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徐克搂着条塑料鳄鱼,似睡非睡,一阵门铃声将他搅醒,他从床头柜上抓起手表看了看,嘟哝着:“妈的,才九点就有人上门……”

门铃声又响。

徐克没好气地问:“谁呀?”

门外一个女人不耐烦得近乎严厉的声音:“查户口!”

徐克自语道:“查户口?”又表示不满地说,“前几天不是刚查过吗?”

女人的声音:“还查!”

徐克嘟嘟哝哝地说:“查就查,还盯上老子了,谁怕查啊。”

他蹬上裤子,光着上身,趿着拖鞋,极不情愿地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看不出究竟是姑娘还是少妇。她身旁站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怀里还抱着一条狮子狗。

她扯着孩子就进了屋,像回自己家一样。

徐克没拦住她,直叫:“哎哎哎……”

那女人毫不客气地说:“哎什么哎?”

徐克说:“你不是说你是查户口的么?”

“不那么说,光按门铃你不起来开门嘛!”她一边打量屋里,一边自语,“变了……不过这样也好……”

徐克越发得莫名其妙:“干什么呀?你哪儿的呀?私闯民宅怎么着?”

狮子狗冲徐克汪地叫了一声,龇牙咧嘴,一副凶狠的样子。

“还不让闯啊?”那女人大大方方地在沙发上坐下,将狗放在地上,“跑吧,认认新家。”

徐克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瞠目打量她,打量孩子,打量狗。

她起身去打开冰箱,取出两筒饮料,启开后自己一筒,递给孩子一筒:“喝吧。不喝白不喝。”

狮子狗竟在客厅当地撒了泡尿。

她笑了:“真懂事儿,不撒我身上。”

徐克气急败坏地翻找什么:“哪儿去了哪儿去了。”他一时间什么也没找到,转对她说:“我告诉你,一房无二主!这房子我是按政府手续十年前合理合法买下的!我是有房契为证的。”

她又笑了:“没人想要强占你房子。大哥,真不认识我了?”

徐克又注视她,使劲回忆,仍旧摇了摇头。

她也遗憾地摇头:“你们男人啊,都这德行!个顶个在情意方面是靠不住的。”

她发现了沙发上那封信,拿起朝他晃了晃:“看过了,还想不起来?是真想不起来,还是装傻呢?”

孩子和小狗这屋那屋追着玩起来……

“小俊?……”徐克终于想起来了,“是你呀!你变多了。”

小俊坦然地说:“一晃又十年了么,变漂亮了?还是变丑了?”

徐克连忙说:“当然是变漂亮了,漂亮得……让我都自卑了!”

小俊嗤的一笑:“你又不是我老公,你自卑什么?”

“说得倒也是,我自卑个什么劲儿呢!……你先坐着,我去洗把脸!”徐克说着,进了洗漱间。

徐克急急忙忙地刷牙,洗脸,还对着镜子仔细拢头发。

坐在客厅里的小俊,替他规整好刚才找房契翻乱的东西。她又坐在沙发上吸饮料时,听到了电动刮胡刀刮脸的声音,便叫:“得了,别刮脸了,我又不是跟你来谈对象的!”

徐克一听这话,表情有些索然,大声问:“小俊,你……结婚没有哇?”

小俊的声音:“你没见儿子都那么大了么?”

徐克从洗漱间出来,又闪入了卧室。

徐克从卧室回到客厅时,已是衣冠楚楚,还系上了领带——他的目光和小俊相碰,反而显得比刚才局促,比刚才不自然。小俊的目光,偏偏要往他脸上盯,并意味深长地笑着。

徐克吸着烟后,找到了感觉——他不往沙发上坐,却将沙发垫垫在屁股底下,坐在小俊对面地上,一手托着烟灰缸,俨然以一种兄长的口吻说:“讲讲吧,一别十年,你怎么混的?”

小俊说:“这么说话,太不平等了,显得我高高在上似的!”

