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先生觉得还是到巴斯去好;因此他就去了

“但是,当然罗,我的好先生,”矮小的潘卡在审判后那天的早上站在匹克威克先生房间里说,“我想你不是真正地撇开了气恼,真正地——真的打算不付诉讼费和赔偿费。”

“一分钱也不给,”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说:“一分钱也不给。”

“这种原则万岁!就像放债的人不肯重订债据的时候说的了,”维勒先生说,他是在收拾早餐的器皿。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你先下楼去吧。”

“好的,先生,”维勒先生答;按照匹克威克先生的温和的指示走了。

“不,潘卡,”匹克威克先生说,态度非常认真,“我这里的几位朋友都劝我改变这个决心,但这没有用。我要照往常一样,直到对方获得了权力,由法院发出强迫执行传票来找我;如果他们下流到这种地步,用这种办法来拘捕我,我就高高兴兴地甘心情愿让他们干。他们什么时候能够这样做呢?”

“他们可以,我的好先生,可以在下次开庭期发出强迫执行赔偿和诉讼费的传票,”潘卡回答说,“距现在正好两个月,我的好先生。”

“非常好,”匹克威克先生说。“到那时候为止,我的好朋友,让我不要听到一句关于这件事的话。那末现在,”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带着愉快的微笑对朋友们望着,眼睛里闪着任何眼镜都不能减弱或掩蔽的一种火花,“唯一的问题是:我们下一处地方是到哪里去?”

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被他们的朋友的英雄主义感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文克尔先生还没有完全从他在审判中作证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对所有问题都不表示任何意见,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是白等。

“好的,”那位绅士说,“如果你们让我来提出我们的目的地,那么我说是巴斯。我想我们几个人全都没有去过。”

无人去过;并且这个提议受到潘卡的强烈支持,因为他认为如果匹克威克先生看到一些新鲜和愉快的事物,他就会改变注意,仔细地想一想他的决定,往坏里想一想债务人监狱,那是很有可能的;因此就全部通过了。于是山姆马上被派出去,到白马地下室买五张明天早晨七点半的马车票。

里面还剩两个座位,外面只剩三个座位,所以山姆就全部预购了;卖票员给他的找钱的时候有一枚铅制的五先令的银币,他因此找卖票员聊了几句闲话,然后走回乔治和兀鹰,一直忙到睡觉的时候,把外衣和衬衣尽量放得不占地方,并且施展他的机械的天才,想出种种聪明的办法把箱子盖紧盖在既没有锁又没有铰链的箱子上。

第二天早晨的天气不适宜于出门——闷热,潮湿,细雨蒙蒙。套上车准备出发的和拉着车从街上回来的马匹,出着热气,使得车子外座的旅客都被遮得看不见了。卖报的人看上去湿漉漉的,还带着一股霉味;卖橘子的把头伸进马车窗口的时候帽子上的水往里流;好像要给旅客冲洗一下提提精神。兜卖五十刃削笔刀的犹太人在绝望中把刀关上;兜卖袋中笔记本的人真把它们放进了口袋。表链和烤面包叉子都在打折,铅笔盒和海绵也不吃香。

马车刚一停下,就有七八个脚夫向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的行李野蛮地扑过来;他们发现早来了二十分钟,所以就让山姆去拿行李,他们自己走到旅客休息室去避雨——那是人类的沮丧的无可奈何的变通办法。

白马地下室旅客休息室当然是不舒服的;如果不叫做旅客休息室的话,那简直就不是旅客休息室。那其实是右边的一间客堂,里面的一只厨房里的大炉子,好像是带着一副难以驾御的拨火棒、火钳和煤铲自己走了进来的。客堂被隔成许多包厢,让旅客们可以个自分别占坐;里面有一座钟,一面穿衣镜和一个活茶房:这最后一件东西的用处是留在房间一角一个小水槽上洗杯子。

