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一月初,某个雾气沉沉的寒冷冬夜,在埃克斯穆尔高地里德庄园的画室中,整个案件终于画上了句号。

莫莉和我——莫莉已于去年七月嫁作保罗·费雷斯夫人——在巨大的,开得进一辆小汽车的圆石壁炉中燃起熊熊炉火。圆木燃得“噼噼啪啪”作响、红色火光冲天,舔舐着壁炉的棕色木橼。画室玻璃屋顶上盖着厚厚的帘子,宵禁时用来遮住光线。

莫莉盘腿坐在壁炉前,身下是鲜艳的纳瓦霍地毯。我坐在她对面,尽量用地道方式抽着混合烟草。亨利·梅利维尔坐在正对壁炉的沙发椅上,老家伙特意从伦敦赶来度周末,把真相告诉我们。

真相带来的冲击久久无法散去。

“汤姆!”莫莉叫道,“汤姆!居然是汤姆,汤姆啊!”

“这么说,”我说,“卢克医生的推理没错喽?整个犯案过程和他分析的一样。只不过……”

亨利·梅利维尔把卢克医生的手稿放在膝上。他拿起来翻了翻,手稿字迹工工整整,内容和读者先前读到的一模一样。

“你们瞧,”亨利·梅利维尔把手稿放在沙发椅上,接着说,“其实医生的手稿里包含了所有线索。医生自己也曾说过,有时候你跟一个人太过亲密,反会对他视而不见。当然他说这话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深意。如果阿莱克·温莱特对他而言都算太过亲密,那他和儿子汤姆只会更进一层。

“有趣的是他在手稿中提及儿子的方式。仔细阅读你就会发现,汤姆在手稿中无处不在。我们可以读到他说了什么,读到他做了什么。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都会略有所知。不过医生并非有意写给我们看。

“你们瞧,卢克医生从头到尾,根本没把汤姆当成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来看待。对他来说,汤姆就像是家里一件备受珍爱的家具,理所当然的存在。除非故事不得不牵涉他,否则医生不会主动提起。他压根没有观察过、思考过汤姆在本案中的所作所为。他根本不了解汤姆,甚至可以说,他根本没有了解汤姆的意愿。

“我们对汤姆最初的印象是,他关上医用提包,激动地高谈阔论着,说有些笨蛋就是不谨慎,让人们对他们的韵事议论纷纷。而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呢?他眼眶深陷,坐在餐厅罩灯下,筋疲力尽、疲惫不堪。老医生归咎于过分操劳,为此还教训了他一通。

“卢克医生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和他同居一室的儿子精力充沛的同时又精神压抑,对丽塔·温莱特神魂颠倒,失去了理智。当他得知丽塔和新男友决定私奔时,在疯狂爱意驱使下,杀掉了两人。而且如果你们留心观察就会发现,从一开始整个事件悲惨的结局就已注定。”

亨利·梅利维尔敲了敲手稿。

“不过你们知道么,”他抱歉地补充道,“民生会这样写也很好理解。我倒是觉得,如果换成是你或我,撰写的故事中牵涉到各自亲属,写法多半和老卢克医生如出一辙。”

圆木在壁炉中“噼噼啪啪”地燃着,火焰冲得老高,室内非常暖和。但莫莉还是忍不住颤抖。

“你到底怎么会怀疑到汤姆身上去的?”她问道。

“噢,我亲爱的!难道你就没看出来,案发后那个周二下午,唯一可能的凶手人选就剩下汤姆·克劳斯里医生?周二下午就发现了决定性的线索。”亨利·梅利维尔冲我眨眨眼,“当时你也在场,孩子。”

“不可能,我知道决定性的线索?才怪!”

“我想问的是,”莫莉追问道,“你最早是因为什么怀疑到他头上?”

“我的姑娘啊,”亨利·梅利维尔透过镜片看着她,说,“我想是因为你。”

“我?”

