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的是布赖都德王子传说的可靠记载,和降临到文克尔先生身上的一件极其意外的灾难

因为打算在巴斯至少停留两个月,匹克威克先生觉得给自己和朋友们找些房子作这一期间的私寓是应该的:一个很好的机会,他们用合理的代价租到了新月街的一所房子,整房子太大,他们用不了,所以道拉夫妇就提议分租一间卧室和一间起坐间。这提议立刻被接受了,三天之内他们都住进了新寓所,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就开始极其愉快地喝矿泉。匹克威克先生喝起来是很有规律的。早餐之前喝四分之一品脱,喝过了就爬上一座小山;早餐之后又喝四分之一品脱,于是爬下一座小山;而每喝过一次,匹克威克先生就用极其庄严而强有力的字句宣称他的身体好多了:这话使他的朋友们非常快慰,尽管他们以前并没有发觉他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劲。

浴室里是一个宽敞的沙龙,里面有哥林多式的[注]柱子、一个音乐池、一只大挂钟、一幅纳煦像[注],和一征金色的铭记,那是所有喝泉水的人都得拜读的,因为它呼吁他们行善有善报的善举。有一张大柜台,上面有一只大理石的花瓶似的东西,卿简从那里面抽出水来;柜台上有许多黄橙橙的没脚大杯,人们就是从这里面喝水;看着他们吞下去的时候那种坚毅和庄重的样子,是极其使人满意的。附近有洗澡的地方,有一部分人就在里面洗着;后来就有乐队奏乐,欢迎其余的人也都洗过。另外还有一个卿筒间,不健康女士和绅士们坐轮椅或车子被推进去,那些形形色色的轮椅和车子多得令人吃惊,假使有什么冒险的人走进去时脚趾的数目还跟平常一样,出来时却很可能少了几个了;还有第三个卿筒间,那是好静的人去的,因为那里没有另外两处那么乱。可以尽情的散步,用拐杖或者不用,带手杖或者不带:还有大量的活动和快乐。

每天早上,包括匹克威克先生在内的有规律的喝水的人就在哪筒间相遇,各人喝了他的四分之一品脱,于是按照保养法去散步。到了下午散步或运动的时候,却是一个团体,包括麦丹海德爵爷、克鲁希顿大人。寡居的史纳方纳夫人、伍格斯比上校夫人,以及所有的大人物,以及所有早晨去喝水的人。这之后,他们就从卿筒间走出去。或者乘车出去,或者坐了浴椅被推出去,于是又重新相遇。这之后,绅士们就上阅览室,然后,又遇到一部分人。这之后,他们就各自回家。假使夜里有戏,或许他们又在戏院相遇;假使夜里有集会,他们就在会场相遇;假使两样都没有,他们就在第二天相遇——这是一个很愉快的程序,或许稍为有点儿死板。

有一次,匹克威克先生这样消磨了一天之后,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里,在写日记;他的朋友们已经去睡觉了,这时候,房门上的轻敲声惊动了他。

“对不起,先生,”女房东克莱多克太太说,往里窥看:“你还需要些什么吧,先生?”

“不要什么了,太太,”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我的小女儿睡了,先生;”克莱多克太太说道,“道拉先生很好,他说他坐着等他的太太,因为预料晚会要很迟才散呢;所以我想,假使你不需要什么的话,匹克威克先生,那我就去睡了。”

“请吧,太太。”匹克威克先生答。

“祝你夜安,先生,”克莱多克太太说。

“晚安,太太,”匹克威克先生答。

克莱多克太太关上门,匹克威克先生继续往下写。

日记在半个钟头之内就写好了。匹克威克先生小心地用吸墨纸擦干了最,用上衣燕尾里子的下端擦了笔,打开文具盒的抽屉把它小心地放进去。那抽屉里有几张写字用的纸,上面密密层层地写满了字,圆体字的标题折在外面,他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从标题上看出那并不是私人的文件,又似乎是关于巴斯的事,并且很短,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把它展开,点起大约够他看完文章的寝室蜡烛;把椅子拉近火炉些,诵读如下:

布赖都德王子的真实的传说

“不到二百年之前,在这城市的公共浴池里面,出现了一块碑,是纪念它的伟大建立者著名的布赖都德王子的。那块碑现在已经磨损了。”

