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为,”死因审讯团表示,“被害人死于——”

无谓的官腔文字恼人地飘过蓝坡大脑,了无痕迹。他们所说的不外乎就是赫伯特·史塔伯斯从典狱长室外阳台一推,杀了他堂哥马汀。验尸结果显示鼻孔及嘴角出血,后脑勺有锉伤,但凭他摔落后的姿势却无法解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马克礼医师指出,死者最有可能在实际谋杀前,先被重物击昏。马汀颈子和右臂骨折,另外还有一串不堪入耳的细节在审讯庭滞闷的空气中冷酷而狰狞地回荡着。结束了,伦敦新闻界对查特罕这件奇人奇事只持续发烧了几天而已。

新闻刚一爆发时,各界广用图片、各种大胆臆测及新闻特写来炒作。不久这一切便沦为广告篇幅角落的小小一条消息。仅交代嫌犯目前仍在追缉当中,锁定的赫伯特却下落不明。这骑着绿色机车的谜样人物如薄雾散去一般被英格兰迅速淡忘了。不可讳言的,至少有一打的人从各个地点通报了警方,说见过他,但事后证实皆非赫伯特·史塔伯斯。假设当初他是朝林肯市方向骑去,搭上火车,如今要追查他的足迹已不可能。那辆绿色机车也无影无踪。苏格兰场警方行事效率太差,见报率不比逃犯来得低,然而他们在西敏寺河堤上那栋阴森的办公大楼却未尝传出擒获人犯的捷报。

审讯后一个礼拜,查特罕又回复沉寂。雨下了一整天,滂沱大雨袭向低地,咚咚地打在屋檐上,也劈劈啪啪地飞溅在烟囱内,而烟囱底下则纷纷升起火来抵挡潮气。英国古老的雨,驱鬼似的逼出陈旧的气味,使得哥德体字样封面的书本及墙上雕刻顿时比真人都还显得栩栩如生。

蓝坡在菲尔博士书房炉架的炭火前坐下。紫杉居四下无声,只剩地板松动、受到重压而不时唧哪嘎嘎传出的杂音。菲尔博士下午上查特罕去了。他们这位客人在炉火前的休闲椅上独处,从灰色窗户看出去,雨下得更绵密了。火焰里,他也捕捉各色形状以自娱。

炉架拱起的部分黑得发亮。火焰——就如审讯团庭上桃若丝·史塔伯斯的脸一样——从未正面朝向他过。谣言满天飞。椅子在磨光的地板上轧轧地响。人们的耳语穿透审讯室整个空间,清晰无比,像在一个石瓮内传出的讲话声,会后她搭沛恩的老爷车回家去了,还拉上车内的侧边帷幕。他目送车子颠簸而去所遗下的灰沙,而沿路民宅的窗户后面歪着头向外窥视的一张张脸,他也都看在眼里。闲言闲语像个狡猾的邮差,敲开每一户的大门。他想,真是一群愚蠢的讨厌鬼。突然感觉自己好惨。

雨声转强了。有几滴雨打进炉火里,澌澌作响。他呆瞪着膝上那张纸——他从她那儿抄来、谜一样的那堆空洞的诗行。他向菲尔博士提了,只是老字典编纂家还没过目。有鉴于发生了不幸事故及事后丧礼的准备,他们虔敬守礼地暂且搁下这份文字游戏不予理会。然此刻马汀·史塔伯斯的遗体已安置妥当,在野地的雨中……蓝坡打起哆嗦。脑中浮起一些陈腔滥调,现在他才知道,这些送葬惯用的场面话常蕴含骇人的真理。

“即使虫豸即将蛀蚀这副躯体……”强韧有力又镇定人心的言词在虚空无云的天幕下一字一字吐出。就他记忆所及,还有那泥土,以播种的态势一把把由致哀者手中洒落棺木上。他看见让水浸透的柳条,衬着一道灰蒙蒙的地平线摇曳、摆荡。丧仪念经也似、缺乏抑扬顿挫的音调荒谬地进行着,犹记有一回——很久以前,小时候——他在暮霭下听见远处传来骊歌的乐声。什么声音?他依稀可闻童年早就失落的那些声响,却察觉现实环境中真有一声噪音入耳——有人在敲紫杉居的大门。

他起身点燃旁边桌上的灯,带着它一路照明,走到玄关处。开门时,雨点吹拂到他脸上。他把灯高举。

“我来找菲尔太太,”丫头的声音,“不晓得她会不会给我茶喝。”