“嗯哼。那个星期一,克拉夫、卢克医生还有我到府上拜访令尊和你之后,我们正开着车驶在主干道上,克拉夫问起我对你印象如何。我说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

“谢谢你,先生。”

“但一般而言,我不相信那些扬言自己对异性亳无兴趣的姑娘。她们越是这么说,越是证明自己暗地里对异性兴趣盎然。”

“讨厌!该死的!”

莫莉脸一下红得像纳瓦霍地毯的某个部分。虽然卢克医生在手稿里把我描写成一个总是冷笑的人——这点直到今天还让我困扰——我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莫莉不无羞怯地走过来,坐在我的膝上,我当着亨利·梅利维尔的面吻了她。当然,对费雷斯夫人而言,这种行为可以归于放纵一类的了。

“我说你们,不许在我面前亲热!”亨利·梅利维尔咆哮道,壁炉里冒出的一股烟都被他喷了回去,“我们可怜的凶手就是因为亲热,才走上了不归路。”

“我很抱歉,”莫莉说,“请继续。”

“好吧!我想起了替我治疗脚趾的那位年轻医生——汤姆,克劳斯里。我想起在篱笆另一面,总有个人在我和你面前大说特说他对女人毫无兴趣。他宣称自己是货真价实的特拉斯比会修士、清心寡欲。说什么女人都是饿狼,说女人这也不是,那也不妥。说自己是天生的独身主义。诸如此类。你都忘记了吗?当时我就怀疑,他是不是言辞过于夸张了点。

“还有,他才是丽塔,温莱特的私人医生。如果卢克医生拒绝给丽塔写护照推荐信,总有人替她写了。而且,去年五月二十二号,丽塔来找卢克医生,谎称需要一些安眠药,其实是想求医生替她写推荐信的时候,为什么那么沮丧?为什么?卢克医生还问她为什么不去找汤姆。对此她没有正面回答。会不会因无法对卢克医生开口,最后还是不得不找了汤姆?如果是这样的话……”

“噢,我的天哪!”

“自此,我稍有一些眉目了。你们瞧,在谋杀案发生当晚,卢克医生和阿莱克·温莱特的某段对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丽塔曾在卢克医生的办公室内向他发誓,说这是她第一次出轨。她这么说显得过分纯真、过分善解人意了。卢克医生把这话转告给阿莱克·温莱特。阿莱克是怎么反应的?他哑然失笑。‘不过,’他说,‘我能理解她为何对你撒谎。’抓狂的医生完全没听出他言外之意。不过我是个卑鄙小人,听出这话里大有玄机。有没有可能汤姆和丽塔曾经是情人?

“然后,星期二一早,我们对某个问题的分析完全失败了,而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让我困扰不已。”

突然亨利·梅利维尔停了下来。

他脸上露出空洞的表情,仿佛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一边喃喃自语,听起来像是在对谁抱歉,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用铅笔头在上面写起什么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空洞而遥远,仿佛在咀嚼回味着这些词。

“罗斯巴里、洛芬特,”他念叨着,脑袋偏向一边,专心看着刚刚写下的字句,“唔嗯。罗斯博格?罗伊斯顿?鲁格里?那个有名的罪犯帕尔默以前就住在鲁格里。嗯哼。”

我和莫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莫莉礼节周全,不会打断他。而我吃惊得顾不上打断他。亨利·梅利维尔若有所思地把信封装起来,哼了哼。

“从一开始就让我困扰不已的问题是,”他恶狠狠地咆哮道,“凶手——不管他是谁,不管他用什么手法犯案——几乎犯下了完美谋杀。首先,尸体有百分之二十的机会被冲到海里,永远不可能被发现。其次,即使尸体被发现了,如果不是有人发现了凶枪的话,案子多半也会毫无争议地确定为自杀,对凶手来说效果同样满意。