她也离开沙发,拿了沙发垫垫着,坐在徐克对面——也点着一支烟;徐克将烟灰缸放在两人之间。

小俊姿势优雅地吸着烟:“先是回老家待了两年。当然是种地了。你想象我这样的人儿,整天面朝土垄背朝天的,那不是自己浪费了自己么?”

徐克表示同意地点头。

小俊接着说:“两年后就又出来闯了。当了几年保姆,攒了点儿钱。接着去南边儿,在家乡一个姐妹开的小发廊干了几年,又攒了点钱,还学了技术。”

徐克问:“技术?什么技术?”

小俊说:“按摩呗!光理发,一天能挣多少钱?你别那样瞧着我!如今是开放的时代,女人就不兴开发开发自身的资源啦?”

徐克内疚地说:“想想,我觉自己怪对不起你的。当年,我要不是在买卖上栽了那么大的跟头,你也不至于会沦落到那么一种地步。”

小俊却不以为然:“大哥,你甭内疚。甭觉对不起我。还幸亏当年你栽了,我才又多了换种活法儿的机会。要不,混到如今能有啥出息?还不你当你的老板,我听你吩咐?现在,十万八万的,我也拿得出手了!”

徐克问:“靠开发自己挣的?”

小俊说:“也不全是。不过从开发自己受点儿启发,后来就开发小狗儿了。”

徐克不明白地将目光投向那只小狗。

小俊说:“这只出身一般,也不过就值两三千块钱。好的,五六千,甚至上万……一窝能生四五只,养大到断奶就可以出手。现在我洗手不干了,挣到够花就行了呗。再说我也心软,每次卖狗,心理上像是拐卖儿童似的。”

这时,那孩子引着小狗要往徐克父母的房间去。

小俊严厉地喝道:“别去那屋!”又问徐克:“大爷哪一年去世的?”

徐克说:“当年我出走后,他一气之下回了老家,第二年就在老家去世。你怎么知道的?”

小俊说:“这你就别管了。如今,知道你这位息爷大名的人也不少哇!……我……我给两位老人去请个安吧?”

徐克默许。

小俊起身,轻轻推开那一房间的门,敬畏地走进去,虔诚地对两面遗像深深鞠躬。徐克在门外无言地看着。

小俊诚恳地说:“大爷,我又上您家门了,您可千万别生气。我大哥当年对我好,我心里一直感念他,既然又回到这座城市了,不能不来看看他……小俊不是个坏女人。”

徐克感慨系之地说:“当年,你是女孩儿。又纯洁又什么都不在乎。现在,你自己也说自己是女人了。其实,我父亲当年对你也没什么大成见,只不过,觉得你当年太小,没他希望的那种稳重样儿……和我不大般配。”

小俊离开那间房,抱怨地说:“也别什么都往老爷子身上推。当年你也是那么认为我的,生怕我粘上你似的……”说着,往徐克卧室看了一眼:“如今不搂枕头睡,搂那么一个丑东西睡了?那比搂着女人好?”

徐克讪讪苦笑。

二人重新回到客厅,对面盘腿坐下。

徐克看着那孩子,问道:“孩子,怎么没一点像你的地方啊?”

小俊狡黠地一笑:“谁知道!小东,过来!”

孩子抱着狗乖乖地过来。

小俊说:“叫妈。”

孩子叫:“妈!”

小俊又说:“叫伯伯!”

孩子叫了一声。

徐克夸道:“真乖,你爸……是干什么的?”

小俊对孩子说:“告诉伯伯你爸是干什么的?”

孩子说:“我爸是当电影导演的!”

小俊又问:“妈呢?”

孩子一边和狗玩一边回答:“妈是演员!”

徐克刮目相看地说:“你……是演员了?”

小俊不无自豪地说:“嗯哼。不过是个体的。”

徐克说:“现在哪行都兴个体的,尤其演员。越是个体的越容易红……好,好,两口子,一位是导演,一位是演员,大哥真为你感到幸福啊!”

小俊说:“真的?”

徐克酸溜溜地说:“真的。”

小俊转了个话题:“大哥,你,还没目标吧?”