她从湿透了的帽缘认真抬眼望着。她靠过来倚近灯光,站在雨淋不到的地方。她两眼无辜而委婉地说着话,同时越过他走进玄关。

“他们出去了,”他说,“不过你还是可以进来。我——我没把握能泡出像样的茶……”

“我会。”她告诉他。

所有的拘礼都随之融化。她笑了。结果湿淋淋的大衣、帽子往玄关那儿一挂,她转眼就在厨房里煞有介事地忙上忙下。他则适度地假装忙碌。再也没什么比人家备饭时大刺刺地站在厨房中央让人更感过意不去的了。就像眼巴巴看着别人换车胎为你效劳一样。只要你挪动,一副真要动手帮忙的样子,准会和正在忙的伙伴撞个正着。结果你八成会把换胎的朋友挤到脸贴地面,存心整人似地唯恐天下不乱。他们没多说什么,但桃若丝倒是挺兴高采烈地张罗着茶。

博士书房炉火前小桌上铺开了一块桌巾。窗帘都拉上了。煤屑一添,炉火又熊熊攀高。她眉头深锁,聚精会神地为吐司面包抹上牛油。昏黄的灯下,他见到她眼窝的黑影。热腾腾的松饼、橘子果酱及浓茶。刀在烤脆了的吐司上稳稳地唰唰掠过,涂在上头的肉桂透出暖暖的香甜……

她倏的抬起头:“嘿,怎不喝你的茶啊?”

“我不喝,”他断然地说,“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她将刀轻放于碟子上,悄然发出“锵”的一声。她撇过头去答道:“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我得出来透透气。”

“你吃点东西,我不饿。”

“喔,你不懂,我也不饿呀。”她说,“这里好好;这雨、这炉火——”她伸展了一下筋骨,像只猫那样,瞪着壁炉台边缘。两人之间,一只茶杯冒着热气。她坐在一张暗红色布面、老旧塌陷的沙发上。他抄来的诗篇面朝上,丢在炉边地上。她朝那纸稿点了点头。

“你跟菲尔博士讲了吗?”

“我稍微提了一下。但没说你认为这上头大有文章……”

他发现自己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就像胸口挨了一拳似的,他凭着一股冲动站了起来。他两腿轻飘飘地站不稳,只闻茶壶高扬的哨声。他走向沙发时,意识到炉火辉映中,她那明亮而坚定的双眸。有那么片刻她望着火焰,尔后转头迎向了他。

他不自觉瞧着火,火焰威猛的热力烘着他的眼睛,朦朦胧胧听见呜呜哼着的茶壶及模糊而急骤的雨声。他停止吻她。良久,她一动也不动地倚着他肩头,两眼紧闭,眼皮苍白。他不再唯恐自己不受青睐,狂跳不已的心也舒缓下来。温馨的感觉像毛毯一样里住两人。他雀跃着,同时又感到愚蠢得可以。回过头,看到她迷迷蒙蒙的眼睛睁得老大,正盯着天花板看,令他十分讶异。

他一开口,嗓门好大,在自己内耳隆隆作响:“我——”他说,“我不该——”

那迷迷蒙蒙的眼光栘向他,仿佛从深邃的远处往上眺望似的。她手臂缓缓绕上他颈子,再次将他脸压低。亲密、心跳剧烈的时刻,茶壶哨声歇止了,有人断断续续朝他耳里低吟,哈进一抹湿暖的气息。骤地她抽身让开,笨拙地站起来,在灯光下来回走着,脸颊泛红,旋又在他面前停下。

“我就知道,”她厉声地说,“我是个麻木不仁的畜生。我真是糟糕。马汀刚死——我却在这儿……”

他猛地起身,一手揽住她肩膀:“不要去想它!试着别再想它了,”他说,“都过去了,明白吗?桃若丝,我爱你。”

“你想,我难道不爱你吗?”她逼问,“我永远不会,也无法像爱你这样去爱任何人了。我好怕。昼思夜想都是这感觉,陷得这么深。但这种非常时刻,我却满脑子只有这个,真是糟透了……”她声音在颤抖。他不觉把她肩头握得更紧了,好像要拦阻她往哪里跳下去似的。

“我们都有点儿疯狂,”她接着说,“我不会跟你说我动了心的,我不会承认的。你我都被这件恐怖事故弄得心烦意乱。”

“但烦乱也只是一时的,不是吗?天哪!你能不能不要忧心忡忡的呢?你明知这些忧虑无济于事啊,一点用也没有的。你也听到菲尔博士这样说的。”

“我讲不清这种感觉。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一走了之。我要一走了之——今晚——或明天——然后把你忘了——”

“你忘得了吗?因为,如果忘得了——”

他看到她眼里噙满泪水,马上咒骂自己。他试图让自己音调稳定下来:“没有必要忘啊。我们只有一件事该做。我们要把这笔烂帐、这些谋杀、咒诅什么的蠢事弄个水落石出。到时候你就打心底自由了。我们俩要一起远走高飞,还有——”

“你要带着我吗?”