“那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这笨蛋会把点三二手枪扔在公共道路上?这问题折磨得我脑子生痛。不管怎么分析,这种行为都完全不合乎情理。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凶手根本没打算扔掉,枪掉在马路上在凶手控制之外。换言之,凶手丢失了这把枪。

“星期二上午,贝拉,沙利文住在卢克医生家的头一天,克拉夫和我前去探望。我们本来是想去问问她有没有巴里·沙利文的照片。但在这一过程中,我无意发现了某条让我寒毛直竖的线索。汤姆·克劳斯里的上衣口袋破了个洞。我们的小姑娘想帮他缝上。”

莫莉猛地坐直身子,腾地坐到我膝盖边,差点把脸撞在烟斗上。

“手稿中写到了这一段,”亨利·梅利维尔说,“我们的老医生虽然没意识到不对,但详细而忠实地记录了那两人头天晚上的谈话内容。

“好了,我有点语无伦次。还有另一条证据加深了我对汤姆的怀疑。贝拉说,我们这位可怜的、盲目而疯狂的凶手在受害人汽车旁哭得像个婴儿。在那之后不久,出现了决定性的证据。

“我的整个推理——该死的全部推理——都建立在丽塔和巴里决定带着阿莱克的钻石私奔去美闺这个假设上。关键是那些钻石。没有钻石,也就没有私奔。当我们走进楼上的卧室,打开那个象牙珠宝盒之后,居然发现钻石完好无损、闪闪发光。我必须承认,在那一瞬间,老头子我惊呆了。”

“我还是没弄明白钻石的事儿,”我说,“钻石是整个调査的转折点,发现钻石之后,人们坚信本案是殉情自杀。如果钻石没丢……”

“噢,我的孩子!”亨利·梅利维尔说,“你难道不明白,钻石为什么在首饰盒里?因为有人把它们放冋去了!“

说着他弯下腰。

“听着,阿莱克·温莱特怎么样了?他就没有什么话说吗?”

莫莉低下头看着地面:“温莱特教授搬走了。他几乎什么话也没说。毕竟卢克医生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我想他走出了这场悲剧的阴影,但无法从战争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在那个著名的周六之夜,卢克医生发现脚印之后不久,阿莱克急匆匆地跑上楼去看丽塔的衣服和钻石还在不在。你们明白吗?”亨利·梅利维尔狰狞地皱起前额,说,“他发现衣服都还在,但钻石不见了。因此他拿着小钥匙下了楼。下面让我们来看看这把小钥匙神秘而至关重要的冒险之旅。

“温莱特昏过去之后,卢克医生心不在焉地把钥匙揣进了口袋里,后来也忘了拿出来,带回了家。第二天早上他才想起钥匙的事,你们还记得他是怎么办的吧。他把钥匙给了……”

“给了汤姆,”莫莉接嘴道,“卢克医生跟我说过,他把钥匙给了汤姆。”

“没错,给了汤姆,让汤姆还给阿莱克。汤姆照办了,我们后来发现阿莱克手里拿着钥匙。这还不是最怪异、最吸引人的部分。

“还记得蒙荷波当时是什么情况吗?两个护士,一个白班一个夜班,轮流照顾阿莱克·温莱特,从星期六深夜开始,分分秒秒都陪在他身旁。汤姆·克劳斯里直到星期天上午才把钥匙还给他,当时护士们已经在岗了。

“如果有人——也就是凶手——想把钻石还回首饰盒,只能在星期天上午汤姆还钥匙之后,到星期二下午之间。谁能办到?让我们来听听护士的证词。乍一听可能会觉得丧气,但仔细一想就会发现大有文章。护士作证说,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没有任何人——没人,涉足过病人房间。见鬼,我和克拉夫应该清楚得很。护士们连警察都不肯放进去。

“不过护士说没有‘任何人’,当然不包括来看病的医生。我们从卢克医生那里了解到,汤姆·克劳斯里每天去诊视阿莱克两次。如果除了医生之外,没人进过病房,那唯一可能还回钻石的人就只有医生。

“这么一说,不是很简单吗?