那些隔开的包厢之一,这时被一个大概四十五岁的目光严峻的男子占据着,他的头顶上没有一根头发,两旁和脑后却有许多黑头发,还有一付黑色的大胡子。他穿着一件扣子扣到脖子的棕色上衣,戴一顶大大的海豹皮旅行帽,一件大衣和围巾搭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匹克威克先生走进去的时候,他停下正吃的早餐抬起头来看看,那种表情又凶狠又专横,并且非常傲慢;当他对那位绅士和他的同伴们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个够之后,就用一种古怪的态度哼了一声,那态度好象是说,他有点儿怀疑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茶房,”那大胡子绅士说。

“先生!”一个带着一张脏脸和一块一样脏的毛巾的仆人,从上面说过的水槽那儿走了出来答应。

“再来点烤面包。”

“好的,先生。”

“涂了黄油的,别忘了,”那位绅士狠狠地说。

“马上就送来,先生,”茶房回答。

大胡子绅士又用先前那样的态度哼了一声,在烤面包还未送来以前走到火炉前面,并且撩起上衣的燕尾夹在手臂里,望着自己的靴子沉思起来。

“不知道这马车到巴斯以后在什么地方停,”匹克威克先生温和地对文克尔先生说。

“哼——呃——说什么?”那个怪人说。

“我没有对您说话,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他是永远动不动就跟人家交谈的。“我不知道巴斯车到什么旅馆停下来。也许你知道吧。”

“你要到巴斯去?”那个怪人说。

“是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

“另外那几位呢?”

“同我一样,”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是内座吧——如果你们坐内座去,就算我倒霉,”那个怪人说。

“我们不是全部都坐在里面,”匹克威克先生说。

“呵,不是全部,”那古怪人强调说。“我定了两个座位。如果他们要把六个人都挤进那辆只能坐四个人的该死的车厢里,我就去坐驿车,并且跟他们打官司。我是付了车钱的。那不行;我定座的时候,就告诉卖票员那是不可以的。我清楚以前有过这种事情。我清楚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发生;但是我从来没有忍受过这样事情,将来也决不会忍受。那些最清楚我的人,最清楚这一点;该死!”说到这里,凶狠的绅士猛烈地拉铃叫来了茶房,对他说最好五秒钟之内就把烤面包送来,不然就要给他颜色看了。

“我的好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请你允许我说一句,这是很不必要的激愤的表现呀。我只买了两张内座。”

“听你这样说,我非常高兴,”那位凶恶的人说。“我收回我的话。我表示歉意,这是我的名片。让我跟你结识。”

“非常荣幸,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我们就要成为旅伴了,我希望我们会觉得彼此交往是很投机的。”

“我希望如此,”凶狠的绅士说。“我想会的,我欢喜你的相貌;见了使我愉快。绅士们,给我你们的手和名字。认识我一下吧。”

当然,接着这种优礼有加的话之后是交换了友谊的礼数,于是凶狠的绅士马上就用同样的那种短促、突兀和不连贯的句子告诉大家他的名字叫做道拉,他是到巴斯去玩的,他以前是在陆军里,现在像个绅士似的做起生意来,靠利息生活,他定的另外一个座位是给他太太道拉太太坐的。

“她是一个好女人,”道拉先生说。“我因她而感到自豪。我这样是有原因的。”

“我希望我有鉴赏一下的荣幸呵,”匹克威克先生说,带着微笑。

“你会有的,”道拉答。“她会认识你。她会尊重你。我追求她的时候情形非常特别。我发了一个轻率的誓言就得到了她。像这样的。我看见了她;我爱上了她;我求婚了;她拒绝了——‘你爱别人?’——‘不要让我难为情。’——‘我知道他。’——‘是的。’——‘很好;如果他待在这里,我就扒了他的皮。’”

“唉呀!”匹克威克先生不由自主地喊。

“你扒了那位绅士的皮没有,先生?”文克尔先生问。脸色非常苍白。

“我写了个条子给他。我说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那本来就是的嘛。”

