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第五十次,也是最后一次,克拉夫警长,我没撒谎。”

“但你也听见格伦吉先生的说法了,医生。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你今天上午还认为这是谋杀。”

“啊哈!那是因为我不够聪明,没想出格伦吉先生这种推理。现在请你好好地听我说。”

毫无疑问,克拉夫就要失去耐心了。他开着庞然大物般的警车,我就坐在副驾驶座上。警车一路沿着主干道飞驰向温莱特大宅。

我们费力把亨利·梅利维尔和轮椅塞进车后座,轮椅斜着放在后座地板上,亨利·梅利维尔则坐上了后坐椅。他粗壮的胳膊环抱于胸,低垂着头。从车窗灌入一阵阵强风,把他光脑门两边的小撮头发吹得立了起来,像长了角。车子开了两英里左右,他一直沉默不语。说话的都是克拉夫警长。

“那个推理听起来很有道理,你不觉得吗?”他用那只好眼睛看向我,固执地说,“根本就是无懈可击。现场有三道足印,”他用手比划着——“通到悬崖边沿——”

“握好方向盘!”

“好吧。两位受害人的足迹到稀疏的草丛为止,那也是悬崖边唯一的草丛,大概有四英尺见方。你的脚印呢,则是在你卧倒的地方戛然而止。几道脚印相互平行,千真万确。你的脚印离受害人的脚印足有六英尺远,也是千真万确。”

“很好!”

“但是,”克拉夫指出,“你也听到格伦吉先生的说法了。如果凶器落在草丛里,你可以轻而易举地伸出手杖……”

“什么手杖?我出门可不带手杖。随便你去问谁。你以为我是谁?半边身子入土的干瘪老化石吗?”

此时,我听到后座上的人大声哼了哼,似乎对我表示支持。但克拉夫不加理会,他在想着另外的事情,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

“顺便说一句,医生,我刚刚才想起来,”克拉夫清清嗓子说,“我们家小不点儿今年一月生病的时候,你连续三周几乎每晚都为他出诊,但一直没收我们钱。请告诉我,我们欠你多少钱?大致数字就行。”

克拉夫如此突然地改变话题,我为之一愣。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在这广袤的世间,恐怕这是我最没兴趣的话题了。

“我的好克拉夫,见鬼,我怎么知道?我可没时间操心这类事。去问汤姆吧,也许他知道。”

“也许他不知道,”克拉夫说,“在我看来,关于这类事情,他和你一样漫不经心、糊里糊涂。他也不怎么开账单,而且即便他记得,往往也把单子寄错了人。我可是为你好!”

“听着,我不需要钱。”

克拉夫把方向盘抓得更紧。

“也许你不需要钱,不过该死的,别跟我说你不需要帮助,你需要很多帮助!你也知道死因调査听证星期三就要举行。你大概还知道,到时候你得宣誓作证吧?”

“当然。”

“死因调査会上你会坚持今天告诉我们的这种说法吗?”

“为什么不?我告诉过你了,那是事实!”

“听着,”克拉夫说,“我敢肯定陪审团多半会得出自杀结论。男受害者杀掉女受害者,然后再开枪自杀。如果他们确定本案为自杀,不得不附加一项动议,指控你篡改证供。在那种情况下,警方不得不以伪证罪逮捕你,这下子你脑子该清醒了吧!”

这倒是考虑得周全,说老实话,我之前从没想到这一步。

像我这把年纪,可不大喜欢因为说老实话就被投进大牢。对年轻人来说,这似乎是一种“荣耀”,虽然我搞不懂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很乐意效仿伽利略,只要能求得一份平安,宁可卑躬屈膝地否认日心说。问题是,我们讨论的不是天文学问题,而是与个人有关的私事。

“你是说,”我说,“你不愿意逮捕自己的债主?”

“也可以这么说,”克拉夫承认道,“你干吗就不能坦白说出事情,替我们大家都省点麻烦?”

“我发誓,看在上帝分上,一定说实话,说出事实的全部真相,不说一句谎言。”

克拉夫疑虑重重地看了看我。看得出他非常困惑、有点走投无路了。因为他清楚得很,我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然而种种迹象仿佛又能确证这次我真在撒谎。我不能怪他。如果和他换个位置,我也不会相信自己的故事。他伸长脖子,转过头对着车后座。

“你怎么看,先生?”他问道,“正如格伦吉先生所说,这是当晚发生事情的唯一解释。”

“这个吗……这么说吧,”亨利·梅利维尔嘶哑地说,“正是‘唯一解释’这个词让我不能相信整个推理。”

“因为这是唯一可能发生的,所以你不相信?”

