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高采烈的圣诞节的一章,在其中讲述了一场婚礼和其他一些玩乐情景,这些玩乐本身虽然都是些甚至像结婚一样好的风俗,但是在这种堕落的时代,却不能那么虔诚地完全保存下来了

在我主基督圣朝的某年某月,也就是他们那些忠实记述下来的奇遇被实行和结束的那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早晨,四个匹克威克派,虽然没神仙那样快乐与轻松,至少是像蜜蜂那样活泼地集合了。圣诞节近在眼前,基督的荣光普照天下;这是收获、欢乐和开怀的季节;旧年像一位古代的哲学家,正预备召集他的朋友们围绕在他旁边,让他在欢宴声中和平而安静地逝去。时间就意味着一切——欢乐、笑容、无数的心由于它的来临而感到高兴而欢呼,而在这无数的心之中,至少有四颗是真正欢乐的。

圣诞节确实给人们的心带来短期的幸福和享乐。无数个家庭里的成员为了生活在作不间歇的斗争,东离西散,天涯海角各据一方,而这时候却又团圆了,在亲密和友善的快乐心情之下又欢聚一堂,这是那么纯洁那么完美的欢愉的源泉,这种纯洁的幸福,和世俗的忧虑风马牛不相及,无论按照最开化的民族的宗教信仰或者最粗卤的野蛮人的低劣传统,都应该算做为上帝所保佑的幸运儿而预备的天国里头等的喜事!多少往日的回忆,多少潜伏着的感情,被圣诞节的时间唤起来了!

此刻我们记录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所在的地方,离开我们从前年复一年在这个日子欢聚的地点很遥远了。那时候曾经那样欢畅地跳动着的心情,有许多已经停止了跳跃;曾经容光那么焕发的面貌,大多数已经没有了光辉;我们握过的手,有的已经冰冷了,我们所寻觅的眼光,多数早就埋没于坟墓里去了;然而,那破旧与古老的房屋,那个房间,那些愉快的话声和笑脸,那些诙谐,那些哄笑,还有和那些愉快的聚会有关的许多细枝末节,每逢这个季节就会涌到我们脑海里来,仿佛最后一次相聚就在转瞬间的事!快乐的、快乐的圣诞节呵,它能够把我们拉到童年的幻想中;能够给老年人召回青年时代的欢乐,能够把千万里外的水手和旅人送到他离别很久的家园和炉火旁边!

但是,我们太沉湎于圣诞节的美景与好处,以致怠慢了刚刚到达玛格尔顿的马车的外座上、裹着大衣围巾等御寒物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害得他们在寒冷的露天里等了那么久,旅行皮箱和毛毡包着的行李都摆放好,维勒先生和车掌正在努力把一条庞大的鳕鱼塞进车子前部的行李柜——这条鱼平平整整地包扎在一个红褐色的长篓子里,顶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干草,不过要放进那个行李柜,未免太大了一点,而且它是被留到最后才放的,为了使它不致于被压坏,先把六桶真正土产的牡蛎安放在柜子底;这些牡蛎和鱼一样,都是匹克威克先生的财产。匹克威克先生脸上流露着盎然的兴味,看山姆和车掌努力把鳕鱼塞进柜子,他们先是把它头朝下,然后尾巴朝下,然后竖起来塞,然后倒过来塞,然后侧着塞,然后把塞塞住,但是这一切手法都被那难说话的鳕鱼断然拒绝,直到车掌突然在篓子的正中揿了一下,它却突然隐没在柜子里,并且把车掌本人的头和肩膀都带了进去,他因为没有想到鳕鱼消极抵抗会这样突然停止,因此体验到那么出乎意外的震骇,使所有的脚夫和旁观者都忍不住哄然大笑。匹克威克先生看了,深深的微笑了一下,并带的一点点的甜意。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个先令,交给从柜子里挣出来的车掌,叫他去喝一杯热的掺水白兰地来祝自己健康;听了这话,车掌也微微一笑,史拿格拉斯、文克尔和特普曼诸先生也都合伙微微一笑。紧接着,车掌和维勒先生走了约莫有五分钟的时间,很可能是去喝掺水白兰地去了,因为他们回来的时候带着很强烈的酒味。于是,车夫爬上了驭者座,维勒先生急忙上了车尾厢。匹克威克派们把大衣裹紧两腿,把围巾围住鼻子,助手们脱掉马衣,马车夫叫出来“好哇”,他们就动身了。

他们坐着车隆隆地穿过街道,在石子路上颠簸过一阵,于是到达了辽阔的乡村。车轮不停地在冰地上连滑带滚着。马呢,在马鞭抽得很猛烈的噼啪声之下,开始轻快地小步跑起来,好像它们后面的负载——车子、乘客、鳕鱼、牡蛎桶子和一切,轻得犹如鸿毛。他们走过一个小坡,紧接着走上了平坦的路,这条路又结实又干燥,像坚实的大理石一般,有两里路长。鞭子又是一声噼啪,他们就在马的驰骤之下疾驶前进,那几匹马时而昂起头时而低下头,使马具嘎啦嘎啦地响着,好像由于运动的迅速感到很高兴。同时,车夫用一只手抓住鞭子和缰绳,腾出一只手脱下帽子,把它放在膝头上,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一半是因为他有这样做的习惯,一半也是因为要给乘客看看,他是那样的悠然与冷静,给乘客看看,只要有他这样多的经验,驾驭四匹马是多么的轻松。他很悠闲地(否则效果就要大受损失的)这样做了之后,把手帕放好,把帽子戴上,拉拉手套,伸了一下手臂,又把鞭子抽得噼啪响了一声,于是他们比先前更轻快地前进了。