“是呀,”文克尔先生插嘴说。

“我说,我是一个绅士,说到做到。我的人格是孤注一掷了。我没有回头的余地。作为国王陛下的军队里的一个军官,我是不得不扒他的皮,我悔恨不得不这样做,但是一定要做。他是个没有主张的人。他看到军队里的规律是说到做到的。他逃走了。我娶了她。马车来了,那就是她。”

道拉先生说完的时候,指着刚驶来的一辆马车:它那开着的窗口里有一张戴着浅蓝色软帽的有几分姿色的脸正对着人行道上的人群张望:肯定是正在找这位轻率的人。道拉先生付了帐,急忙拿了旅行帽、大衣和围巾走出去了;匹克威克先生和朋友们跟着也就出来,去找他们的座位。

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坐在马车后面的座位上;文克尔先生进了车厢,匹克威克先生也正准备跟着他进去的时候,山姆·维勒忽然走过来了,对主人的耳朵里轻轻说有话要告诉他;神态极其神秘。

“说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什么事呀?”

“这里出问题了,先生,”山姆答。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

“这个呵,先生,”山姆回答。“我恐怕,真恐怕,先生,这个车子的老板是在跟我们过不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没有把我们的名字写上乘客表吗?”

“不但把名字写上了乘客表,先生,”山姆答,“而且还把一个名字漆在马车的门上了。”山姆说着,就指一指车门的一处,那里通常是漾着车主的名字的;而那几个大大的金字清清楚楚正是“匹克威克”这个奇怪的名字!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喊,看见这巧合的事在吃一惊:“多么少见的怪事呀?”

“是呀,不过还不止这些哪,”山姆说,又让他的主人注意那车门:“写了匹克威克还不够,他们又在前面加上‘摩西’我说这是伤害加上侮辱,就象鹦鹉说的那样,人们不光把它从家乡弄出来,还要它以后说英国话。”

“这真够稀奇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如果我们总站在这里讲话,我们的座位就要没有了。”

“怎么,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先生?”山姆喊,看见匹克威克先生那份平和态度大为骇异,匹克威克先生是想这样冷静地坐到车厢里去的。

“算了吗!”匹克威克先生说。“不算了又能怎样呢?”

“居然敢这么无礼,不要把他揍一顿吗,先生?”维勒先生说,他期望至少会准许他向车掌和车夫挑战,当场来一下斗拳比赛的。

“不行,”匹克威克先生急切的回答说:“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立刻跳上你的座位吧。”

“我真的恐怕,”山姆走开的时候暗自咕噜说,“恐怕东家出了什么古怪毛病罗,要不然他决对不会这么安安静静忍受的。我希望那场官司没有击败了他的精神,不过看样子很不好,非常坏。”维勒先生庄严地摇摇头;还有值得说的是,直到车子开到肯辛顿税卡,他都没有说一句话,这可以说是他非常关心这件事的证明,在他保持这么久的沉默,可以说是从来没有的事。

旅程中没有值得特别说的事情。道拉先生说了许多选事,全都是说自己是怎样地勇猛和不顾生死,一面讲一面请道拉太太加以证实;而道拉太太就一贯不变地用附录的形式追加一些道拉先生所遗忘、或者出于谦逊略而不提的值得注意的事实或情景,无非是说明道拉先生是一个比他自己所说的还要奇怪的人。匹克威克先生和文克尔先生极为钦佩地听他讲着,有时这位非常可喜的迷人的道拉太太说几句。因此,由于道拉先生的故事、道拉太太的风采、匹克威克先生的好兴致、文克尔先生的好耳朵,这几位内座旅客一路上非常融洽。