“再简单不过了。护士什么时候才敢放心大胆地离开病人一小会儿,尤其是病人情况这么糟的时候?当然只有一种情况,就是医生派她出去干点儿什么,自己留下来看着病人的时候。

“汤姆·克劳斯里知道阿莱克·温莱特破产了,就快一文不名,挨饿受冻了。他怎么知道的?卢克医生什么都告诉他了——手稿里写着——星期六一早卢克医生在悬崖边碰到阿莱克,和他聊过,还约好了当天晚上的聚会。之后,他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汤姆。

“汤姆喜欢阿莱克。而且他心里也充满了炙热的罪恶感。他不是个十足的恶魔,只是个为了丽塔·温莱特神魂颠倒、脾气暴躁的三十五岁男人。他根本不在乎金钱——克拉夫警长对此很有发言权——这方面他和他父亲如出一辙。他在海盗穴中杀掉两人之后,从两人行李之中搜出的价值四五千镑的钻石,对他来说不值一文。

“而且对他而言,把钻石和其他行李一起丢进海里也不好,毕竟它对阿莱克意义重大。所以他把钻石物归原主。如果我猜得没错,丽塔拿走钻石时,没连蓝丝绒盒子一起取走。所以汤姆轻轻松松就能揣进口袋带回大宅,支走护士之后,用卢克医生交给他的钥匙打开盒子,再分别放进小盒子里。大功就算告成。

“现在你们该明白,我为什么会说汤姆·克劳斯里是唯一可能的凶手了吧。因为从证据分析,他是唯一可能将钻石还回去的人。谁有异议

?”

我们都没有。

莫莉再次站了起来,走到壁炉另一头盘腿坐下。炉火燃得更旺了,熊熊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使她不得不遮住眼睛。炉火也照亮了这间久石头画室的每个角落。

亨利·梅利维尔空洞地说:“圣伊文思、索塔西、斯卡博罗、斯坎索普、塞吉莫、萨顿·科菲尔德……那个阿什福德镇的姑娘就是在萨顿·科菲尔德淹死的……”

我搞不明內他喋喋不休念叨的是什么,忍不住打断了他。

“听着,老爷子……”我开口道,但他没给我机会说下去。“到现在,”他脸上凶恶的表情吓得我们俩都不敢出声,“你们应该能自己补完案件细节了。丽塔那个神秘的男友,曾经和她在贝克桥小路画室里幽会的男人,就是汤姆。克劳斯里。”

“他就是那个,”亨利·梅利维尔看了看莫莉,“你在四月某个下午差点看清的男人,当时丽塔从他身边驾车离开时,你是怎么形容当时的丽塔来着?”

他拿起手稿翻着:“嗯哼,‘她看起来……怎么说呢,思绪纷乱、非常激动,脸上带着那种殉道士的表情,好像完全不是享受。’

“当然她不是在享受。汤姆相貌平平——贝拉·沙利文叫他那什么什么丑鬼——不过我猜,在巴里·沙利文所谓的伟大爱情到来之前,她倒也能凑合将就。

“当时她确实感到恶心、不值。而汤姆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越来越为巴里·沙利文着迷,对此他束手无策。事情发展到五月底进入了高潮,就在他心都要碎了的时候,丽塔居然来找他帮忙写护照推荐信,要用这份护照和巴里私奔去美国。‘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想要从丽塔嘴里哄出整个故事一点也不难。你们知道吗,像丽塔这样轻浮、罗曼蒂克还异想天开的女人,有种办法很容易就能哄住她们。汤姆可以对她说:‘好吧,小姑娘。我心甘情愿放你去跟更好的男人。上帝保佑你们。’丽塔正想听他说这种话。”

莫莉抿了抿嘴。

“没错。”莫莉简单地说。

“她丈夫总是这样对待她,”亨利·梅利维尔继续说道,“从头到尾他都是这样对待她的。听到汤姆说出这种话,她多半会眼含感激的泪水,给了汤姆纯洁的一吻,称赞他行为高尚。然而,他根本就不高尚。噢,我的天哪,他只是普通人而已,有点疯狂的普通人。