“是的,”亨利·梅利维尔直截了当地答道,“我真希望马斯特斯能听到你这么说。”

“不过,难道你听说过可以飘在空中的凶手?”

“噢,孩子!你不了解我的过去。我曾经遇到过一个死去的人,然后他又没有死。我遇到过用一双手伪造出两种不同脚印的人。我还碰到过一个下毒的人,凭空将阿托品投进没人碰过的干净杯子里。”他哼了哼,接着说,“说到飘在空中的凶手,我还一直期待着哪天能碰上一位。在老家伙我被扔进垃圾箱之前,也算开阔眼界了。”

“什么垃圾箱?”

“别管它。”亨利·梅利维尔气冲冲地瞪着眼,然后他看了看我,说,“你瞧,医生,我们暂时假设你说的都是实话。”

“感激不尽。”

“星期六晚上你走到悬崖边时,有没有注意到任何枪支落在现场?”

“没有。”

“那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现场确实有只手枪,你会发现吗?”

“我也说不好,”当晚的场景清晰而痛苦地浮现在我眼前,“当时我太震惊了,没怎么注意周围事物。在我印象中,现场没有手枪的影子,但我不敢发誓说一定没有。”

“好吧,那我们说点别的好了。”亨利·梅利维尔张开抱在胸口的双臂,指着克拉夫问道,“自动手枪的弹壳在射击后会掉出来。警察在现场找到弹壳没有?”

“没有,不过你得明白——”

“我明白,全明白!初级刑事学第二课:枪支射击后,弹壳不是简单地掉出来,而是会高高地向右侧喷射出。没准儿会掉进海里。你们在悬崖底部找过了吗?”

“没有,先生。警方赶到时正值涨潮,水位涨高了三十英尺左右,当时我就猜到尸体多半被水冲走了。至于说找到两只小小的黄铜弹壳……”

“不管怎么说,你们找了没有?”

“没有,先生。”克拉夫犹豫道,“说到初级刑事学,你对格伦吉父女怎么看?”

“我非常喜欢那姑娘。不过一般而言,我不大相信怒气冲冲地宣称自己对异性全无兴趣的乡下妞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通常情况下,她们往往暗地里对异性大有兴趣。正如——”

亨利·梅利维尔眨了眨眼,嘴角向下撇了撇。他又一次把胳膊抱在胸前,靠在坐椅靠背上,双眼直视着前方道路。当他再次开口时,语调平和了几分。

“我说,孩子,我们离贝克桥小路还有多远?我很想去看看温莱特夫人出轨的画室。”

克拉夫略显吃惊。

“就在前面不远处,”他答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顺路拐过去一下。”’

“行,就这么办。请注意!”亨利·梅利维尔声音里透着不耐烦,“去了那儿能发现什么,看到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我半点头绪也没有。也许到头来一无所获。不过我就是想去看看。”

通往贝克桥的小路在乡间蜿蜒而过,通过一条捷径和巴恩斯特普尔大道相连。小路相当窄,勉强只够一辆车通过。在贝克桥小路对面有条路通往埃克斯穆尔荒野。我们拐上贝克桥小路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车子拐上一个陡坡,进入满是尘土的小径。阳光洒在爬满青苔、又高又细的树木间,跳跃着,透出傭懒而温和的光线。车子拐进小路深处。落叶上传来什么东西跑过的声音。刚开出五十码,克拉夫猛地踩下刹车。

“什么人?”他喃喃道。

一个小个子老头从弯弯的树下朝我们走来。他戴着宽檐帽,穿着破破烂烂的外套长裤,脏兮兮的衬衫扣得严严实实,但是没系领带。他乱糟糟的白胡须一部分呈棕色,大概是被香烟焦油熏黄的,非常显眼。他慢呑呑地走着,好像对树木发表着什么无声的演说。

“可碰着个好家伙了,”克拉夫说,“那不是威利·约翰森吗?”