外座的呢,做了外面的人们每次做的事情。他们在每一站的开头都非常活跃,谈笑风生,到中间就有些忧郁和渴睡,到终点却又非常地轻松和清醒了。有一位穿了印度橡皮披风的青年绅士,总是抽着雪茄;另外一位穿着象大衣一样服装的青年绅士,也抽了很多支,而吸了第二口显然就觉得不舒服,于是在认为没有人看着的时候就丢掉了。第三位青年人是坐在御者座上,他喜欢学习养牲口的知识;坐在车尾的一位老年人却熟悉农事。常常有一些穿着工装和白色上衣的、只呼名而不道姓的人,被车掌招呼着来“搭一段”,这条路上过往的每一匹马和每一个马夫他们都认识的;还有一顿午餐,假如你胃口好一点,能在这点时间里吃光,花半个银币吃这顿饭是合算的。到了下午七点,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道拉先生和他的太太,都各自回到他们的私人起坐间里了:那是在巴斯的大卿筒间对面的白牡鹿饭店,那里的茶房从服装看来可能被错认为是威斯敏斯特的奴仆,只是他们的行为要好得多,完全可以打破这种幻觉。

次天清晨,早餐器具刚收拾完,就有一个茶房拿来道拉先生一张名片,要求介绍一个朋友来见面。名片刚送来,紧接着道拉先生本人也就带着那位朋友来了。

这位朋友是个不出五十岁的亲切的年轻人,穿着钉着金光闪闪的钮子的浅蓝色上衣、黑裤子和一双皮子极薄的擦得黑亮的靴子。耳朵上挂着用一条短短的黑色阔丝带吊着的一副金边眼镜;左手轻轻地握住一只金鼻烟袋;手指上数不清的金戒指闪闪发光;衬衫褶裥上闪耀着一只大大的金刚钻的金边别针。他有一块金表和一根带着一枚大金图章的粗大的金环表链;他还拿着一根柔韧的乌檀木手杖,上面带着沉重的金头子。他的衬衣是最白的、最好的和浆得最硬的那款;他的假发是那种最柔亮的、最黑的和最卷曲的。他的鼻烟是王子们的混合烟草;他的香水是帝王的极品。他的面部收缩成一种永远的微笑;他的牙齿是如此地整齐,离得再近也看不出哪一只是真的、哪一只是假的。

“匹克威克先生,”道拉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安其洛·西鲁斯·班顿老爷,班顿掌礼官;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互相认识认识。”

“欢迎到巴一斯来,先生。真是非常的荣幸。极其欢迎到巴一斯来,先生。你有很久——很久,匹克威克先生,没有喝这里的水了吧。大约有一世纪,匹克威克先生。有——味儿!”

这就是掌礼官安其洛·西鲁斯·班顿老爷握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的时候说的话;他把他的手握得很紧,耸起肩头连连地鞠躬,好像他真的舍不得把它放掉。

“确实我是好久没有喝这里的水了,”匹克威克先生答:“因为据我所知道的,我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从来没有到过巴一斯吗,匹克威克先生!”这位掌礼官喊,他那只手在惊讶中落下了。“从来没有到过巴一斯!嘿!嘿!匹克威克先生,你是一个滑稽的人。不坏,不坏。好,好。嘿!嘿!嘿!有——味儿!”

“我觉得丢人,但是我必须说,我真的说的是实在话,”匹克威克先生答。“我从前真的没有来过这里。”

“啊,我明白罗,”掌礼官喊,很高兴的样子:“是的,是的——好,好——更好。你是我们听说过的那位绅士。是的,我们知道你,匹克威克先生;我们听说过你。”

“是那些混账报纸上关于审判的报导吧,”匹克威克先生想。“关于我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你是住在克莱波·格林的那位绅士,因为不小心,喝了葡萄酒之后着了凉,四肢失去了效用——动一动就痛苦极了,他就把巴一斯的一百零三度的温泉装在瓶里用货车运到城里,送到他的卧室里,用这水洗澡,打了喷嚏,当天就好了。非常好!”

匹克威克先生领谢了这个假设里所包含的恭维,但是他仍然有加以拒斥的自制力;他就利用掌礼官的片刻的休息,要求让他来介绍他的朋友特普曼先生、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这个介绍当然又使掌礼官欢喜和荣幸得不得了。

“班顿,”道拉先生说,“匹克威克和他的朋友们是g人。他们一定要留下签名。那签名簿在哪里?”