徐克摇头,自嘲地:“我有资格挑选的那一拨,过去了。隔着代去选呢,年轻的,只要容貌稍微出众点儿的,哪儿能轮到咱。同龄人的阵营里呢,女的差不多都到了大婶儿的年龄了。我这人,又不现实,还偏想找个有模有样的。”

小俊问:“大哥,我这样行不?”

徐克一愣:“别逗了。在你面前,我只有后悔的份儿,你还拿我开心啊?”

小俊郑重地说:“大哥,我是说……眼下有个姐们儿,各方面都跟我差不多,反正我保证,一点儿也不比我逊色就是了。我想介绍给你。”

徐克有点动心:“真的?”

小俊说:“不开玩笑。我今晚上就到外地去拍戏,半个月后回来。你可要耐心等我回来,别自己瞎搭葛,结果明明能摊上个八九分的,倒抓挠了一个刚及格的。”

徐克高兴地说:“好!一言为定!我等你!这期间,就是七仙女下凡,央求于我,我也不动心思!”

小俊笑了。

徐克也笑了。

他们彼此亲昵地瞧着。

门铃声又起。

小俊抢先于徐克起身去开了门——门外是韩德宝。韩德宝一愣。小俊见他一身警服,同样一愣。

韩德宝问:“这……是徐克家吧?”

小俊点点头:“对。”

韩德宝进了屋,摘下警帽拿在手里:“我还以为少上了一层楼呢。”

这时徐克已走出客厅:“我当是谁呢。”

韩德宝又望望小俊,似乎在期待徐克介绍。徐克却不作介绍。

孩子从徐克卧室出来,敬畏地瞧着韩德宝。

小俊对徐克说:“那……我走了。记住我的话,半个月以后见。小东,抱上狗狗,跟妈走吧!”

孩子抱起狗,跟小俊走向门口。小俊在门口转过身,对徐克一扬手说:“拜拜。”

孩子也说:“拜拜。”

门关上后,韩德宝问:“谁?”

徐克说:“一位演员。”

韩德宝重新打量着徐克:“行啊,和演艺圈拉上啦!还‘拜拜’!”

徐克说:“你别往歪处乱想啊!”

韩德宝也说:“你也别多心嘛!我看那女的,可能还算个正经女的!”

徐克不满地说:“你这什么话啊!好像到我这儿来的女的,都不正经似的!”

韩德宝说:“反正到你这儿来的,据我掌握的情况,不是侃姐儿,就是浪妞儿,今天给我碰见的是个例外……她守寡几年了?”

徐克说:“你到底有完没完?人家丈夫还活着,是位导演!”

韩德宝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烟,发现摆在地上的烟比自己的烟好,将自己的烟又揣起来了,去抓徐克的烟。徐克抢先抓住,不给他吸,自己倒吸着了一支。

韩德宝说:“生气啦?我是干什么的?我这双眼睛里能藏得住沙子么?她丈夫如果还活着,还是位导演,她看着你那么一往情深的干吗?还都有沙发不坐,面对面坐在地上说话!”

徐克有些恼火地说:“胡说!”

韩德宝说:“还嘴硬?那烟灰缸还往地上摆干什么?”

徐克说:“光我一个坐在地上来着!”

韩德宝说:“说你嘴硬你还真够嘴硬的!如果你俩不是面对面地坐着,那烟灰缸里的烟头怎么会对称?”

徐克不耐烦再斗嘴了,问:“得啦得啦,你究竟来干什么啊?”

韩德宝有点火:“你可以任什么时候,想去我那儿,就去我那儿,我偶尔来一次,你就烦了?”

徐克说:“我不是烦,我是说——你以后到我这儿来,别穿着你这身老虎皮好不好?”

韩德宝说:“怪我把她吓跑了?我看她是个很见过世面的女人,不至于敬畏警察。”

徐克说:“昨天在你家里嘛,你不给我好脸色,还往外撵我!今天一早嘛,又闯到我家来惹我生气!我说德宝!你是不是最近心里窝了股什么火儿,没处撒,只有往我身上撒呀?”

韩德宝扑哧笑了。

徐克说:“你笑什么!被我说着了是不是?”