“噢?你是说温莱特解雇的花匠?孩子,叫住他,跟他聊两句。”

根本没必要叫住他,约翰森先生停下来,看见我们后,目瞪口呆地站住了。接着他挥着绅士们特有的,甚至可以算花花公子标志物的藤质手杖,装腔作势地继续向我们走来。他灌了不少啤酒,虽然没醉,但肚子里舒舒服服地装满了啤酒,酒精在血管里循环着,从眼睛里喷薄而出。他伸长细细的脖子,对克拉夫说:“我要提出控诉,控诉!”

克拉夫还算耐心,但疲惫地说:“听着,威利,临潭警察局巡佐说,对你所谓的控诉,他已经烦透了。”

“这次我是说真的,他绝对不会厌烦。我要控诉的是,”约翰森先生搜索枯肠地说——“是非法侵占。没错先生,非法侵占。他偷了东西。”

“他偷了什么?”

“啊哈!”约翰森先生悄悄地说,仿佛这是整件事最邪恶的部分。他举起手杖,想挠挠鼻子,未果,这让他大为恼火。“他偷了四英尺长的东西。那位先生会发现的,他会的。”

“谁会发现?”

“那位温莱特先生,刚刚失去了世间最迷人女士的温莱特先生。有些人同情他。但我说不必同情。要我说,他在以为没人注意的时候,常常流露出阴险狡诈的邪恶表情。”

“你醉了,威利。等你清醒点再来见我,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约翰森先生激烈抗议,表示自己没醉。亨利·梅利维尔打断了他的抗议。

“我说,孩子,你在本地住了很长时间,是吗?”

这触动了我们这位告密者的自尊心。他宣称在本地住了二十年,然后长达三十年,再然后长达五十年之久。

“那你知道这条路不远处那个画室咯喽?嗯哼。那地方归谁所有?”

“老吉姆·卫若斯通先生,”约翰森先生飞快地说,“八年前,噢不,十年前去世的。他把画室租给了个画家伙计,那家伙后来自杀了。画家们就爱这么干。”

“是的,但现在归谁?”

“归继承人了吧,没准儿是律师之类的。话说回来,谁会愿意住在那儿?没有下水系统,而且还有个画家自杀过。”约翰森先生朝路上吐了口口水,说,“想要把那房子修好得花上一百英镑,即使修好了,谁会愿意住在那儿。”

亨利·梅利维尔想从口袋里掏出块硬币做打赏,但他只找到一张十先令的钞票。让克拉夫吃惊,同时也让约翰森不敢置信的是,他把十先令钞票丢给了后者。

“威利,十先令钞票可能换来不少啤酒噢。”克拉夫警告地说。

“谁要买啤酒?”约翰森尊严满满地问道,“我打算去看场电影。”(临潭每周放一次电影。)

“是部教育片,演的是罗马人把基督教徒绑在火堆上烧死之类的事情。而且片子里的姑娘们没穿衣服。”他补充道,看他样子确实是感激不已,啤酒从双眼直接冒了出来,“日安,克拉夫先生。您今天一定过得非常不错,这位先生。希望您在本地多待一段时间,过得愉快。”

“你给我小心点!”克拉夫冲他背后叫道,“总有一天你会目睹奇怪幻象,到时候记得小心点!”听到这话威利根本没打算回头。

“他会没事的,”警长又说,“等他酒劲儿下去一点。不过,我真希望你没给他钱。好了,画室就在前面不远处。”

实际上,画室就在离主干道入口大致两百码处。虽然这条小路乏人问津,我倒是经常路过这座画室,每次看起来都是那么破败。不过,在刚进黄昏的暮色侵袭下,它从没比这一刻更显衰败。

画室闪周没有围墙,就座落在离小路不远处,外型看上去像座大谷仓,石头外墙曾经漆成白色,如今变得又脏又灰。尖尖的坡顶北面曾是玻璃天窗,但玻璃窗上满是破洞,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玻璃碎片。这些仅剩的碎片上也积满了灰尖,黑得根本看不出曾是透明玻璃。

画室沉重的双开门正对着小路,宽得几乎能开进一辆卡车。转过角在侧面墙上有一扇小门,小门处地势较高,两级台阶通向门口。在那个春日的黄昏,莫莉肯定就是在这扇门口看到丽塔·温莱特穿着红毛衣,双手搂着某人。