“到巴一斯来的贵客的登记簿今天两点钟会拿到卿筒间去,’”掌礼官回答。“你愿意把我们的朋友带到那堂皇的建筑里面,使我能够获得他们的签名吗?”

“好的,”道拉答。“拜访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我们要走了;一个钟头以后我再来。走吧。”

“今天晚上有个舞会,”掌礼官起身要走的时候,一面又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一面说。“巴一斯的舞会之夜是从天堂攫取来的宝贵的时间;它之所以如此令人销魂,是由于音乐、美。风雅、派头、礼仪,以及——以及——非常重要的,由于没有商人参加,他们跟天堂是完全不协调的,而他们自己每两个星期在商会里有一次集合,那至少也是很有味儿的。再会,再会!”于是这位掌礼官安其洛·西鲁斯·班顿老爷,一面嘴里尽说他非常满意、非常愉快、非常拜服、非常承情,一面走下楼梯,跨进在门口等候的一辆极其漂亮的双轮马车,走了。

到预定的时间,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由道拉先生护送着走到集会室,在签名簿上写下名字,这件赏光的事使安其洛·班顿觉得格外地感激不尽。当夜舞会的人场券是准备大家都有的,但是现在不在手里,所以匹克威克先生决定叫山姆在四点钟到女王广场掌礼官家里去取,尽管安其洛·班顿一再表示说要叫人送来。他们在这城市里作了短程的散步,得到一个一致的结论是派克街就好像一个人在梦中所看见而绝对不能靠近的垂直的街道,于是回到白牡鹿打发山姆去完成他的主人发誓要他去做的事。

山姆·维勒又随便又优雅地戴上帽子,两手放在背心口袋里,极其悠闲地往女王广场走去,边走边吹着口哨,吹了几首当时最流行的曲子,那是为了适用于那高贵的乐器——嘴或口腔,完全用新的节奏改了调的。走到女王广场他所要去的那一号,停止吹口哨,在门上轻轻地一敲,马上就有人开了门,那是一个穿华丽的仆人服、头发上拍粉、身躯匀称的仆人。

“这儿里是班顿先生家吗,老朋友,”山姆·维勒问,那头发拍粉的穿着漂亮仆人服的人华丽得灿烂夺目,但是他一点没有相形见拙地觉得羞惭。

“有事吗,年轻人?”是那个拍发粉的仆人的傲慢的询问。

“如果是这里,你就拿这名片给他,告诉他维勒先生在等着,好吗?”山姆说。说着就冷静地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拍发粉的当差用力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很严厉地皱了皱眉头;但是关门和皱眉头都对山姆是没有用的,他在端详着一座桃花心木的雨伞架子,用各种外表上的征象,表示他的批评式的赞许。

显然是,主人看了名片使拍发粉的仆人对山姆的好感增加了,因为他递名片回来的时候,用友谊的态度微笑一下,说是马上就有回音。

“很好,”山姆说。“告诉那位老绅士不用忙得出一身大汗。不着急,六呎大汉子。我吃过饭了。”

“你吃得早呀,先生,”拍发粉的仆人说。

“我觉得早些吃饭的话晚饭的胃口就会好些,”山姆答。

“你到巴一斯很久了吗,先生?”拍发粉的仆人问。“我以前还没有听见你的大名的荣幸哪。”

“我在这里还没有出过什么大风头,”山姆接过去说,“因为我和别的几位时髦人物是昨天夜里才到这里的。”

“这是个好地方,先生,”拍发粉的仆人说。

“好像是的,”山姆说。

“愉快的交际界,先生,”拍发粉的仆人说。“很讨人欢喜的仆人们,先生,”

“我想他们是,”山姆回答。“是一种殷勤的、坦白的、不随便对人说什么的人。”

“啊,的确是这样的,先生,”拍发粉的当差说,把山姆的话认为是很大的恭维。“的确是这样的。你闻不闻鼻烟,先生?”高个儿当差问,拿出一只小鼻烟壶,盖上有一个狐狸头。

“我不能不打喷嚏,”山姆答。

“那是不容易的,先生,我承认,”高个儿当差说。“慢慢地来,先生。咖啡是最好的实习。我用咖啡用了很久。它是很像鼻烟的,先生。”

这时候,铃声刺耳地响了一阵,使得拍发粉的当差很没有面子地不得不把狐狸头塞进口袋,并且带着卑屈的脸色连忙到班顿先生的“书房”里去。顺便说一句,我们知道,往往有这样的人,尽管是既不会看书,又不会写字,但是却非要把后面的小客厅叫作书房!