有一些小小的房屋散布在马路两边,这意味着他们就要开进一个镇市或者村庄了。车掌吹起有键盘的号角,清亮乐耳的号角声清澈寒冷的空气里震颤着,唤醒了车子里面的一位老绅士,他小心地把窗子放下半截,使它成为空中的了望楼,伸出头来看看,最后又把窗子拉上,告诉车子里面的另外一个人说,他们马上就要换马了。那人听了这话,就精神了许多,决定延迟到停车之后再打瞌睡。而当号角重新嘹亮地吹起来的时候,把茅屋主人的妻子和孩子惊醒了,他们站在门注视着马车,看着马车驰过,直到它转了弯,才又回到熊熊的炉火旁边,向火炉里投进一些新的木块,预备父亲回家;而父亲呢,正在一里之外,刚刚跟马车夫交换了友好的点头,回过头来对驰去的马车凝视了很久很久。

现在,当马车在乡下市镇的铺砌得不平的街道上辘辘通过的时候,号角的活泼的调子又响起来了。马车夫把笼住缰绳的环松开,车子停下的时候就将绳子丢掉。匹克威克先生从大衣领子里伸出头来,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察看着周围;马车夫一瞧见,就告诉他这镇市的名字,并且告诉他这里昨天是集日;这两个消息,匹克威克先生又转告了他的同伴们;他们呢,也就从大衣领子里伸出头来环视周围的环境。文克尔先生坐在尽那头,一条腿悬在半空。马车在乳店门口转个陡弯的时候,几乎把他摔到了街心;而坐在他旁边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还在惊魂未定的时候,车子已经到了旅馆院子里,披着马衣的生力马已经在那里等候着了。车夫丢下缰绳,跳下驭者座,外座的乘客也都下了车,只有那些自己觉得没有十分把握再爬上去的人留在原位,在车上顿着脚取暖,用他那双充了渴望的眼光和通红的鼻子对着旅馆酒吧间的熊熊炉火和装饰着窗子的带红果子的冬青张望着。

车掌从用皮带挂在肩膀上的小邮袋里拿出一个褐色纸包交给了粮食铺子,看见他很快地套上了马,把放在车顶上的一只从伦敦带来的鞍子搬下来丢在路边,加入车夫和马夫之间谈起了一匹在星期二伤了右前腿的一匹灰色母马;于是他和维勒先生都上了车尾;车夫爬上了前面的驭者座;在车箱里的老绅士呢,他把放下很久的窗子又重新拉上,马衣也脱掉了;他们都准备就序了但是却不见了“两位胖绅士”,这令车夫很不高兴。车夫、车掌、山姆·维勒、文克尔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所有的马夫,以及比他们合起来的数量都多的看闲事的人们,全都直着嗓子叫唤。从院子里远远传来了回答的声音,接着是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气喘不断地跑过来。原来他们是去喝一杯啤酒,而匹克威克先生的手冻得那么僵,足足花了五分钟的工夫才摸到一枚六便士钱币付了账。车夫喊了一声训诫意味的“来吧,绅士们”,车掌响应了这句话,车箱里的老绅士感觉得很不平常,怎么人们竟会在明知不是时候的时候下车去;于是,匹克威克先生那一端挣扎着上了车,特普曼先生从另一边同样做了,文克尔先生大叫一声“行啦”,大家开始行动了。围巾又围上了,大衣领子又翻起来,石子路走完了,屋子再也看不见了;他们重新在旷野的大路上疾驶前进,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并且吹得他们内心快乐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坐在玛格尔顿马车上丁格来谷去的途中,所经过的情形大致如此。在那天的下午三点钟,他们就高高的站在蓝狮饭店的台阶上了,全都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寒冷的天气用它那铁一般的镣铐束缚了大地,把它的美丽的霜网撒上树木和篱笆,但是匹克威克先生他们一路上喝够了啤酒和白兰地,所以他并不在意了。正当匹克威克先生忙着点牡蛎的桶数,监视着把鳍鱼发掘出来,这时忽然觉得有人轻轻地拉他的衣据。他转过身一看,原来那位用这种方法弓怕注意的人正是华德尔先生的宠爱的小厮,也就是这本朴质的传记的读者很熟悉的那个出色的胖孩子。

“啊哈!”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哈!”胖孩子说。

他说着这话还一边对鳕鱼和牡蛎桶了看看,很快乐地格格笑着。他比以前更胖了。

“我刚刚睡好觉,正对着酒吧间的火炉子,”胖孩子回答说;他在一小时的瞌睡中间把自己烘成一个新装的烟囱帽一般的颜色了。“主人叫我坐了小马车来,把你们的行李运去。他本来要备马来接,但是他想你们还是走去的好,因为天冷。”

“对呀,对呀,”匹克威克先生连忙补充说,因为他记起以前有一次几乎就在这同一条路上他们怎样骑过一次马的。“是呀,我们还是走去好。来,山姆!”

“先生,”维勒先生答应。

“帮助华德尔先生的用人把行李搬上小马车,然后你同他坐车子去。我们马上先走着去。”

匹克威克先生发出了这个命令,并且和驿车车夫清了手续之后,就同三位朋友折人田间的小路匆匆走掉,留下维勒先生和胖孩子初次萍水相逢。山姆怀着极大的惊异对胖孩子看看,但是没有说一句话;他动手把行李迅速地放进小马车,胖孩子静静地站着袖手旁观,好像觉得看着维勒先生自己单独工作是很有乐趣可研的。

“喂,”山姆把最后的行李包丢进小马车的时候说,“都在这儿了。”

“是呀,”胖孩子说,是很愿意听的调子“都在这儿了。”

“嘿,你这个宝贝东西,”山姆说,“你真是呱呱叫的能得锦标的孩子!”