“在当时几百年之前,就有一种代代相传的古老的传说,说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子从古雅典学到了丰富的知识回来的时候得了麻疯病,于是避开了他父王的官庭,快快不乐地同农夫和猪做伴。在畜群之中(传说里这样说),有一只面容庄严的猪,王子对于它怀着志同道合的感觉——因为它也是聪明的——这猪具有深思的和持重的风度,是一个优于它的同伴们的备生,它的哼声是可怕的,它的嘴是厉害的。王子看见这伟大的猪的面孔就要叹气;他想到他的父王,他的眼睛被眼泪打湿了。

“这聪明的猪喜欢在浓厚的湿泥里洗澡。并不是在夏天,像现在一般的猪那样洗澡取凉;即使在那古老的时代,一般的猪也是那样的(这证明文明的光辉已经开始照射了,虽然还不强。);它却是在冬季严寒的时候洗澡。它的衣服永远是那么光泽,它的容貌是那么清洁,因此王子决心要试一试他的朋友常用的那种水的净化性能。他试了。在那黑色的湿泥下面,冒着巴斯的温泉。他洗了澡,病就好了。他匆忙赶到父亲的宫庭里,给父亲请安,很快又赶回来,建造了这座城和它的著名的浴池。

“他怀着对先前友谊的所有热忱找到那只猪——但是,伤心!温泉送了它的命。它不当心在温度太高的水里洗了澡,于是这位自然科学家就没有了!它的后继者是普林尼,他也是因为渴求知识而做了牺牲。”

“这只是传说。请听真正的纪实。”

“几世纪以前,有一位很威武的君王,就是鼎鼎大名的鲁德·赫迪自拉斯,不列颠的国君。他是一位伟大的君主。他走路的时候地都震动,因为他胖得非常厉害。他的人民用他脸上的光彩取暖:因为它是那样红而亮。他的确从头到脚每一叶都是个君王。而他身段上的吋数却是非常多的,因为,虽然他不很高,身围却很大,在高度方面所失的吋数,他在圆周上补足了。在近代这些一代不如一代的君主们之中,若硬要找一位在若干程度上可以和他比拟的话,我说那只有可敬的科尔王。

“这位好国王有一位王后,她呢,在十八年之前,生过一个儿子,叫做布赖都德。他被送进他父亲领土之上的一所初级神学校读书,读到十岁,就托一位忠实使者照看着,派他到雅典去进一所进修学校;因为在假期里并不要缴额外的费用;而一个学生离校也不需要事先通知,因此他在雅典待了长长的八年,到临了,他的父王派了侍从长代他付了账,接他回来:侍从长办好这件差使,大受欢呼,并且马上得了年俸。

“鲁德王看见王子,也就是他的儿子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长成很好的一个青年,他立刻觉得,倘使马上叫他结婚,那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那样就可以生出小孩子来延继鲁德的光荣血种,直到世界的末日。根据这个想法,他就派遣了一个特别使节团,由那些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又没有什么获利的差使的大贵族们组成,派到邻国去,要求那个国王把美丽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同时讲述他是渴望和他的弟兄和朋友极度地推诚相爱,但是,若他们不同意这件婚事,那他出于不愉快的必要,就要侵犯他的国土,并且挖出他的眼睛。对于这话,那位国王(他是两者之中的弱者)答复说,他很感谢他的朋友和弟兄的全部好意和慷慨,他的女儿随时都可以出嫁,随便布赖都德王子什么时候来把她带去。

“这答复一到不列颠,全国都高兴得神魂颠倒。到处听不见其他的音声,只有饮宴取乐的声音——此外就是金钱的叮当声,那是为了支付欢快的典礼的开销,全是人民向国库收税员缴纳金钱的时候发出来的。这时候,鲁德王高坐在围满群臣的宝座上,感情洋溢地立起身来,命令司法长去叫人拿最好的葡萄酒和官庭乐人来:这一件‘皇恩浩荡’的事,竟由于传统的史学家的无知而归之于科尔王,在那驰名的诗句里对国王陛下的描写是:

要他的烟斗来抽,要他的酒壶来喝,

还要他的提琴手,三个。

为了纪念鲁德王,这显而易见是不公正的事,而且是一种不忠实地提高科尔王的功纪的事。

“但是,在一切狂欢之中,却有人在倒出浓浓的美酒时却不喝,在美妙的乐声中却不跳舞,这并不是因为一,而是全国人民都正在祝贺他的幸福,而勒紧喉咙和钱袋的那位布赖都德王子。因为这一回事,王子却忘记了外交部长具有为他恋爱的无可置疑的权利,他却违反了政策和外交的一切先例,为了自己的利益已经恋爱上了一位高贵的雅典人的美貌的女子并私订了终身。