“这是回信,先生,”拍发粉的当差说。“恐怕你会觉得它大得太不方便了。”

“没有关系,”山姆说,拿了那封内容很少的信。“我的虚脱的身体正好吃得消。”

“我希望我们再见,先生,”拍发粉的当差说,搓着手,跟着山姆走到门口的台阶上。

“你客气得很呀,先生,”山姆答。“现在,别把你累坏了吧;那才是好人罗。想想你对社会的责任,别工作过度,伤了身体。为了你的伙伴们,努力使你自己安静下来吧;想想那对你会是多么大的损失!”说了这些令人感动的话,山姆就告辞了。

“一个非常古怪的青年人,”拍发粉的当差说,带着显然摸不透山姆的眼光目送着他的背影。

山姆默默无语。他霎霎眼睛,摇摇头,微微一笑,又霎霎眼睛;脸上带着似乎碰到什么使他非常开心的事的表情,高兴地走掉了。

正好在当天晚上八点钟之前二十分钟,安其洛·西鲁斯·班顿老爷,掌礼官,在会议室的门口从他的双轮马车里出来了,还戴着同样的假发,同样的牙齿,同样的眼镜,同样的表和图章,同样的戒指、衬衫别针和手杖。他的外表上唯一看得出的变化是他穿了一件更浅的浅蓝色的、用白色丝质村里的上衣:黑色的紧身裤、黑丝袜、黑舞鞋和一件白背心,还有就是,既使可能的话,可能更香了一点。

这样打扮了的掌礼官,为了严格履行他的非常重要的职务的重要责任,站在房间里招待大家。

巴一斯挤满了人,与会者和花六便士来喝茶的人,成群地拥来,舞厅里,长方的牌室里,八角形的牌室里,楼梯口上,过道里,嘈杂声十分使人迷醉。衣服沙沙作响,羽毛摇晃着,灯光闪耀着,珠宝闪烁着。有一片音乐声——可不是四组舞的乐队奏的,因为那还没有开始;却是轻盈的小脚步的音乐,时而带着一声清脆的欢笑——笑声低而温雅,但是非常悦耳:女性的声音大都如此,不论是在巴斯或是在别的地方。由于愉快的期望而闪闪发亮的眼睛,从四面八方闪烁着;无论你向哪里一看,都看得见美丽的身材从人群中优雅地穿过,刚刚消失,就有另外一个来接替,也是同样地美丽迷人。

茶室里,徘徊在那些牌桌周围的,是好多古怪的老太太和老态龙钟的老绅士,在讨论着张家长李家短之类的闲话,那种显然津津有味的样子充分说明了他们从这种事情上获得的快乐达到了何等的程度。羼杂在这些集团之中,还有三四个撮合婚姻的妈妈们,她们好像完全被她们所参加的谈话吸引住了,但是并没有忘记时时向她们的女儿们心焦地斜着眼看一眼,女儿们呢,她们记得慈母的教训,要充分利用青春,已经开始了她们的初步的卖弄风情:失落围巾、戴上手套、放下杯子、等等;固然都是微枝末节,可是在熟能生巧的实践家做来,很可能获得惊人的效果。

一群群年轻的家伙徘徊在靠门的地方和远端的角落里,表演他们的种种自鸣得意和愚笨的行径;用他们的蠢相和自满叫附近的所有的人好笑,却仍快快乐乐地自以为他们是大家所称赞的对象;至于这种赞美,那是一种聪明而仁慈的施予,没有一个好人会反对的。