“小傻瓜!”

“——那,”她停了半晌,哀怨地说,“我只求……喔,讨厌,每当我想到自己直到一个月以前,看书的时候还在好奇自己有没有爱上了那个魏厄非·丹宁而不自知,又纳闷大伙怎会直拿我跟他起哄。再想想现在的自己——我是个情痴,愿意做任何事——”她猛甩头,讲得慷慨激昂,随后笑开了又恢复那淘气的表情。她看似自嘲,实际上却像拿刀尖刺探自己皮肉又唯恐真的见血一般,深怕受伤害,“但愿你是真心的,帅哥。若你这是违心之论,我宁愿死。”

蓝坡像发表演说似地,开始数落自己如何不够好。年轻男孩总是情不自禁要这样讲一讲,然后蓝坡竟发挥到真心诚意相信自己不配的地步。这番话感人的效果多少在他正要铿锵有力下个结论时,不小心将手杵到牛油碟里而打了个折扣。但她说,就算他整个人在牛油里打滚也不在乎,并笑他那副驴相。两人决定去找点东西吃吃。她不论讲什么都多了个口头禅“荒谬至极”,蓝坡便不顾一切跟着耍嘴皮子。

“来喝点这蠢茶。”他敦促着,“还有这神经兮兮的柠檬,和少许糖。来,来拿。奇怪,我真想把这秀逗的吐司丢到你头上,偏偏因为我好爱你。橘子果酱?好驴喔。好好吃。另——”

“好了啦!菲尔博士随时会回来。别闹了——你可不可以开扇窗子?你们这些野蛮的美国佬就喜欢闷在屋里。拜托!”

“啊。我们只有一件事该做。我们要把这笔烂帐、这些谋杀、咒诅什么的蠢事弄个水落石出。到时候你就打心底自由了。我们俩要一起远走高飞,还有——”

他走过去打开壁炉旁的窗户,把窗帘敞开,相当不赖地模仿她口音讲了一串独白。雨势弱了。他推开窗探出头去,直觉地朝查特罕监狱看去。揽入眼底的并不让他惊惧,而是呼应平静中这份淡淡的喜悦。他信誓旦旦地说:“这一回,我会逮到那个混——我会逮到他的。”

他边说边点头称是,向雨中比划着,同时回头看着丫头,这下子表情怪异得很——查特罕监狱的典狱长室居然又透出光来了。看来像烛光,微微弱弱,在暮色中摇曳着。她仅瞄了那边一眼便迅速攫住他双臂。

“你要做什么?”

“我说了。老天有眼的话,”蓝坡明快地说,“我要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不会是要上那儿去吧?”

“我不会吗?看着吧!你别动,看我的就是了。”

“我不准你去!不行,我很认真啊。我是说真的!你不能去——”

蓝坡挤出一个舞台剧中坏蛋的冷笑。从桌上抄走一盏灯,快快走向大厅,害她只好二话不说跟上去。她慌慌张张贴近他身边走着:“我跟你说了不要去!”

“你是说过了,”他边穿上雨衣边回应,“帮我把袖子穿上去好吗?……乖!现在我要,”他检视衣帽架又说,“一支手杖,一支扎实厚重的……有了。好像小说情节:‘雷斯垂警长,你带了家伙没有?’‘都带了。’这些该绰绰有余了。”

“既然这样,我警告你,我也要去!”她赌气地大声说。

“好嘛,那你把外套穿上。我不敢说那小鬼会待多久。这么一说,我最好带支手电筒。我记得博士昨晚留了一支在这儿……有了。”

“宝贝!”桃若丝说,“我原本就希望你会让我去……”

混身湿透,踩着泥泞,他俩横跨草坪走上草原。她穿着长雨衣,爬篱笆有点棘手。他把她抱过去的当儿,脸上湿答答地被她亲了一下。这下子,英勇对抗在典狱长室点灯的人那股冲动瞬间平息下来。不是开玩笑的,这可是来真的。昏暗的光线下他转身。

“听我说,”他说,“我很认真喔,你最好折返回去。这不是闹着玩的,我不许你冒风险。”