“这里,我们真正体会到文明和教养等多方面好处的一个鲜明的事例。假如王子是生在后世,他便立刻娶了父亲所选定的对象,而后拼命地努力工作,来缓和压在他身上的沉重的负担。他可以用尽心思的去计划如何侮辱和怠慢使她心碎;或者,假使她用女性的精神,和意识到种种冤屈而产生的心理支持她熬过了这种虐待,他也可以想办法要了她的命,实际而可行把她甩掉。但是布赖都德王子哪一种解脱法都没有想到;因此他要求他的父亲让他私自朝见,把事情告诉了他。

“一切都管,就是不管自己的感情,那是君王们的由来已久的特权。鲁德王大发雷霆,把王冠扔到天花板,又伸手接住——因为在那时代,君主们是把王冠戴在头上,却不是藏在碉楼里的——他顿脚,捶额头,奇怪他自己的骨肉怎么会反抗他自己,后来,他叫来了卫士,命令王子立刻到一座很高的角楼去坐禁闭:这是古代的君王们在儿子们的婚姻倾向跟他们自己的不是同一角度的时候通常采用的对待儿子的办法。

“布赖都德王子在高高的角楼里被关了大半年,他的肉眼前面除了一堵石墙没有别的,他的精神的视线之前也只有长期的囚禁,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开始盘算起逃走的办法,经过几个月的准备,终于达到目的;自己跑了,却体贴入微地留了一把餐刀在他的狱卒的心里,因为要不然那可怜的家伙(他还有家庭)就要被认为暗中参与他的越狱而受到暴怒的国王的处死。

“儿子的逃跑使国王念怒若狂。他不知道向谁来发泄悲伤和忿怒才好,幸而想起了把他儿子带回国的侍卫长,于是免掉了他的年俸。同时也割掉了他的头。”

“同时,年轻工子化装好,自己在他父亲的领土上流浪,在千辛万苦中是由于对那位雅典姑娘怀着的甜蜜的思念而获得鼓舞和支持,她是他受到这种疲惫的苦难的无辜祸首呵。一天,他在一个乡村停下来休息;看见草地上在进行着快乐的舞蹈,快乐的面孔来来去去,就鼓起勇气问一个站在他附近的纵酒狂欢的人,这样作乐是为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陌生人,’他回答说,‘不知道我们的国王最近发的布告吗?’”

“‘布告!不清楚。什么布告?’王子回答——因为他都是走的偏僻的小路,所以不知道大路上的事情。”

“‘嘿,’那个农民答,‘我们的王子愿意娶的那个外国女人已经嫁给她本国的一个贵族了;国王宣布了这件事,并且叫大家共同庆祝;因为现在布赖都德王子当然要回去娶他父亲所选定的人了,据说她漂亮得像正午的太阳呢。祝你健康,先生。国王万岁!’”

“王子不再听下去。离开了那里,跑进附近一座森林的最丛密的深处。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日以继夜,在烈日之下,也在冷冷的惨淡的月光之下;经过正午的干燥,也经过深夜的湿冷;在晨曦的灰暗光线之中,也在晚霞的红光之中。他本来是想往雅典去的,但现在却完全不在意时间和目的了,糊里糊涂地迷了路来到了巴斯。

“那时候还没有巴斯这城市。那里是荒无人烟,根本不会有巴斯这个地区的名字,但是却有那高贵的国土,有那连绵的山丘,有那静静地流着,流向远方的美丽的河水;还有那高耸的山岭,像苦难的人生一样,远远地望去,一部分被早晨的迷雾遮掩住,失去崎岖险峻的气势,却好像是非常温柔了。王子被这景象的柔美所感染,颓然坐在绿色的草地上,用泪水来没洗他的肿胀的脚。

“‘啊!’不幸的布赖都德说,合着双掌,悲伤地抬头仰望着天空,‘但愿我的流浪生活在这里终结吧;但愿我用来悲悼寄托错了的希望和遭到鄙弃的爱情的这些感恩的泪水,从此永远和平静谧地流吧!’”