“谢谢你,”胖孩子说。

“你的心里没有什么叫你操心的事吧,有没有?”山姆问。

“是我所知道的那些没有吧,”胖孩子回答。

“看你那样子,我差不多认为你是跟什么年轻女人闹单相思哪,”山姆说。

胖孩子摇摇头。

“好,”山姆说,“这么说我很愿意听。你平常喝点儿什么不?”

“我倒是更喜欢吃,”那孩子回答。

“啊,”山姆说,“我应该想到的嘛;但是我的意思是说,能不能喝点什么能叫你暖和的东西?不过我想你是永远也不冷的,你浑身有那样富有弹性的装备呵,对吗?”

“有某些时候也很难说”那孩子回答:“而且我也欢喜那种喝的,只要是好的。”

“啊,是吗?”山姆说,“那末这里来!”

马上到了蓝狮的酒吧间,胖孩子毫不犹豫的喝下一杯。连眼都没有霎一霎——这种伟大行为使维勒先生对他的好感大为增加。维勒先生自己也干了类乎这样的一手之后,他们就上了小马车。

“你会赶车吗?”胖孩子说。

“我想我能行。”山姆回答。

“那末赶吧,”胖孩子说,把缰绳塞在他手里,指给他一条小路,“一直走就是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胖孩子说了这说就带着爱恋的心情在鳕鱼旁边躺下,一只牡蛎桶子做了枕头,立刻睡着了。

“唔,”山姆说,“在我所见过的一切稳重的孩子中间这个小家伙是最冷静的了。喂,别睡了,水肿病的小伙子!”

但是水肿病的小伙子却毫无回复活动的象征,所以山姆·维勒就在马车的前面坐下双手抖动一下缰绳叫那老马出发,径自向马诺庄园慢慢地走去。

同时,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兴高采烈地前进着,已经走得血脉循环很流通了。路冻得很硬;草卷缩而冻结着;空气新鲜、干燥、使人振奋地寒冷;而灰色的黄昏(在结冰的天气用石板色这个字眼更好些)迅速降临,这令他们产生一种愉快的期望期待着,在殷勤好客的主人那里等候着他们的舒适的东西。那是这样的一个下午,足以引诱两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在没有人的田野里脱下大衣,满心愉快和轻松地玩起跳背游戏来。我们致信不疑,倘使特普曼先生这时候提议做“背”,匹克威克先生一定会满心欢喜地加以接受。

然而特普曼先生并没有自告奋勇提供这种方便,所以朋友们只是继续走着,愉快地谈着,在他们绕上一条上路的时候,有许多人的声音冲进了他们的耳朵;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去猜想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们是谁,已经走到了盼望着他们到来的人们中间——盼望着他们这一个事实最初是以老华德尔看见匹克威克派们的时候嘴里所发出的一声响亮的“嗬拉”来表示的。

首先是华德尔,他好像比以前精神多了,倘使这是可能的话;其次是贝拉和她的忠诚的特伦德尔;最后是爱米丽和十个八个其他年轻的女士们,她们都是为了明天的婚礼来的,而年轻的女士们在这种重大事件里总是快乐而神气的,她们也正是如此;她们全体一致,以嬉戏和笑声震动了田野和路径,一直传到远方。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介绍的仪式很快就完成了,或者不如说,很快就介绍完了,根本没有什么仪式。两分钟以后,他们来到篱笆的阶梯跟前,年轻的女士们,有的因为他在旁边看着,不肯从她们的身上跨过有的脚长得很美,脚踝也毫无缺点,宁愿在最高一层上站那么五分钟左右,推说害怕,不敢过去,这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已经能够毫不拘束、大大方方地和她们开玩笑了,仿佛她们已经和他交了一辈子朋友似的。更值得说一说的是,就是史拿格拉斯先生给爱米丽的帮助,似乎远远超过那阶梯的恐怖实际上所需要的(固然那阶梯有三尺高,并且只有两级台阶);同时,还可以听见一位穿着一双小巧玲珑的、口子上镶毛的高统靴的黑眼睛年轻女士,在文克尔先生帮助她过去的时候大声的尖叫令人感动不安。

这一切全都非常舒服和愉快。当阶梯的阻难终于被克服了,大家重新到了旷野里之后,老华德尔就告诉匹克威克先生说,他们会经全体一道去看过一处房子的布置和装饰,那是过了圣诞假期一对新人就要去租下来做新房的;听了这话,具拉和特伦德尔都羞红了脸,红得像秋天的红苹果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光那样;那位穿着口子上镶毛的高统靴的黑眼睛年轻女士就对爱米丽嘘嘘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狡猾地看看史拿格拉斯先生;对于这,爱米丽回答说她是个傻姑娘,然而自己却不觉满脸通红了;而史拿格拉斯先生呢,他是像一切伟大天才一样,通常是谦恭有礼的,觉得自己一直红到了头顶,从心底暴发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恨不得叫上面所说的那年轻女士连同她的黑眼睛、她的狡猾和她的口子上镶毛的靴子,全都安排好放在邻近的州里。[注]

假如说他们在室外已经是这样的亲睦和快乐,那未他们到了庄园之后所受的接待该是何等地热烈和恳切呵!连仆人们看见匹克威克先生都愉快地歪着嘴笑;爱玛呢,对特普曼先生丢了一个招呼的眼风,这眼风是一半儿庄重,一半玩皮,然而百分之百地漂亮,足以使得过道里的拿破仑石像也要张开手臂把她抱在怀里不愿松开双臂。

老太太是按照她平常的尊严派头坐在前客堂里,不过她从内心深处感到烦感,因此耳朵也就特别聋。她决不单独外出,而她也像她这种性格的其他的大多数老太太一样,假使家里人擅自做了她所不能做的事情,她就要认为是一种家庭的叛逆。所以——上帝保佑她的年老的灵魂吧——她就尽最大的力气把身子挺直靠在大椅子上。尽可能地显出凶狠的样子——虽然结果还是仁慈的。

“母亲,”华德尔说,“匹克威克先生来了。你还记得他吧?”