“汤姆打听出他们将用园艺滚轮完成诡计,打听出他们将在哪一天、什么地点、几点钟实施计划。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是他们两人的朋友,富有自我牺牲精神。而且汤姆医生晚上出门也不会引起丝毫怀疑。他可是乡村医生,晚上出门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星期六晚上某个时间——不好说具体是几点,不过肯定是凌晨一点之前——他把车开到贝克桥路,然后停在那里,从陆地入口穿过地道进入海盗穴,身上藏着一把偷来的手枪。他声称是来说道别的。

“进入海盗穴之后,他发现两人刚刚换下游泳衣,穿好衣服。两个人丝亳未起疑心,他们为了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激动不已。为了防止手枪回火,他可能戴了手套。当时他也许显得垂头丧气,心神不宁,不过在昏暗的烛光之下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径直走向丽塔,挨近她时直接冲她心脏开了一枪。然后轮到沙利文,当时沙利文被枪指住胸口,肯定吓得无法动弹。”

亨利·梅利维尔停了下来。

我好像能听到那两声枪响。

“汤姆把尸体推进海中,接着把行李箱抛了下去。钻石和护照已经从箱子里拿出。没有记号的衣物无所谓,但是护照也一起扔下去就太危险了。他带走了钻石和护照,就是忘了受害人藏在崖壁缝隙中的游泳衣。而且他找不到其中一个弹壳。之后他把枪放进口袋里,回到车上。”

听到这儿,我打断了他。

“为什么他要把枪带走?为什么不一并扔进海里?”

亨利·梅利维尔透过镜片看了看我。

“噢,我的孩子!万一尸体终究被发现,两名受害人应该是在情人崖边自杀的。对吗?”

“没错。”

“然而钢制自动手枪有个不好的习惯,它不会漂浮。如果他非要把枪扔进海里,那得找个离情人崖近的地方,而不是在半英里之外的海盗穴。然而就在此时,运气来了个大转折,命运在此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就在他上车时,手枪从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了地上。当时他心情难过、情绪不稳,压根就没注意到。”

亨利·梅利维尔抽出雪茄,在指间转动着。

“我们接着来看。他下一个任务就是除掉沙利文的汽车。不过在案发当晚他不敢下手,因为很快到处都是警察,他也不能太长时间不在家。

“他压根儿没想到丽塔和沙利文没关画室大门,让汽车暴露在过往行人视线之内。然而,第二天下午,贝拉·沙利文坐车经过时发现了丈夫的车子,停了下来。当晚汤姆前去丟弃汽车时,难过悲伤的情绪搞得他快疯了,然后就有了沼泽弃车事件。

“自然,他事前已经把自己的车停在了选好的沼泽附近,打算等车子沉掉后步行到停车点,再开车回去。当他发现车后座下方居然冒出个尖叫的姑娘时,肯定惊得目瞪口呆。

“顺便说一句,关于谁对埃克斯穆尔高地了如指掌,谁知道去哪儿丢弃汽车,你们肯定都议论了很久。克拉夫警长断言是卢克医生。而卢克医生呢,我的孩子,他断言是你。似乎没人想到,如果老爷子在行医生涯中对荒原非常了解,那儿子也是一样。

“言归正传。贝拉跳下车,晕了过去。汤姆手足无措。他的良心如潮水般涌动着,折磨着他。救下姑娘对他来说没什么危险,一切都在黑暗之中进行,姑娘根本不可能汄出他来。

“他该怎么办?他不可能声称自己偶然碰到她,没法解释他为什么要从此处路过,还可能引起怀疑。所以他把她抱回自己的汽车里,送回画室中,放到了阁楼房间里——因为之前和丽塔在此幽会过,他有房间钥匙——让她好好睡在床上休息。他把姑娘锁在房里,以为等她醒过来之后,肯定知道到处找钥匙,会将钥匙从门槛下拉进屋里。