韩德宝说:“你呀!恰恰相反,老韩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老韩要是心里窝了股什么火,宁可找个不显眼的地,把自己闷出烟来,浑身闷着了,烧成灰,也绝不往别人身上撒!更不往自己的老婆孩子和朋友身上撒!我是因为昨天晚上自己在你面前表现不好,前来向你道歉的。”

徐克也笑了:“你真会表扬自己!”

韩德宝说:“昨天离开我家后,心里没想着再也不理韩德宝了吧?”

徐克说:“我能么?”

韩德宝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徐克。

“什么?”

韩德宝说:“钱。你嫂子不是求你给兑换点美元么?”

徐克问:“想通了?”

韩德宝说:“想通了。居家过日子,谁也不能房顶开门屋地打井。需要求人的时候,该舍下脸,就得舍下脸。求别人,欠人情债。求哥们儿,仗义些。有哥们儿交情,却永远不动用,那是死要面子!对不对?”

徐克接过钱:“这就对!”

韩德宝说:“至于你再去求振庆,还是小嵩,那我可就不管了!”

徐克摆摆手:“得,你什么都别管了,给我点自由吧!”

韩德宝说:“那我不多坐了,走了!”说着起身,戴上警帽,往外便走。徐克跟着往外走。

韩德宝说:“别假惺惺了,留步吧!”

徐克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送你呀?太自作多情了吧?我是下楼去买点吃的。”

二人下楼时,韩德宝又说:“刚才那位,我瞧着还真不错。看得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除了漂亮点儿,没什么毛病。”

徐克不满地说:“我就不兴找个漂亮的了?”

韩德宝说:“行是行。不过如今的女人,漂亮了,消费要求也就高了。别看你存了点钱,但别忘了你靠利息生活,有出没进的,只怕你养几年,把你的钱折腾光了,人家又扇扇翅膀飞了,哎哎,你不是说她有丈夫么?”

徐克叹了口气:“是啊,说这些,也是白说。”

二人说着,已经走出了楼,走到了放自行车的地方。

韩德宝扶着车把,仍然有些不放心似的回过头,叮嘱道:“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人家要是还没离婚,你就不要扮演第三者。都四十多了,那太费心,犯不着。何况你这样的,连第三者也充当不出多高的水平儿。”

徐克又叹了口气:“实话实说了吧,她是当年的小俊!”

“哪个小俊?”

“当年你也见过的。就是那个我当年雇过的小俊。”

韩德宝一边往车棚外推自己的自行车,一边说:“是她?变了,半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徐克接着说:“她还念着我过去对她好,来看望我。”

韩德宝感慨道:“如今这样的女人可不多喽。”

徐克仍旧自顾自地说着:“人家如今是丈夫孩子三位一体,生活又幸福又美满的,我能当什么第三者么?就算我想插,插得进去么?”

韩德宝说:“心里酸溜溜的,是不是?”

徐克说:“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心里酸得像喝了一瓶子醋……不过,她说半个月后,要把她的一个姐们儿介绍给我,这又使我多少感到了点儿安慰。”

韩德宝站住:“噢?”仰起脸思忖片刻,拍拍徐克的肩,细瞧着徐克的脸,高深莫测地说:“都说吉人自有天相。你这三分苦相的脸,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婚姻福气啊!”

徐克苦笑:“四十多岁了仍是光棍一条,我还谈得上那种福气啊?”

韩德宝明察秋毫地说:“老弟,我预先恭喜你——最终遂了你现在的心愿!到时候我给你做司仪!”

徐克有些不明白地瞪着他,见他车后夹着钢丝网罩,车把上还吊着工具袋儿,奇怪地问:“你干什么去?”

韩德宝说:“我能干什么去!一个院里几户人家,因为下水道的问题总闹矛盾,我得去调解。”他蹬上自行车走了,扭回头喊,“我看是柳暗花明啊!”

徐克望着他远去后,摇头自语:“柳暗花明?还峰回路转哪!”徐克气狠狠地咬一口才买的油条,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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