最后,那些坐在后排的一些板凳上,并且早已把那里占下来作为晚会的座位的,是几个过了大关口的未婚的女士们,她们不跳舞,因为没有舞伴,也不打牌,因为怕坐下来之后成为无法挽救的单独一个人;因此,她们是在可以骂一切人而不必反省的那种有利地位。简单说,她们能够骂一切人,因为一切人都在场。那是一种愉快和豪华的场面,有的是穿戴华丽的人们、漂亮的镜子、撒了滑石粉的地板、多枝烛台和灿烂的蜡烛;而在这场面的一切处所里沉静而温柔地从这里滑到那里,对这一伙人谄媚地鞠躬,对那一伙人熟识地点头,对全体则是极为满意地微笑着的,正是衣饰华丽的安其洛·西鲁斯·班顿老爷,司仪的官儿。

“到茶室去。请用你们的值六便士的茶吧。他们放了点热水,就叫做茶。请喝罢,”道拉先生大声说,指引着挽了道拉太太的手臂走在他们这伙前头的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就走进茶室去;班顿先生看见了,慌忙像螺丝旋子似的从人群里钻过来,狂热地欢迎他。

“我的好先生,我感到极大的荣幸。巴一斯有幸。道拉太太,你令会场生色了。我庆贺你戴着如此的羽毛。有味儿!”

“到了些什么人吗?”道拉怀疑地问。

“什么人!巴一斯的精华。匹克威克先生,你看见那位带纱帽的太太吗?”

“那位胖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天真地问。

“别响,我的好先生——在巴一斯没有人是胖的或者老的。那位是寡居的史纳方纳夫人。”

“是真的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何以见得,”掌礼官说。“别响。挨近点儿,匹克威克先生。你看见那位走过来的穿着很高雅的青年人吗?”

“是那长头发、额头很小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正是。巴一斯现在最富有的青年人。麦丹海德爵爷公子。”

“你的话当真?”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呀。你随后就可以听见他说话了。匹克威克先生。他要对我说话的。和他在一起的另外一位绅士,穿浅红色小背心,留黑胡子的,是克鲁希顿大人,他的挚友。你好吗,爵爷?”

“热喜(死)了,班顿,”爵爷说。

“很暖呵,爵爷,”掌礼官答。

“很热呀,”克鲁希顿大人表示赞同。

“你看见爵爷的邮车没有呀,班顿?”片刻之后克鲁希顿大人这样问;在那间隔的时间里,麦丹海德小爵爷想把匹克威克先生凝视得不知所措,克鲁希顿先生在思索什么话题是他的爵爷非常爱谈的。

“啊呀,没有见过,”掌礼官回答说。“一辆邮递车!多好的想法!有——味儿!”

“我的脑(老)天爷!”爵爷说,“我以为每个轮(人)都看见过那辆新邮车了;那喜(是)戏(世)上用轮鸡(子)跑的东希(西)里头最精巧、最漂亮、最优美的了——油了红颜色,带奶油色的斑点。”

“有一只真正的信箱,样样俱全,”克鲁希顿大人说。

“前面有个晓晓(小小)的座位,装了铁栏杆,预备开车鸡的轮坐的,”爵爷接着说,“有一天早上我开着它香(上)布列希(斯)托尔,我穿着红香衣,有两个当差的在后面离我约有一哩;真是见鬼,那些轮都从草棚鸡里跑出来,拦住我的路,问我喜不喜(是不是)邮政局的。”

对于这件趣事,爵爷笑得非常开心,听的人当然也是。随后,麦丹海德爵爷把手臂挽住那位谄媚的克鲁希顿先生的手臂,走开了。

“快活的青年人阿,那位爵爷,”掌礼官说。

“我想是吧,”匹克威克先生淡漠地回答着。

舞会开始了,必要的介绍都作过了,一切准备手续都布置好了,安其洛·班顿又找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带他到牌室去。