一楼没有窗户。至少就我们

能看到的这两面墙来说,二楼的两扇窗户也被木条封死了。在我们右手边前方,立着个粗大的石头烟囱。画室后耸立着一排排松树,深绿色的针叶在暮光中像是黑色一般。如果想象力丰富一点,也许会以为丽塔的鬼魂在此游荡。我记得,在面对小路的大门边还有一片小小的风信子花。

克拉夫加大油门向前开了几米,然后熄掉发动机。此时,湿乎乎的暖意静静地包围了我们。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叫声不算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更让人毛骨悚然。听起来像是发自疲惫不堪或者恐惧万分的某人,叫哑了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暮色之中,从老旧的石头画室里发出这种声音,可算不上让人心旷神怡。尖叫声中充满着痛苦和恐惧,伴随着轻微而绝望的敲击声,我们听了半天才发现,尖叫的女人在敲二楼其中一扇封闭了的窗户,就是面向画室时左手边那扇。

虽然亨利·梅利维尔大声抗议,我们不得不丢下他。没时间慢慢把他抉下车了。克拉夫着急地从车子侧面置物箱里翻出一只手电筒,然后立刻跳下车。

“从前门进去,”他边跑边回过头说,“我想大概没上锁。”

我们朝双开大门跑去。

质地良好的橡木大门果然没锁。虽然有些擅入者在门外侧安上了锁扣和挂锁,但锁扣是松开的。我们推开门——大门紧挨着地面——走了进去。

一进大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不过房顶上大开的天窗透进光线,室内能见度还可以。我们目光所及之处,房间的轮廓从阴影中慢慢浮现出来。室内是一个大房间,也就是画室,在房间后面隔出了一间厨房、一个储藏室。在正门上方到房顶处,搭起了夹层画廊。一层的天花板就是夹层的地板。夹层算不上什么正规的二楼,就是搭在正面墙上的一个隔间,悬在我们头顶处。右侧墙边有一座曾经是白色的楼梯,直通到夹层房间紧闭的门口。

微弱的呻吟或者说呜咽声就是从夹层房间发出来的。

“就是那儿。”克拉夫说。

他打开手电筒四下照照,然后我们飞快地跑上楼梯。和一般农舍一样,画室是地砖地面。右侧墙上有一座巨大的壁炉,黑洞洞的巨口大张着。画室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坏掉的旧家具。

“没事了!”克拉夫高声叫道,“我们就来!”

楼梯顶端的门锁着。不过门上插着把新崭崭的钥匙,克拉夫扭动钥匙,门无声地开了。门一开我们就听到室内有人发出警觉的尖叫,在地板上快速跑过。

“谁在那儿?”一个女人叫道。

“没事了,”克拉夫重复道,“没事了,小姐。我是警察。”

他把手电筒照向室内,手电光所及之处突然出现的场面,让我们不敢置信地眨巴着眼睛。凭借着克拉夫的手电筒光柱,以及从封闭窗户中透进一丝丝微弱光线,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房间不光是布置过,而且是好好布置过。

手电筒光柱移动着,照到一个女人——或者应该说是女孩——身上,她藏身在安置着日式橱柜的角落里,身子不断向后缩,紧紧靠在背后的墙上。橱柜油亮的漆面、镀金和珍珠装饰在手电筒光照耀下对着我们闪闪发光。光柱移到姑娘的脸上,姑娘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大叫起来。

从通身的气派来看,女孩肯定是城里来的,肯定不是个普通乡下姑娘。她穿着精美的高跟鞋,只是现在鞋上沾满了干泥巴,深色丝袜严重抽丝了,绿底由条的连衣裙上同样沾满了泥点儿。她个头不高,最多五英尺,但身材姣好,略偏丰满,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让人大呼走运。一看到她,我脑子里就冒出“袖珍维纳斯”这个词,但一记起姑娘现在的处境,我赶快把这念头抛到一边。

她浑身不停颤抖着,抖得节奏分明就像是痉挛,我看不光是出自恐惧,还有身体极度虚弱的原因。克拉夫向前走了一步,她再次向后退缩着,举起一只手挡住眼,向我们看过来。

“现在稳住别动!”克拉夫也变得慌张起来,坚持道,“告诉你!我是警察!你现在彻底安全了,明白吗?你——你是谁?”

姑娘哭出声来。

“我是巴里·沙利文夫人。”她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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