“但是她没有,她也情绪失控,发了疯。

“第二天,当他发现救回的姑娘突然出现在家中,肯定差点吓出心脏病。

“卢克医生对汤姆当时的表现有着有趣的记录。‘汤姆,’他说,‘喜欢她。表现就是比平常更加啰嗦,更让人无法忍受。’啰嗦?让人无法忍受?那是因为他害怕了。听听他当时的语气!你们难道没发现,这个可以在吃黄油面包时侃侃而谈验尸细节的人,在听到贝拉说起丽塔·温莱特的伤势时,居然嗓子眼儿发干,说不出话来。

“截至此时,汤姆只剩下一件事必须完成。那就是再次回到海盗穴,找到那枚失踪的弹壳。截至此时——请允许我重复——他已经度过了沉浸在悲伤中的阶段,神智恢复了清醒,知道害怕、知道担心自己的罪行被戳穿了。

“第一:警方发现了尸体。第二:警方发现了遗失的凶枪。第三:警方怀疑自杀别有内情。如果当晚他在海盗穴还遗失了别的东西,那必须在警察发现之前找回来。

“但星期一晚上他没法儿去。为什么?因为他们家来了客人——贝拉·沙利文——搞得他们当天很晚才睡。甚至在他给贝拉吃了安眠药、让她就寝之后也没机会溜出去。因为老医生整晚都辗转难眠,几乎一夜没合眼。汤姆没机会溜出去。所以他必须在星期二晚上把事情办妥,就在死因听证会的前夜。

“我不能确切地告诉你们,这第二把枪汤姆是从哪里弄来的。不过根据我的猜测,他弄枪的途径有好几个。正如莫莉的父亲所说,现如今枪支满天飞,就像醋栗一样平常。星期二晚上他前往海盗穴时,下定了决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莫莉将裙脚拉到膝盖上,反驳道:“当然了,汤姆·克劳斯里会毫不手软地对亲生父亲开枪?”

“噢嗬,”亨利·梅利维尔像食尸鬼似的干笑起来,小孩子听到这种声音一准儿会吓得远远逃开,“但看在老天分上,他怎么知道洞里那个是他父亲?

“如果说父母不了解子女,同样的,儿子也完全不了解父亲。他们说,哪怕最完美的家庭也会发生这种悲剧。对汤姆医生来说,卢克医生就是个老家伙,只适合在阳光下打打盹儿,不肯乖乖吃麦片粥时被教训上两句。”亨利·梅利维尔神色变得狰狞起来,“在汤姆心目中,最不可能在凌晨一点的海边洞穴里遇到的人里,他父亲无疑名列前茅。

“在昏暗的烛光下,他远远看见有个人弯着腰,两手各拿着一件泳衣。他就猜到洞里有人,因为他发现路边停着辆车。但他离得太远,没看清车牌号。”

“然后呢?”

“汤姆快急疯了。他胡乱开了几枪,什么也没打中。但面前的男人翻转过来,暴露在月光下。

“下面,”亨利·梅利维尔自傲地强调道,“就轮到我登场了。”

他已经在指间转了半天雪茄,这时降尊屈就地放进嘴里,示意我点燃。我赶紧从壁炉中拿出一截燃烧的木头——没准儿还是挺大一截——礼节十足地凑近他嘴边。

但这个举动起了反效果,他爆发出一阵抗议,问我是否自以为是该死的驯兽员,还说我肯定经常用燃烧弹点厨房的炉子。幸好莫莉很快安抚住他。

“星期二下午,当我们发现钻石放回了盒子里,”莫莉劝服他继续说道,“一切谜题迎刃而解。汤姆·克劳斯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这一点毫无疑问。