“没有关系,”老太太回答,威严得很的样子。“不要叫匹克威克先生为我这样一个老不死的费心了。现在没有任何人来理我了。这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嘛。”说到这里老太太昂一昂头,用微颤颤的双手扶平她的淡紫色的丝质衣服。

“好啦,好啦,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不能让你这样不理睬一个老朋友。我这次来是需要特别和你作一次长谈,并且再和你打一次牌;而且我们还要给那些爱跳舞的男孩女孩们看一看爱米丽舞是怎么跳的——在他们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八小时之前就给他们看。”

老太太立刻就软下来了,但是她不欢喜突然之间就表示出来,所以她只是说,“啊!我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别说没用的话了,母亲,”华德尔说,“得啦,得啦,不要生气了,他才是个可交的朋友。不要忘了具拉;你要提起她的精神啊,可怜的女孩子。”

老太太听见了这些话,因为她儿子说完的时候她的嘴唇在不停的抖着。但是年龄加强了脾气,所以她还没有十分就范。因此,她又抹抹淡紫色的衣服,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唉,匹克威克先生,我年青的那个年代青年人跟现在可大不相同呀。”

“那是无疑的嘛,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说,“所以我对于现在的少数有世家遗风的人特别重视呵,”——说着,匹克威克先生就去把具拉拉到身边,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把她叫到祖母面前并让她坐在了小板凳上。不知是不是由于她仰视着老太太的脸孔的面部表情唤起了往昔的思想,还是由于老太太被匹克威克先生的诚恳的善意打动了,不管怎么着,总之,老太太已经真正地软下心来;所以她抱住孙女的颈子,所有的小小脾气都在一阵沉默的眼泪中流失掉了。

那天晚上他们真是快乐的一伙。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一道打的牌局是沉静而庄严的,圆桌上的欢笑是沸沸扬扬的。牌局散了之后,好久的一段时间,大家还把那热腾腾的接骨木酒——用白兰地和香料掺成的——一巡一巡地喝;而接着来的睡眠是甜酣的,梦是愉快的。值得注意的是,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梦经常与爱米丽·华德尔有关;而交克尔先生的幻想中的主要形象则是一位具有黑眼睛、狡猾的笑容、一双出色精巧的口子上镶毛的高统靴子的年轻女士。

匹克威克先生一早就被一阵谈话声和脚步声吵醒了,这些声音甚至足以把胖孩子从沉睡中惊醒。他坐在床上听。女仆们和女客们不断地跑来跑去;那么多声音喊着要热水,三番四次地叫唤拿针线来,还有那么多半抑制住的恳求,“啊,来人呀把它给我系上吧!好人!我的好人!”这些使单纯的匹克威克先生以为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当他更清醒的时候,才记起了结婚。这是个重要的大事,他就特别仔细地打扮了一番,从楼梯门口下去走到早餐室里。

全部女仆都穿了簇新的粉红洋布长袍制服,帽子上打了白结并带着红边她们在屋子里奔走着,兴奋得无法形容。老太太穿上一件织锦的袍子,这衣服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阳光——除了那些偷偷从放这件衣服的箱子缝里溜进去的懒散的光线。特伦德尔兴高采烈的唱着小曲,却又有点儿神经过敏。那位强健的老地主极力想表现得很畅快和漠不关心,但是他的企图大大地失败。所有的女孩子都穿着白洋纱布衣服,并且流着眼泪,除了特选的两三个,她们获得了在楼上跟新娘和女傧相们见面的光荣。全部匹克威克派都打扮得十分惹人喜爱,屋子前面的草地那儿传来一阵怕人的吼声,是那些隶属于这个庄房的全部男子们、孩子们和少年们所发出的;他们每人都在钮扣孔上弄了一个白结,全都在拚命欢呼。是山姆·维勒先生的言论和行动的模范作用把他们吸引到那里,并且还在鼓动他们,维勒先生已经在所有人中间得到了位置。如意自在,就像他从小就生长在这里一样。

结婚原是开玩笑的一个“合法的”对象,但是事实上是没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只是指仪式而言,并且我们要求明确的谅解,我们对于结婚生活并没有暗带讥讽。跟快乐和喜悦混合在一起的,是许多离开家庭的懊恼、父母与子女分离的眼泪。离开人生最幸福阶段中间的最亲爱、最和睦的朋友去面临着还未经受过的、毫不熟悉的生活上的忧烦的这种自觉——这些自然的感情,我们不愿加以描写,免得使这一章带上忧伤的意味,而且我们更不愿意让人误解我们是在加以讥笑。

那未让我们简单的介绍一下吧!仪式是在丁格来谷本村的教堂里举行的,由那位老牧师主持;匹克威克先生的名字上了登记簿,到如今还保存在那里的法衣室里;那位黑眼睛的年轻女士签名的字迹非常地潦乱不可一视;爱米丽的签名呢,像其他的新娘一样,几乎不可辩认;一切都以非常可赞美的方式办妥;年轻女士们一般都觉得事情不像她们想像的那样美好,还有呢,虽然黑眼睛和狡猾笑容的所有者告诉文克尔先生说,她相信她决不能够忍受任何这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我们却有最好的理由认为她是错误的。除了这一切之外,还得说一说的就是匹克威克先生是第一个向新娘致贺的人;他一面向她表示祝贺,一面把一只贵重的金表和金链挂在她的颈上,这珍贵的表除了珠宝商人,没有人曾经见识过。后来那座古老的钟声快乐地响了起来,于是大家都回去吃早饭。