一阵沉默,只听见倾盆大雨打在他帽子上。唯有那盏孤灯,透过草原上细白条的雨柱依稀可见。她回答的声音微弱、冷淡而平静。

“我也知道。但我得弄清楚怎么回事啊。你非带我去不可,除非有我,你也找不到去典狱长室的路呀——将了你一军,宝贝。”她开步领先涉过去,水花四溅,沿着草原爬上坡。他跟在后头挥舞手杖,朝湿漉漉的草堆砍下去辟路,两人都默默不语。到达监狱大门时丫头喘着。远离炉火的光之后,得再三说服自己,才能相信这成天施行鞭笞和绞刑的老

屋内没有闹鬼。白色光束射穿脏得发绿的地道:他俩采探路,迟疑半晌又走了下去。

“你想,”丫头低语,“会是——那个杀了……这会是那个人吗?”

“最好回去,我告诉你!”

“讲太多遍都没效了,”她小声说,“我好害怕喔。可是走回去更可怕。我抓着你手臂好不好,我来带路。小心——你想,他在楼上干么?他一定疯了才敢回头来冒这个险。”

“你想,他听不听得见我们过来?”

“喔不,还不会。还远得很呢。”

他们的脚步挤压出汨泪水声。蓝坡的手电筒光线飘来飘去。一对对小眼睛注视着他们,灯光搅扰到它们藏身的黑暗角落时,又仓皇逃逸。蚋蚊在他们脸旁飞舞。附近某处一定有水塘,因为青蛙难听的嘎嘎声此起彼落低哑地和着。这段没完没了的路程又把蓝坡带上走廊甬道,穿越锈了的铁门,拾石阶而下,再拐上来。手电筒照到“铁娘子”酷刑铁匣时,黑暗中正好有东西闪过。

——是蝙蝠。丫头俯下身去,蓝坡则很神勇的挥杖驱打。他估计错误,手杖击到铁器发出“锵啷”一声巨响,送出一串吵杂的回音直通屋顶。一片蒙胧的振翅声中,蝙蝠咭咭的叫声尖锐剌耳,作为回应。蓝坡感觉到她抚着他臂弯的手在抖。

“我们打草惊蛇了,”她轻声说,“恐怕我们已经为嫌犯发出警讯了……不要,不要,不要把我留在这儿!我得跟定你。假如那支手电筒的电用光的话……这些恐怖的玩意儿,我头皮都发麻了……”

他虽然频频安抚她也无济于事,因为他自己心脏都在撞击胸口狂跳不已。若真有死人在当初送命的这个石屋内出没,他想,它们的脸肯定跟“铁娘子”那膨胀空洞、满布蛛网的表面没两样。那间老旧酷刑室留下的汗渍似乎仍未散去。他像安东尼时代士兵为了强忍截肢之痛,狠狠衔住子弹那样,咬紧牙关面对。

前方有亮光,隐约可见,就在通往典狱长室外面通道的那段楼梯顶端。有人拿着一支蜡烛。

蓝坡喀嚓一声关熄手电筒。一片漆黑中,他把桃若丝推到自己背后。他侧身贴着左面墙壁上楼,右手空出来拿手杖。他感觉得到她在抖。他扪心自问,自己怕的不是那谋杀犯。他甚至会乐于挥杖把谋杀犯的脑袋敲烂。令他小腿紧张得青筋暴露、胃里寒得皱在一堆的,是他生怕发现这背后另有其人。

有那么片刻他担心尾随在后的丫头会叫出声来。他明知一旦那烛光旁掠过什么人影,一个戴了三角帽的人影,他也会失控喊出声来……前面传来脚步声。显然对方听到他们的些许动静,又怀疑自己听错了,遂又踱回典狱长室那儿。

——怎会有拐杖触地的声响。

四下静悄悄的。无止境似地等了短短几分钟,蓝坡往楼上前进。典狱长室敞开的门内有微弱的灯光。蓝坡将手电筒塞进口袋,挽着祧若丝湿冷的手。他的鞋唧嘎了一下,不过可视为老鼠的叫声蒙混过去。他沿走廊走去,躲在门边朝里窥视。

桌子中央烛台上有支蜡烛在燃烧。桌旁的菲尔博士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手托着下巴,拐杖斜倚在腿边。烛光在他背后墙上映出一个影子,像极了罗丹的雕像。还有老安东尼的床顶篷下有一只硕大无比的灰鼠,弓着背坐在那儿,冷笑的眼睛闪闪发亮,盯着菲尔博士看。

“孩子们,进来,”菲尔博士简直没抬眼就说,“我不得不说,发现是你们时真是松了一大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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