他们刚走进去,那位寡居的史纳方纳夫人和别的两位旧派打扮,爱打惠斯特的女太太正在一张空着的牌桌旁逡巡;他们一看见安其洛·班顿护卫之下的匹克威克先生,就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知道他正是她们所需要的可以凑成一局的人。

“亲爱的班顿,”寡居的史纳方纳夫人说,哄小孩似的声调,“给我们找一个可爱的人来凑成一局吧,好吗。”碰巧匹克威克先生这时正看着别处,所以那位夫人就朝他点点头,富于忠情地皱皱眉头。

“夫人,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肯定是非常高兴,我相信的,有——味儿哪,”掌礼官说,知道那个暗示。“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这位是史纳方纳夫人——这位伍格斯比上校夫人——那位波洛小姐。”

匹克威克先生对每位太太小姐鞠了躬,而且发现躲避是不可能的,就玩起了牌。[注]匹克威克先生和波洛小姐一组,对史纳方纳夫人和伍格斯比上校太太。

在发第二副牌的时候、王牌刚翻出来,有两位年轻女士匆匆走进房来,分别在伍格斯比上校太太的座位两边坐好,耐心地等这一副打完。

“喂,珍,”伍格斯比上校太太对两个女孩子之一说,“什么事呀?”

“妈,我来问你,我是不是要和那个顶小的克劳莱先生跳舞,”她俩两者之中比较漂亮也比较年轻的一个在说。

“哦,上帝,珍,你怎么想得出这种事呀!”妈妈愤愤然地回答说。“你没有听说吗?他的父亲一年只有八百进款,他一死他就跟着完了?我为你害羞。绝对不要。”

“妈,”另一位低声说,她比她妹妹大得多,而且非常地没有风趣和矫揉造作,“已经把麦丹海德爵爷介绍给我了。我说我是还没有订婚,妈呵。”

“你是个甜蜜的宝贝,我的心肝,”伍格斯比上校夫人答,用她的扇子拍拍女儿的嘴巴子,“你是永远叫人放心的。我的亲爱的,祝福你!”说了这些,伍格斯比上校夫人极其爱护地吻了吻长女,对另外一个用警告的态度皱皱眉头,然后继续理她的牌。

可怜的匹克威克先生!他从来没有和这样精明的三位女牌手玩过。她们厉害得要命,完全把他吓坏了。假使出错一张,波洛小姐的眼睛就像制造匕首的工厂;假使停顿下来考虑哪一张牌好,史纳方纳夫人就向椅子背上一靠,带着那种又不耐烦又怜悯的眼光对伍格斯比上校夫人微微冷笑,而伍格斯比太太一见这样就耸耸肩,咳嗽一声,好像是说,她怀疑他是不是还会把牌打出来。于是,每一副打完之后,波洛小姐总是带着阴郁的脸色和责备的叹息来盘问匹克威克先生为什么不跟着出红方块,或者为什么不先出黑梅花,为什么不垫掉黑桃,为什么不一直出红桃,为什么不连出大牌,为什么不打爱斯,为什么不配合老开,等等;然而匹克威克先生对于这一切严重责问的答复,却完全不能说出任何理直气壮的理由;他这时早已经把打牌的窍门完全忘记了。而且有些人走过来旁观,弄得匹克威克先生神经十分紧张。除了这一切,桌子近旁还有使人分散注意力的滔滔不绝的谈话,那是安其洛·班顿和两位马丁特小姐;这两位小姐因为孤孤单单凑不成对,所以对掌礼官大献殷勤,希望找到一两个失群的伴侣。这一切再加上不断的人来人往的喧声和扰乱,使得匹克威克先生不免把牌打措了;并且牌也跟他作对;当他们在十一点十分歇手的时候,波洛小姐气坏了,立即站起身来,涕泪滂沦地坐了轿子径自回家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会齐了,他们却异口同声地坚决声明说几乎从来没有度过比这次更愉快的夜晚;大家一同回到白牡鹿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喝了些热东西镇静了一下感情,就上床睡觉,而且一上床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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