“碎肉饼放在哪里呀,小鸦片烟鬼?”维勒先生对胖孩子说,让他帮助他把昨天的食物阵列出来。

胖孩子指了指该放肉饼的地方。

“很好,”山姆说,“放块‘圣诞’在里面。对过的那一碟。瞧,这么着就整整齐齐、舒舒服服了,就像那父亲把他的孩子的头割下来,给他医斜眼的时候说的罗。’”

维勒先生说了这个比喻,就觉得自己的比喻有些过了,使这比喻发生充分的效果,并且带着极其满意的神情端详着他们所作的布置。

“华德尔,”匹克威克差不多在大家刚就座之后就说,“干一杯来祝贺这件喜事!”

“那我是很高兴的罗,老兄,”华德尔说。“乔——该死的,他又睡觉去了。”

“不,没有,先生,”胖孩子回答说,从远的一个墙角里出来,他在那里像胖孩子们的保护神——那不朽的号角神——似的吞了一块圣诞肉饼,虽然吃的时候没有带着那种作为他特有的特征的冷静和悠闲神情。

“给匹克威克先生的杯子倒满。”

“是,先生。”

胖孩子斟上匹克威克先生的杯子,然后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带着令人极其感动的一种忧郁的愉快,监视着刀叉的运动和那些精美的食物从盘子里转移到在座的人嘴里的过程。

“上帝保佑你,老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说。

“也保佑你,老兄,”华德尔回答,他们面带笑容,相互敬着美酒。

“华德尔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们这些老年人也应该像年青人一样干一杯,庆祝这件大喜事。”

老太太穿着织锦的袍子坐在桌子上首,面部的表情庄重而严肃,一边是她的新婚的孙女,一边是匹克威克先生,替她切东西。匹克威克先生并没有用很高的声音说,她却马上听见了,就举过一杯满满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祝他长寿和幸福;之后,这位可敬的老年人就开始详详细细叙述自己结婚的情节,附带讨论了穿高跟鞋的风尚,还说了些已故的美丽的托林格洛娃女士的生活和奇遇;对于这些她自己当然心里甜甜的像吃了蜜似的,而年轻女士们却也是如此,因为她们大家都在纳闷老祖母到底在说些什么。她们一笑,老太太就笑得比以前开心十倍,并且说,这些一向就是公认的绝妙的故事;这话又叫他们大笑一阵,因此使老太太的兴致再好也没有了。随后,切开了蛋糕,一一分过来;青年女士们留了几小片预备放在枕头下面梦见未来的丈夫;因此又引起了许多的羞赧和笑乐。

“米勒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对他的旧相识那位精明的绅士说,“来一杯葡萄酒吗?”

“很高兴奉陪,匹克威克先生,”那位看上去十分精明的绅士严肃地回答。

“你和我来一杯吗?”仁慈的老牧师说。

“还有我,”他的太太急忙接过来说。

“还有我,还有我,”坐在桌子最下首的两位穷亲戚说,他们尽可能地大吃大喝,听见什么都大笑。

匹克威克先生对于每一个追加的提议都表示了真心真意的高兴;他的眼睛闪着欢乐的光。

“各位女士和各位绅士,”匹克威克先生突然站起来说。

“听,听!听,听!听,听!”维勒先生在感情激动的状态中站起身大喊着说。

“叫所有的用人都进来,”老华德尔说,他领先插上这句,要不然维勒先生无疑要受到匹克威克的当众呵斥了。“给诸位分别倒一杯祝贺一下。那末,说吧,匹克威克。”

在桌上诸位的沉默之中,在女仆们的耳语声中,在男仆们的尴尬的惶惑之中,匹克威克先生开始了——

“各位女士和各位绅士——不,我不想说女士们和绅士们,我把你们叫做我的朋友们,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倘使女士们允许我这样放肆的话——”

说到这里,匹克威克先生被女士们所发出的、由绅士们响应了的巨大的赞美声打断了;这时候,能够很清楚地听得见黑眼睛女士说她甚至要吻那位亲爱的匹克威克,因此,文克尔先生殷勤地问她是不是可以由代表来接受:对于这话呢,黑眼睛的青年女士回答说,“去你的”,而同时对他瞟了一眼,那眼神谁看了都会明白她在说,“倘使你能够的话。”

“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我提议祝贺新娘和新郎的健康——上帝保佑他们(欢呼和眼泪)。我的年轻朋友特伦德尔,我相信他是一位很不错好丈夫,而他的妻子呢,我知道是一位非常可喜可爱的女子,她二十年来在她娘家给她周围的人带来了欢乐与幸福。现在是充分合宜于转换到另外一个行动范围去了。(这时候,胖孩子发出了高声的哭泣,被维勒先生抓住领口拖了过来。)我但愿,”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我但愿我年轻得能够做她的姊妹的丈夫(欢呼),但是,既然不能像我想象的那样,我很高兴我年纪大得能够做她的父亲;因为这样的话,我说我羡慕,尊重和爱她们两人的时候就不会有人疑心我有任何隐秘的意图了(欢呼和呜咽)。新娘的父亲,我们一直与他相处的得很好,并且他还是一位高贵的人,我觉得和他相识是很骄傲的(大呼啸)。他是一位和气的、优秀的、有独立精神的、心地高尚的、好客的、宽宏大量受人尊重的人(穷亲戚们听见每一个形容辞都发出热烈的呼喊,尤其是听见最后两个)。他的女儿能够享受她所能够要求的一切幸福与快乐;他呢,能够从她的喜事的美满前途获得他应该获得的满足的心情和宁静的心境,这,我置信不疑,是我们一致的理想。所以,让我们为他们的健康来干一杯,祝他们长寿,万事如意!”

