温桶,不满道:“你绝食啊?”

宋平闻言立刻瞪起眼:“嗯?!”

步重华靠在病床上,因为抢救及时已经差不多恢复了,扶着额角苦笑道:“医生说注意补充营养的意思不是让你一天喂我六顿饭,留着那小馄饨我晚上再吃行吗……”

“哟,你还挺会get重点,吃完记得拍照发给江教授啊。”严峫把小馄饨保温盒精心移到最前面,转身正瞅见宋平:“哎,这儿又一个送饭的!送的什么?”

“他郝阿姨的高丽参鸡汤。”宋平把保温桶放到床头,识相地挪到最角落,不敢当着严峫的面跟江教授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的小馄饨争锋,然后一晃手机:“刚云滇的老冯打电话来,给你带了个好消息。”

步重华猝然望来。

“你的猜测是对的,吴雩就是当年在你父母牺牲那个深夜,从火场里救了你然后又消失的小孩。”

步重华仿佛被冻住了似的,直直坐在那里,半晌才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严峫奇道:“这跟云滇系统有什么关系?”

“步同光曾微烈士牺牲那个深夜,警方提取了现场所有血样,其中包括那孩子在步重华脸上留下的一抹血手印。虽然当年遗传基因鉴定技术不发达,但dna样本却一直留存在云滇技侦的档案里,直到今天早上出来鉴定结果,跟我们津海紧急送去的吴雩的dna样本完全对上了。”

世间缘分竟如此巧合,如果不是二十多年前尚是孩童的阿归救了小步重华,那么步重华不会活下来,不会被宋平领养,宋平不会那么快从战场应激和各种后遗症的折磨中振作起来,也就不会提拔北上到津海,更不会在二十多年后坚定地从云滇手上接收战场应激、极度敏感,烫手山芋一样难以处理的吴雩。

当吴雩第一次站在津海市南城分局门前,满身伤痕且满怀戒备,小心翼翼望着台阶上难以靠近的精英步重华时,没人知道命运正如铁锁般一环扣一环,穿越了二十多年颠沛流离的岁月,才将他们再一次带到了对方的面前。

“虽然不能说是一举翻盘,但起码证明了林炡对阿归来历的叙述有很多真实根据,铁板钉钉子证明了阿归曾经拼命地保护过烈士遗孤。”宋平也很唏嘘:“公安部已经向老冯索要这份血样对比材料了,如果将来吴雩回归警队……如果他还愿意回来的话,这对部里的最终意见应该能有很大的正面影响。”

“他想回来,”步重华突然沙哑地开口道。

“什么?”

“他曾经跟我说,南城支队是他这辈子最轻松平静的时光,想以后一辈子留在南城支队。”步重华鼻腔微微酸热,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现在想想,他实际藏在话里不敢说的其实是想一辈子留在津海,和我在一起吧。”

因为希望太殷切,反而不敢说出口,怕一切都如镜中花水中月,只要轻轻触碰真相,便会如泡影般破碎得干干净净。

宋平也有些黯然,沉默片刻后抬头吸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对了,关于鲨鱼的去向,h省警方向我们传来了一个突破性的发现。”

步重华和严峫同时精神一振。

“在津海和h省交界高速公路下的一处旷野里,发现了一辆被烧毁的小货车,车里有十六箱蓝金——确切的说是一箱蓝金和十五箱仿制品。从车辙轨迹来看,应该是因为某种意外而翻下公路,在撞击中点着了油箱而导致的。”

是那天晚上跟着鲨鱼和秦川等人一起,被保镖从废弃厂房里匆忙带走的十六箱“蓝金”!

曾家表兄弟俩对视一眼,严峫愕然挑出重点:“‘意外’?”

“问得好。”宋平眼底微微显出一丝冷笑:“开始专案组也以为是毒贩匆忙摸黑赶路,在逃跑中发生的意外,直到王九龄带人从车后座上发现了秦川的指纹。”

——秦川。

严峫登时恍然大悟,连步重华都明白过来,果然这种黑吃黑的事一沾上秦川就变得特别顺理成章了。

“根据那天深夜搜索追踪的特警分析,毒贩逃跑的车一共三辆,前两辆越野车是昏迷的鲨鱼、一众持枪保镖以及吴雩,后一辆货车是秦川监视司机押运武器子弹和十六箱毒品。行驶到g67国道中段时,秦川突然拔枪干掉司机,把车开下公路造成事故,然后在爆炸前跑出去登上前车,顺利把那十五箱仿制品的雷甩在身后,彻底销毁了以后可能让鲨鱼产生怀疑的证据。”宋平感慨地摇摇头:“心思缜密,手段毒辣,万无一失,不愧是秦川啊!”