“这愿望被神灵听到了。那是异教徒的信奉神灵的时代,常常人们一说,这种神道就会接受他们的持词,而且非常迅速,有些时候竟是极其粗暴。大地在王子的脚下裂开了;他陷进了裂口;而那裂口马上又在他头上永远闭拢了,只留了他的热泪从地底下流出来的一个泉眼,而从此以后它就永远从那里迸流而出。

“值得注意的是,甚至到了现在,许许多多在伴侣上失望的年长的女士们和绅士们以及差不多同样多的急于获得伴侣的年轻的男女,每年都到巴斯来喝这眼泉水,由这里面获得许多力量和安慰。这对于布赖都德王子的眼泪的功德是一种最崇高的赞誉,也是这个传说的真实性的最有力的证明。”

匹克威克先生读完这篇小小的手稿之后困倦地打了几个呵欠,小心地又把它折好,放回了抽屉里,于是带着显得极度疲倦的身躯点着了卧室蜡烛,缓缓的走上楼去睡了。

他按照惯例在道拉先生的门口停住,敲门说声晚安。

“啊!”道拉说,“要去睡觉吗?我但愿已经睡着了。阴凉的夜。在刮风。是吗?”

“风很大,”匹克威克先生说。“晚安。”

“晚安。”

匹克威克先生疲倦进了卧室,道拉先生重新坐在火炉前面的椅子上,为了实践他的盲目许下的诺言,坐着等他的妻子回家。

比坐着等人更难过的事恐怕是太少了,尤其是那被等待的人是去参加什么无聊晚会的。你不由自主的会想到在他们那方面时间过得有多快,而在你这方面却拖得如此之慢;你越这样想,你觉得他们快回来了的希望就越微弱。况且,时钟的的答答走得那样响,在你独自一人坐着的时候,就仿佛身上穿了蜘蛛网做的贴肉衣服。刚刚开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搔你的右膝,然后这种感觉很快又去刺激你的左膝。你刚变换了坐的姿势,那种感觉又很快上了你的手臂;你坐卧不安地把四肢扭成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的时候,你的鼻子上突然又犯了这毛病,于是你就去揉鼻子,仿佛把它揉掉——无疑你是会探掉的,假使你能够这样做的话。眼睛呢,也不过是一种负担,你尽在睡眼蒙胧地剪掉一根烛芯,而另外一根却又一时半长了。由于这些,以及许多其他伤脑筋的不大不小的麻烦,使得夜深人静地枯坐成了一桩绝对不令人愉快的事情。

这正是道拉先生现在的意愿;他坐在火炉跟前,老实说对于使他不能睡觉的所有参加晚会的没人性的人怀着莫大愤慨。甚至想到因为自己在傍晚的时候觉得头疼所以才打算留在家里,也没有使他的心情好过一点。最后,打了几次盹,把头向火炉围栏冲了好几次又及时地缩了回来才免得脸上打上烙印以后,他就决定躺到后房的床上去考虑考虑——当然不是去睡觉。

“我是个睡死觉的人,”道拉先生躺上床之后说。“我必须醒着才行;我想我在这听得见敲门声的。我想是的。我听见守夜的人哪。他在走着。可是现在声音却模糊些了。模糊了一点点。他转弯了。啊!”道拉先生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就转了那要转没转、逡巡了好久的弯,深深地睡去了。

时钟才破了三点,一顶轿子忽然刮到新月街来了,里面就是道拉太太:两个轿夫一个又矮又胖,一个又高又瘦,他们一路上为了使身体保持着垂直的姿势已费了很大的事,更不用说还要抬着轿子了;但是在那一带高地上和在新月街上,风刮得如此凶,像是要把路上砌的石子也卷起来似的,风的狂怒极为可怕。所以他们非常乐意地放下轿子,在大门上重重地敲了两下。

他们等了一会儿,但是没有人来。

“佣人们在帕普斯的怀里了,我想,”矮轿夫说,把手伸到拿着火把照路的孩子的火把上去烘。

“我希望他捏他们一把,使他们快点醒过来,”高个儿说。

“再敲敲吧,好吗?”道拉太太在轿子里喊。“请你们再敲两三次。”

矮胖子是很愿意尽快地把这工作做完的;所以他就站在台阶上敲了四五次极其惊人的双响,分开来就是八下或者十下之多:同时那高个儿就走到路当中,抬头看窗子里是否有灯光。

没有人来。依旧是一片寂静和黑暗。

“唉呀!”道拉太太说。一你一定要再敲敲,请你。”

“是否有门铃呀,太太?”矮轿夫说。

“有的,”拿火把的孩子插嘴说,“我一直在拉着呢。”

“就一个把手了,”道拉太太说,“线断了。”