匹克威克先生在激烈的赞美声和微笑声中结束了祝辞,在维勒先生的指挥之下,使那些临时演员的肺部又作了一次兴奋而见效的活动。华德尔先生向匹克威克先生提议干杯;匹克威克先生向老太太提议。史拿格拉斯先生向华德尔先生提议,华德尔先生向史拿格拉斯先生提议。穷亲戚之一向特普曼先生提议,另外一位向交克尔先生提议;无数句祝贺的话语编织成快乐与幸福,直到两位穷亲戚都神秘地消失到桌子下面去了,这才提醒了大家是应该休会的时候了。

吃午餐大家又相聚在一起之前,根据华德尔的劝告,男子们曾经散了二十五哩的步,为了解除早餐时所喝的酒的影响。两位穷亲戚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整天,他们上床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同样无上的幸福,但是没有达到,于是大家重新作了这个决定继续留在那里。维勒先生使仆人们保持着永续的欢乐状态;胖孩子呢,把他的时间分成短促的片段,轮流用来吃和睡。

午饭是像早餐一样地丰盛,节目不断出新气氛不断的高涨,就是没有眼泪。随后是点心并且又是些祝饮。随后是茶和咖啡;再后,是跳舞会。

马诺庄园里最好的起坐间是一个长方的、镶着暗色嵌板的房子,有一座很高的火炉架和一只巨大的烟囱,上面可以行驶一辆新式小马车,连轮子带机件。在最显眼的地方,有两位最好的提琴手,和全玛格尔顿唯一的一张坚琴,就在冬青和常绿植物所搭成的一个陷蔽的处所。在所有的墙壁口处和灯架上都装了很古老的银烛台并且插着四支蜡烛。地毯揭掉了,烛光明亮地照耀着,炉火在火炉里闪耀着和爆裂着;愉快的话声和开心的笑声在全房间里回荡。假使有哪个旧时代的英格兰乡下大老棺死后成了仙,这里正是他们宴会的好地方。

在这种环境之下更值的一说的,那就是匹克威克先生出现的时候竟没有打绑腿这种值得注意的事实,那在他的最老的朋友们的记忆中也还是第一次。

“你想跳舞吗?”华德尔说。

“当然是呵,”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你看不出我的服装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匹克威克先生叫人注意他的带斑点的丝袜和结得紧紧的跳舞鞋。

“你穿丝袜!”特普曼先生打趣地喊。

“为什么不能,先生——为什么不能?”匹克威克先生很动感情地对他说。

“呵,当然没有任何的有理由说你不能穿呵,”特普曼先生说。

“我想是没有的。先生——是没有,”匹克威克先生用断然的声调说。

特普曼想笑。但他觉得那是个严肃的事情所以他就显出庄重的神情,说那双袜子的式样很不错,并表示他也很喜欢。

“我希望是这样,”匹克威克先生说,眼睛盯着他的朋友。“这袜子,就袜子而论,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吧,我相信。是不是呵,先生?”

“当然没有罗。啊,当然没有罗,”特普曼先生回答说。他走开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恢复了往日平淡的神情。

“我看我们都预备好了吧,”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和老太太站在跳舞的邻队的地位上,而他太过于急躁,已经作了四次错误的起步。

“马上开始了,”华德尔说。“喏!”

两把四弦提琴和一把坚琴开始奏乐,匹克威克先生开始起步,采取了交叉着手的姿势。这场下的人们忽然鼓起掌并与叫“停止,停止!”的叫声。

“怎么回事?”匹克威克先生说,除了提琴和竖琴,没有任何人间的力量足以使他停止下来,哪怕屋子失了火,他也不会停。

“爱拉白拉·爱伦哪儿去了?”十来个人喊。

“还有文克尔呢?”特普曼先生急忙补充说。

“我们在这里!”那位绅士喊,和他的漂亮的伴侣从一个角落里出现了;此刻,到底是他的脸还是那位黑眼睛的年轻女士的脸更红些,那真难说。

“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呀,文克尔。”匹克威克先生说,有点发脾气了,“你竟没有早些站好。”

“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文克尔先生说。

“唔,”匹克威克先生说,非常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因为他的眼光落到爱拉白拉身上了,“唔,我真不知道那算不算什么。”

然而,没有时间来更多地想这问题了,因为提琴和坚琴真正热烈地演奏起来。匹克威克先生走起来了——交叉着手——打正中走到房间的尽头,起到离火炉一半的地方,重新回到门口——搀着老太太到处舞——在地上重重地顿脚——第二对准备出场——重新开步——又是各处走了一通——又是顿脚——又是一对,又是一对——从来没有这么起劲!最后,跳舞要结束了,也就是;老太太出着粗气走出了房门。由牧师太太代替了她的地位又跳足了十四之后,这位绅士虽然已经毫无努力之必要,却还是不断地在跳,合着音乐的节拍,并且一直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舞姿向他的舞伴微笑着。

远在匹克威克先生舞倦之前,新婚的一对早已退出了舞会。然而在楼下的晚餐却很热烈,餐后大家又坐好长的一段时间;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夹七夹八地记得曾经个别而且亲密地邀请了大约四十五个人同他在乔治和兀鹰饭店吃饭,当他们一到伦敦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认为这是相当明确的象征,表示他昨天夜里除了运动之外还做了些家务事之类的工作。

“那末今天晚上你们厨房里有野味了,我的亲爱的,是吗?”山姆问爱玛说。

“是呀,维勒先生,”爱玛回答:“圣诞前夜我们总是有的。主人无论怎样也不会忘记这一点。”