严峫在听到万无一失四个字时张了张口,但欲言又止,伤感而无声地轻轻出了口气。

“等等,有件事不合理。”步重华突然敏锐地意识到什么:“g67国道中段不是北上么?”

宋平说:“是。”

“秦川要带鲨鱼逃逸,应该走南下过两湖,穿过贵州去云滇那条他最熟悉的偷渡路线啊,难道他想北上走内蒙?那不是万长文之前一直流窜的路线吗?”

宋平望着步重华,眼底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许:“你抓到最关键的那个点了。”

“专案组结合那天深夜对制毒现场的各种痕迹勘察,以及对几个中毒保镖的紧急审讯,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宋平指关节叩了叩床头柜,沉声道:“鲨鱼可能向秦川提起过一些后备计划,只有少数几个心腹手下和秦川知道。而秦川在鲨鱼昏迷不醒期间让车队北上,可能是这个后备计划在当前局势下突然变得非常重要,必须立刻把它执行起来。”

“搞毛,planb?”严峫非常意外:“这种时候不赶紧逃命还想干嘛,都火烧眉毛了,准备启动秘密火箭库跟人民警察对轰啊?”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鲨鱼。”宋平哭笑不得,站在那里想了想,眉头又皱了起来:“——如果我是鲨鱼,现在最关键的当然是保命,越快逃出中国境内就越安全,其他什么都不会去想。但鲨鱼作为与传统毒贩不同的新型暗网毒枭,马里亚纳海沟的吞吐量又那么巨大,他的贪欲、疑心、价值观都跟我们警方熟悉的套路不一样……仅判断鲨鱼一人的行为模式都相当有难度了,更何况里面还掺和了一个看人出殡不嫌事大的秦川。”

秦川加上鲨鱼,那简直是步步诡谲惊险,完全无法从常规的罪犯心理角度推测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吴雩不能等了。”步重华从病床上探身,眼底布满血丝:“吴雩极其执着要把鲨鱼生擒归案,但他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却都非常不好,如果得不到警方的援助,他的处境随时会非常危险!”

宋平说:“我知道,但鲨鱼那几个中毒的保镖情况都非常反复,有两个今早刚又回了icu……现在一帮审讯专家还在跟万长文攻坚,上哪去推测鲨鱼的下一步动向呢?”

万长文。

步重华耳朵微微一动,三天前那个深夜出于刑侦工作本能而察觉的种种疑点,在当时因为紧张局势而来不及思索,此刻却突然像水中泥沙一般扬起:

“万老板这几个反应设备,通常用在更大的生产线上,产量绝不是这种小厂房能容纳的……”

“是,没错!万老板曾经像你今天一样,站在这里带人合成出蓝金,不然我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带他偷渡?”

……

仿佛一道闪电划破脑海,多少年来刑侦工作的本能让他把所有疑点提炼、放大,丝缕线索无所遁形,被雪亮的光芒穿成一线——

“因为万长文,”步重华突然喃喃道。

“什么?”

“因为万长文被抓捕归案了,而鲨鱼不知道蓝金的合成方式。”

宋平一怔。

“鲨鱼的实验室里有几台设备明显是从大批量流水线上拆下运来的,他对我说万长文为了证明自己,曾经站在这里合成过蓝金——也就是说万长文确实在其他地方有生产线,而鲨鱼也知道这一点。”步重华仿佛从迷雾中陡然抓住了若隐若现的逻辑,语速越来越快:“而因为万长文现在被抓捕归案了,鲨鱼既不到黑桃k生前的优化方案,也得不到万长文的粗劣版蓝金货源,他不会甘心白费这大半年——”

“他会想去找万长文的生产线!”严峫失声道,“黑桃k当年也是死活要去找他爸的制毒厂,因为从机械设备和各种残留物里也许能倒推出化合步骤,鲨鱼的思路跟黑桃k可能一样!”

如果鲨鱼此刻不冒险,立刻逃出境,再派人去黑桃k当年在美国的实验室,过个几年也有可能钻研出优化过后的蓝金分子式,但马里亚纳海沟已经不能等那么久了。鲨鱼的市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其他暗网电商蚕食,而贩毒的人贪婪和野心都差不多,他极可能会跟当年的黑桃k一样铤而走险!

“这一把能赌!”步重华当机立断:“让专案组去审万长文在境内的其他窝点,生产机器的型号规模不可能是小作坊,是工厂流水线,而这种制毒厂基本都开在深山,立刻派人包抄的话可能还来得及截住鲨鱼!”

但宋平却望着他,欲言又止。

步重华笔直的剑眉拧了起来:“怎么?”