“不过当时我还没这么肯定。我仍没弄明白丽塔和沙利文消失的诡计。不过当天傍晚,我们去预缴威利·约翰森的罚款时——毕竟,那个可怜虫把区区在下认成尼禄皇帝也无可厚非——我听说了园艺滚轮的事情。这下子,我全弄明白了。”

“我吓坏了。

“不是开玩笑,孩子,我吓坏了。

“这下我又背负了一些可怕而残酷的真相。凶手的老爹,一如既往的善良、诚实。他坚持要解开谜案,找出凶手。但要是被他发现孜孜以求的凶手就是自己的儿子,会怎么样?他为自己的儿子自豪不已,你们肯定能听出来,他每次提到汤姆时声音多响亮、多自豪,简直震得胸口的扣子都嗡嗡作响。

“但是见鬼,你们别以为我的所作所为是出于同情。我不知道什么叫同情心。该死的!”亨利·梅利维尔身子向前倾着,直视我们两人的眼睛说,“不过在我看来,收买一条渔船把滚轮从悬崖底部弄走,然后用钱封住他们的嘴,看起来是个好主意。我估计这辈子都无法摆脱被敲诈的命运。

“我还指望老医生看不穿,我是说看不穿这个诡计。但他还是弄明白了。那天半夜他一给我打电话,我就知道他弄明白了。

“最糟的是,你们两个那天晚上一直在汽车里缠绵到凌晨三点……”

莫莉无声地笑了。

“老爷子,”我说,“为了劝说这姑娘抛弃她那什么的父亲、那什么的原则影响,我徒劳无功地努力了好几个月。我巴望她能像我一样奉行波希米亚作风,不到十二点不睡觉。但你知道最后是什么让她屈服了吗?”

“哈。”莫莉说道。

“贝拉·沙利文,是贝拉·沙利文的影响。这姑娘在她的影响下,第一次审视自己的家庭,心想就算随心所欲一次又如何?听说贝拉已经交上了新男友,衷心希望她走运。她帮了我大忙。”

莫莉再次无声地笑了起来。

“无稽之谈,”她叫道,“是我问卢克医生可以吗,卢克医生说行,我才下定的决心。父亲气坏了,不过,”莫莉说,“那又如何?如果不是可怜的老卢克医生……”

亨利·梅利维尔轻声说道:“我告诉过你这是一场悲剧,我的小姑娘,别无他解。不过,当汤姆·克劳斯里在黑暗洞穴里胡乱射出几枪时,要是真打中了自己的父亲,那就是更大的悲剧了。

“都怪你们,我不得不独自赶去阻止医生。但我没能赶得及阻止他进入洞穴调查。当然,他打算去哪儿调査,我心里清楚得很。正如我告诉过你、克拉夫和医生的那样,自打我到本地,你们就一直说起那些洞穴。在我看来海盗穴符合所有条件。

“自从你们这些家伙打算把我推下悬崖,撞坏了马达之后,轮椅就跑不起来。所以我是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去的。我走啊走啊,终于到了……

“你们知道发生的事情了,对吗?汤姆在他父亲之前溜出了家门。老克劳斯里为了赶在安眠药起效前到达海盗穴,一路把车开得飞快,中途他超过了汤姆。只不过父子俩谁也没发觉。

“汤姆冲他前面那个影子开了几枪,‘那人’倒下了。倒下后,卢克医生奋力摸出手电筒,电筒光在乱射时照到了

他的脸,然后才昏了过去。

“我赶到时已经是那之后很久。我发现汤姆坐在地道出口处,陷入疯狂之中。他双手抱着头,月光静静地洒在他身上。你们瞧,他以为自己刚刚亲手杀死了父亲。”

亨利·梅利维尔“叭叭”地吸了几口雪茄,模样一点也不享受。他清了清嗓子。

“我和他一起问到洞里。卢克医生毫发无伤,只是在安眠药作用下睡着了。汤姆和我没怎么说话。我没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真相,但他知道我了解。我让他帮手一起把卢克医生抬回老医生的车上,然后让他偷偷摸摸地开自己车回家,溜进屋去,别让任何人知道他当晚出来过。”

“但是汤姆,”莫莉问道,“还是扔掉了那个空弹壳和两件泳衣吗?”