“你的主人真妙,什么都不会忘记,”维勒先生说。“我的亲爱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会办事的人,或者像他这样地道的绅士。”

“啊,他真是呀!”胖孩子一道参加到他们谈话的队伍中并说,“他养的猪多好!”胖青年对维勒先生投过一种几乎像吃人生番的贪馋的脱视,因为他想到红烧的猪腿和肉汁了。

“呵,你到底醒过来了,是吗?”山姆说。

胖孩子点点头并带着一丝微笑。

“我对你说吧,小蟒蛇,”维勒先生动人地说:“你要是不少睡些,多动此,等你长大了的时候,你就得像那个梳了辫子的绅士一样的受罪了。”

“他出什么事啦?”胖孩子问,声调是踌躇的。

“我马上就跟你说呀,”维勒先生答:“世上能有怎么样的大块头,他就得算是一个——真正是个胖子,他四十五年没有看到一眼自己的鞋子。”

“天呀!”爱玛喊。

“是嘛,他是没有阿。我的亲爱的,”维勒先生说:“假如你按照,他自己的腿做个模型放在他的餐桌上,他自己也不会认识的。唔,他常常走到他的办公室去,身上挂了一根漂亮的金表链,大约有一尺又四分之一长,一只金表放在表袋里,那表是很值钱的——我不敢说值多少,不过总是一只要多贵有多贵的表——又大又重,圆的,难得有那么大的表,就像很难找到他那样胖的人。表面按着比例也很大。‘你最好不要带这表,’那些老绅士的朋友们说,‘你会遭到抢劫的,’他们说。‘我吗?’他说。‘是呀,要抢你,’他们说。‘可以,’他说,‘我倒要看看有哪个贼能把这表拿出来,连我也拿不出呀,它装得结实了,’他说,‘每次我要知道时间,老是看面包店里的表。’于是他笑得快活死了,像是要裂成碎片,并且又伸着扑了粉的头拖着辫子出去了,沿着河滨大道一歪一歪地走着,带了拖得比平常更长的表链,那只大圆表在他的灰色的粗绒布短裤口袋里,几乎要裂出来似的。全伦敦没有一个扒手没有拉过那链子,链也从未从衣服上掉下来。表从来也不会出来,所以他们不久就厌倦了在人行道上拖着脚步跟着这一位绅士走了。他呢,回家就笑得不可开交,辫子抖动得像只荷兰钟的摆。最后,有一天那老绅士正在摇摇晃晃着,看见一个他一眼就猜出来的扒手走过来,跟一个头很大的小孩子手搀着手。‘出花样了,’老绅士自言自语说,‘他们要再尝试一次,可是不会成功的!”所以他开始格格地笑得很开心,但是忽然,那小孩子放开扒手的手,头向前笔直撞上了老绅士的肚子,叫他痛得弯了好半天的腰。‘杀人了!’老绅士喊。‘行啦,先生,’扒手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等他伸直了腰的时候,表和链子都没有了,还有更糟的呢,从此以后老绅士的消化就坏了,一直到死都没有好;所以你当心你自己吧,小家伙,当心不要太胖了。”

维勒先生说完了这些似乎使胖小孩子很感动的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之后,他们三人就走到那个大厨房里按着老祖宗从太古就立下来的规矩,也是每年圣诞前夜都遵守的惯例全家所有人都集合到这个大厨房里来。

在这厨房的天花板的中央,老华德尔刚刚亲手挂了一大根槲寄生树枝,这一根树枝立刻就引起了一场普遍的和极其愉快的挣扎和骚乱;在正中间是匹克威克先生,他用那种足以使美人托林格洛娃的后裔感到荣幸的殷勤,拉住老太太的手,把她领到那树枝下面,礼貌周全地吻吻她表示致敬。老太太就用适合于如此重大而严肃的事情的全部尊严接受了这实惠的礼貌;而那些年轻的女士呢,对于这个风俗没有抱着那样的迷信式的尊敬,或者也许是认为假使这样的“接吻致敬”费点儿事才得到的话是足以大大地增加它的价值吧,所以就又叫唤又挣扎,向角落里逃避,说狠话,说软话,总之用尽一切方法来拒绝,但是并不离开这房间;直到有些比较缺少冒险性的绅士正要断了这种念头的时候,她们却突然觉得继续抵抗是没有用的,就干干脆脆地让人吻了。文克尔先生吻了那黑眼睛的年轻女士,史拿格拉斯吻了爱米丽。维勒先生——倒不单单是因为在槲寄生树枝下面的缘故——吻了爱玛和其他的女仆们,只要是他捉得到的他都吻。至于两位穷亲戚,他们吻了每一个人,连年轻的女客中间那些比较丑的也在所不免;这些比较丑的女容呢,在过度惶惑的心情之下,在柳寄生树枝刚刚挂上的时候就恰恰跑到它的下面,自己也不知道!华德尔背向火炉,站在那里观看着这个场面,非常满意;胖孩子却利用这机会,迅速地擅自吞了一块特别好的碎肉饼,那是特地给什么人留着的。

现在,叫唤声消失了,脸孔和发髦都显得兴奋之后留下的那种特别的痕迹,而正如上面所说的那位被吻的老太太,正站在槲寄生树枝下面高兴地看着他们周围进行的一切。这时候,那位黑眼睛的年轻女士跟其他年轻女士们聊了几句,忽然就冲了过来,用手臂搂着匹克威克先生的脖子,热烈地亲吻了他的左颊,而匹克威尔先生还不十分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已经被她们全体包围,一人吻过一下了。