“……万长文负隅顽抗,什么都不肯说。”宋平缓缓道,“因为你。”

步重华脸色微变。

“姓万的本来以为自己不是在中国境内制毒,还有希望判死缓或无期,直到他那天突然想起鲨鱼曾经提及你父母,顿时醍醐灌顶,认出了你是当年步同光的儿子。”宋平苦笑了下:“杀警察是死罪,数罪并罚必死无疑。一个明知自己绝无活路的人,还怎么说服他开口配合警方呢?”

病房空气仿佛被突然抽了个干净,连严峫神情都变了,望向步重华。

步重华侧脸僵冷如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苍白过,足足过了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从咽喉里挤出声音:“……可是吴雩等不了了……”

——如果万长文不开口,缉毒警从外围布控、撒线、摸排、调查,这绝不是一天半天就能铺排下去的工作,但吴雩现在随时走在刀尖上,万里悬崖孤立无援,他随时可能会死!

“我会把这条重要线索上呈给部里,安排审讯专家一天24小时车轮攻心战,外围所有机动力量随时候命。”宋平脸色非常不好看,但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了,勉强作出比较乐观的脸色来,上前拍拍步重华的肩:“如果吴雩愿意合作的话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跟专案组联系的,你先别急,好好养伤。不管审讯室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会立刻给你答复。”

步重华嘴唇紧抿,他五官特别凌厉有攻击性,这样隐忍不发的状态好像一头陷入困境的狼,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线条都紧绷到了极限。

宋平心有不忍但无计可施,只能叹了口气,匆匆转身走出了病房。

咔哒一声门响,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了兄弟两人,一靠一坐,面面相觑无言。

“别太担心了。“严峫迟疑再三,伸手用力一搂他兄弟的肩膀,低声说:“虽然吴雩很危险但暂时不会被鲨鱼怀疑,起码还是有周旋余地的,至少比你前段时间安全得多……”

“不,他不安全。”步重华眼底满是血丝,声音压抑:“鲨鱼极其狡诈多疑,不相信任何人,肯定会怀疑他。而且吴雩复仇心太烈,始终执着于铲除整个马里亚纳海沟暗网,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难度太高了……秦川不会让他有机会联系专案组,我们必须想办法!”

步重华说不下去了,双手用力搓了把脸,突然翻身下床,抓起搭在衣架上的长裤和衬衣。

严峫大惊:“你上哪去?”

“专案组。总得找出个解决方案,我不能让最可能的线索断在我手里!”

“你疯了,医生早上怎么说的!”严峫赶紧上手拦他表弟,“别动,躺下!就算你去专案组又能拿万长文有什么办法,你——”

稀里哗啦一阵响动,兄弟俩的争执带倒了输液架,“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步重华喘息着站起身,挣脱了严峫,单肩靠在墙上一颗颗系上衬衣纽扣。

“我躺不下去。”他眼前还是有点发黑,精疲力尽但非常坚定,“我知道专案组出马的是审讯专家,可我研究了万长文二十年。”

“……”严峫望着他表弟,心里好似坠上了沉重的铅块,沉默下来。

“你们没人会注意到,吴雩内心是非常分裂的,表面上特别想活着,潜意识却又无时不刻思考着死。解行曾经用生命给过他唯一的光,所以他一直克制不了,想追着那束光去另一个世界与解行重逢。”步重华眼眶发红,每个字都颤栗而喑哑:“但他已经忘记了更多年以前,他曾经分给过我一把火种,我也想追着那火种把他带回来。除了我没人能把他带回到这个世界里来。”

病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仿佛被酸热、苦涩而粘稠的液体涨满了,沉沉坠着他们两人的咽喉。

“……”良久后严峫终于牵了牵嘴角,似乎想苦笑一下,却终究化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去医护站签手续拿药,等我收拾好东西开车带你去。”严峫拍拍步重华的背,“万长文在市公安局监护病房,专案组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看守,现在过去应该还赶得上审问。”

步重华反手在他表兄背上重重一拍,低哑道:“谢了,哥。”

他从椅背上拎起大衣,搭在臂弯里,衬衣长裤软底皮鞋,看上去挺拔而凌厉,仿佛暴风雨来临时永远撑住堤岸的顶梁柱,完全没有丝毫颓势。严峫无可奈何,只得收拾好病房里的钱物钥匙,打电话让守在医院里的便衣过来帮忙收拾其他东西,正准备走人,突然扭头瞅见什么,脚步顿了顿。

“……”

呼!

严峫拎起保温盒,裹巴裹巴塞怀里,悻悻道:“我看谁敢不吃江教授的小馄饨。”然后转身扬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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