“我但愿断了的是这些佣人的脖子,”高个儿咆哮说。

“我要麻烦你们再敲门了,对不起,”道拉太太非常有礼貌地说。

矮胖子又敲了几次,没有产生一点儿效果。高个儿非常不耐烦了。就上去代替了他,断断续续地两下两下地大敲起来,像个发疯的邮差。

终于,文克尔先生开始梦到在一个俱乐部里开会,会员们不很听指挥,因此主席不得不大敲桌子来维持秩序;后来,他模模糊糊地梦到一个拍卖行,里面也没有人开价竞买,拍卖的人什么都自己买进;最后,他开始觉得可能是有人在敲大门。为了弄个明白,他安静地在床上逗留了十分钟的样子,听着;他数到三十二三下,觉得很够了,于是深信自己是非常清醒的。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门环继续响下去。

文克尔先生跳下床,根本想不出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匆匆穿上袜子和拖鞋,把睡衣裹在身上,借着火炉的微火点着一支扁蜡烛,连忙跑下楼去。

“终于有人来了,太太,”矮轿夫说。

“我愿意在他后面用小锥子戳他一下,”高个儿唠叨说。

“谁呀?”艾克尔先生喊,解着链条。

“别尽站着问问题了,你这铁脑袋的东西,”高个儿很鄙夷地回答说;以为问的人一定是佣人:“快点开门。”

“开呀,赶快,木头眼皮子的人,”另外一个加上这一句,作为鼓励。

文克尔先生似睡非睡的、呆板地听从了命令,把门开了一点向外窥视。他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小孩子手里的火把的红光。他被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吓了一跳,认为也许是房子失了火,就连忙把门敞开,把蜡烛举过头顶,焦急的注视着前面,弄不大清他所看见的是轿子还是救火车。一刹那,刮来一阵狂风;蜡烛被吹熄了;文克尔先生觉得身不由己地被推到台阶下去;门也被吹得砰的一声紧闭了。

“唔,年青人,你这下子可好了!”矮轿夫说。

文克尔先生从轿子窗户里看见一张女人的脸,连忙转过身来,用力的扣打门环。并且疯狂的喊轿夫把轿子抬走。

“抬走,抬走,”艾克尔先生喊。“有人从别处的房子里出来了;让我躲进轿子里去。把我藏起来——帮我一下。”

他冷的一直在抖;而每次举手打门环的时候,风就把他的睡衣吹得惨不忍睹。

“那些人走到新月街来了。里面有妇女;用什么东西把我遮起来吧。站在我面前!”文克尔先生嘶叫说。但是轿夫们笑得要死,一点也不能帮他的忙,而妇女们步步紧迫愈来愈近了。

文克尔先生最后茫然地敲了一阵门;妇女们已经只隔着几家大门了。他丢掉熄了的蜡烛——那是他一直高举在头上的——光明磊落地跳进道拉太太的轿子。

此时,克莱多克太太终于听见敲门的声音和人的叫声了;她正拖延着把比睡帽更像样的东西戴上头之后,立即赶到二楼前面的客厅里,打算搞明白是不是道拉太太回来了。她正在文克尔先生冲进轿子的时候推上了窗框,她目睹下面所进行的事情;立刻发出一声高亢而凄惨的吼叫,喊道拉先生赶快起来,因为他的太太正要和另外一位绅士私奔了。

一听这话,道拉先生突然像印度橡皮球似的蹦下床,跑到前间里,他刚到一个窗口的时候正好匹克威克先生也推开了另外一个:他们两人的眼光所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文克尔先生钻进轿子。

“守夜的,”道拉愤怒地说:“阻止他——抓住他——看牢他——关起他来,等我下来。我要割他的喉咙——给我一把刀——割一个半圆口子,克莱多克太太。我要割!”于是,这位愤慨的丈夫挣脱了尖叫着的女房东和匹克威克先生,拿了一把小小的菜刀冲上街去。

但是文克尔先生并不等他。他一听见凶猛的道拉的可怕的恐吓,就跳出轿子——完全像跳进去的时候一样地迅速——把拖鞋向街上一掼,赤脚在新月街上兜圈子跑起来,后面紧跟着道拉和守夜的人。他一直跑在前头;第二次回到门口的时候门正开着,他就跑了进去,砰的一声把门撞在道拉的脸上,上楼进了自己的屋里,锁了门,放了一只洗脸盆架、一口衣柜和一张桌子抵住它,并且收拾好了少数必需品,预备无一亮就逃跑。

道拉赶到门外面,从钥匙孔里表现出他的坚强的决心,第二天一定要割文克尔先生的喉咙;随后,客厅里起了一大片喧哗声,其中匹克威克先生的声音清晰可见,那是在积极调解;这之后,同院的人们各自回到各自的卧室去了,一切又回到寂静。

在整个这一段时间里,山姆到哪里去了?这问题并非不可能被人提问的。下一章我们就要说一说他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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