看看真有趣哪,匹克威克先生被包围在核心,一会儿被拉到这边,一会儿被拉到那边,最初被人吻了下巴,后来被人吻了鼻子,后来被人吻在眼镜上,引起一阵阵哄然大笑;但最有趣的还在后面,只见匹克威克先生被人用手绢蒙住眼睛,捉起迷藏来,撞上了墙,跌进角落里,妙趣无穷,跟盲人似的,做出许许多多怪动作,到最后捉住了穷亲戚之一;于是轮到他自己来逃避盲人了,而他逃避得又是如此的矫捷和轻快,博得旁观者的无限的赞叹。穷亲戚们恰恰捉住他们认为是乐于干这一手的人;到游戏失了趣味的时候他们自己却被人捉住了,大家都厌倦了捉迷藏之后,又玩起了抢葡萄干的游戏[注],等到很多的手指被烧痛了、所有的葡萄干都被抢光了,他们就在大火炉旁边坐了,吃着丰盛的晚餐和喝着香酒[注],酒是用那只比洗衣作的锢里面的苹果在滚热的水中嘶嘶地响锅小一些的缸盛着,又好看,又好听,魔力无穷。

“这,”匹克威克先生说,看看周围,“这真是舒服呵。”

“我们的老规矩,”华德尔先生回答说。“圣诞前夜,全家都一块儿在这里坐着,你看见的罗——仆人们也都在内;我们在这里一直等待敲响十二点的钟声,迎接圣诞,行行酒令,说说故事来消磨时间。特伦德尔,我的孩子,把火拨大些。”

木柴被拨动的时候,无数明亮的火星飞进起来,深红的火焰发出强烈的光辉,一直射到最远的角落里,并且把它的鲜艳的色彩投向了每一张脸孔。

“来,”华德尔说,“唱一支歌——唱一支圣诞歌!我不妨来一个,假使你们没有更好的话。”

“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倒满杯子,”华德尔喊。“我们要把香酒喝个精光,那总还得足足的两个钟头;快全体都倒满,听我唱吧。”

说了这话,这位愉快的老绅士就用圆润而洪亮的声音唱了起来:

圣诞讴歌

我不爱春天;他在他反复无常的翼上

载了花朵和蓓蕾,

用他的欺诈的雨水向她们猛然袭去,

而在黎明之前就把她们推残。

这个无所作为的刻薄鬼呵,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怎么又要变成怎样,

他刚对你微笑,却又作出一副鬼脸,

摧残了你的年轻的鲜花。

让夏季的太阳奔向他的光明的家庭,

我却决不会追寻他;

就是乌云遮蔽了他,

我也要高声大笑,

不管他是怎样地生气和伤心!

因为他的宝贝儿子正是那野性的疯狂,

用可怕的狂热作无知的勾当;

许多人都有过痛心的经验,

爱若太过强烈,

就不会地久天长。

在和平的收获之夜,

借着温柔的月亮所散播的宁静清光,

我觉得比在昊昊白日的正午,

还要更加甜蜜。

但是落在树下的叶子,

每一片都唤起我的忧伤;

我但愿秋日的天气不必如此地晴朗,

因为我喜欢那份忧伤。

但是我要歌唱,为了圣诞节的到来,

歌唱真诚、实在和勇敢;

我要喝干满满的一杯酒,

欢呼庆祝这古老的圣诞!

我们用愉快的歌声迎接他来临,

歌声恰恰会叫他更加开心;

我们要使他通宵不睡,趁着还有点儿酒菜,

大家融融洽治,然后再分开。

为了他的诚实而自傲,不屑于隐藏

他的一点儿坏天气的伤疤;

那并不是污点,因为我们最勇敢的水手们

脸上有更多的伤痕。

那未我要重新歌唱,唱得满屋震响。

歌声穿过一堵堵墙,到处回荡——

欢迎这强健的老人,在今儿晚上,

因为他是一切季节之王!

大家都在赞美着歌声——因为朋友们和从属者们是顶好的听众呵——尤其是穷亲戚们欢喜得如痴如醉。火炉里重新添了柴,大家又都斟上了香酒。

“雪下得多大啊!”人们中的一个低声说。

“下雪了,真的吗?”华德尔说。

“是大风大雪,先生,”那人回答:“还有风,风夹着雪,大地像遮上了一地白云。”

“杰姆说什么?”老太太问。“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不,不,母亲,”华德尔回答说:“他说外面起了大风雪,风冷得刺骨。根据风在烟囱里轰隆轰隆吹得直响的样子看,我想是不错的。”

“啊!”老太太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正是你的可怜的父亲去世的前五年,也是这样的风,也是下着这样雪,那天也正是圣诞前夜;我记得就是在那天晚上他讲妖怪们带走老加布利尔·格勒伯的故事给我们听。”

“什么故事啊?”匹克威克先生说。

“呵,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华德尔回答,“是关于一个年老的教堂杂役,我们都猜想他是被妖怪们带走了。”

“猜想!”老太太脱口而出地说。“难道有人真不相信这事吗?猜想!你不是从很小就听说他是被妖怪带走的吗,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被妖怪带走的吗?”

“是的,母亲,他是的,”华德尔笑着说。“他是被妖怪带走的,匹克威克;那末这就算完了。”

“不,不,”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行,你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有关的一切。”

华德尔看见每人的头都伸出来谛听,就微微一笑;于是毫无节制地倒了香酒,对匹克威克先生点头致意,开始讲了如下的故事——

但是,上帝保佑我们做编辑的心吧,我们已经把这一章拖得好长了阿!不能在拖了,我们郑重地承认,我们完全把所谓章回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现在,让妖怪从起个头,从头说起吧。用意是为了醒目,却不是偏袒妖魔,各位女士,各位绅士各位太太,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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