亨利·梅利维尔哼了哼。

“这个,他没有,”他说,“是我干的。我把泳衣扔进了海里——可以想象,如果它们被冲到岸边,德文郡道貌岸然的居民们必定会大吃一惊——我在医生口袋里找到了弹壳,把它拿走自己保管起来。

“是我带医生回的家,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他根本没看清开枪的人,当时意识已经模糊了。而且,感谢上帝,他之后也没办法证明那两人死于谋杀。”

亨利·梅利维尔说完,房里众人陷进一阵长长的、不安的沉默。我们脑子里都想着同一件事,但没人敢开口提出。

“我猜你肯定听说了……”莫莉终于开口说道。

“卢克医生的死讯……”

“在布里斯托……”

“嗯哼,”亨利·梅利维尔低头看着地板,好像在鞋里扭着脚趾,“你们知道,我有点难过。”

“他只去待了一天,”莫莉清楚地说,“去探望朋友。他不必留下来,没人强迫他留下来帮忙。”

我难过得无法直视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汤姆,”我说,“在父亲去世一个礼拜后就参了军。当然我们都没想到他……”

我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汤姆目前正在利比亚。”

亨利·梅利维尔摇摇头。

“不,他不在利比亚,孩子。我在政府公报上看到了他的消息,因此才到这儿来。托马斯·L.克劳斯里被追授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这是表彰英勇行为的最高勋章了。”顿了顿,他又说道,“虎父无犬子,哪怕儿子杀过人。”

而后,又是长长的沉默。

“保罗,”莫莉终于打破了沉默,“下个月参军。”

“噢,哈?什么部队?”

“野战炮兵,老爷子。要穿该死的迷彩服了。还有,莫莉会打字,当然也……”

“我们都会被派驻某处,”莫莉说,“也许我们不知道会派去何方,至少所知不多,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即将上路。你呢,你会去哪儿,亨利·梅利维尔?”

亨利·梅利维尔把雪茄扔进火炉里,靠了回去,双手交叉放在大肚子上,撇了一下嘴角。

“我?”他疲惫地说,“噢,我只会去贵族院。”

停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说:“汤顿、迪克巴里、特威德、塔特萨尔、特托巴特木、特韦斯特。”

“听着,老爷子!如果你要加入贵族院,恭喜万分——”

“恭喜?”亨利·梅利维尔咆哮道,“那些笨蛋为了让我退居二线,已经试了许多年。现在这些背信弃义的讨厌鬼总算成功了。我的名字将被钉死在贵族院下一份荣誉名单上。”

“但是——”我说道,“你嘴巴里大半个晚上都念念有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亨利·梅利维尔摇了摇头。

“我必须给自己想个头衔,”他气呼呼地解释道,“我必须告诉他们自己喜欢哪个头衔……喜欢!嘿!……好让他们制作英皇制诰。你喜欢哪个头衔?”

“迪克巴里勋爵,”莫莉重复道,“不,我不喜欢这个头衔。”

“我也不离欢。”亨利·梅利维尔说道,“但愿能想出让我听着不那么难受的头衔。把卧房用的蜡烛给我,我打算上床睡觉了。”

我将蜡烛点燃了递给他,动作稍有收敛,不再像之前替他点烟时那般夸张。烛光照亮了他的面颊,他似乎沉浸在某种我们不了解的神秘情绪中。

“不过你们等着!”他突然大声叫道,恶狠狠地伸出一个指头对着我,“我对这该死的国家还有用,你们等着瞧吧!”

然后他咳了两声,狐疑地看了看我们,把蜡烛从面前拿开。当他沿着走廊走向自己卧室的时候,我们还能听到他嘴里继续念念有词,继续琢磨着该选什么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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