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魔阵调试完成了。

两个来自圣安蒂斯的老魔法师终于忙完了工作,其中一个打开了有着名录的魔法书,扫了一眼大厅里的十余个年轻人,“艾萨雷克阁下。”

安妮低着头走上前，有些拘谨地点头，“阁下。”

在魔法公会门外的点名大概是按照录取顺序，这次是按照名字的首字母排序，因此安妮被第一个点名,那个年长的八阶大魔导师和蔼地看着她,示意她站到测试魔阵的中央,集中精力进入冥想状态就好。

小姑娘紧张地迈入这个巨大的魔阵中心,她站定的时候，明亮的光辉顿时从内阵环中升腾而起,如同水流般迅速填充了向外延伸的魔纹,然后,它们又汇聚成一股,涌向外圈法环边缘的具现化元素体，沿着顺时针方向奔流一圈,在这途中,被经过的火焰迅速熄灭，雷电散落成火星，风涡归于平静，绿叶迅速枯萎。

那散发着冷意的霜白冰雾中,猛然爆发出一团雪花,洁白的六角雪晶跃出霜雾,层层叠叠的淡蓝色的冰精灵围着雾气欢快地舞蹈。

在象征着冰系天赋的一侧，代表水系天赋的、在空中翻滚的一团水花，体积也无形中变大了许多，深蓝的水元素精灵依稀可见。

“冰元素亲和力超等，水元素亲和力中等，”老魔法师看了一眼魔法名录，确定信息核对无误，微笑示意安妮通过了这简单无比的复试，“谢谢你，阁下。”

安妮也小声道谢，从魔法阵里走出来，与下一个受试者错身而过，她本来想站到那位戴纳小姐旁边，却发现黑发少女正在与人低声交谈，小姑娘犹豫了一下，稍微走了两步，保持了一段无法听到他人耳语的礼貌距离，并没有凑上前去。

苏玟本来在观察这个魔阵，忽然感觉到旁边有人盯着自己看。

那位据说是碧水群岛继承人、沃特拉公爵的长子，年轻俊美的天才大魔导师，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她脸上开出一朵花。

金发蓝眼的青年容貌俊美，湖蓝的眼眸映着魔阵的灼灼光华，让他的目光显得更加炽热了。

苏玟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些熟悉的画面，她眨了眨眼，悄声询问道：“阁下？”

他们的站位本来就是按照点名顺序排列的，因此两人之间虽然有距离，却再没有别人，而这间大厅里气氛很轻松，毕竟只是重新测试一下天赋，因此许多人都在说话，只是压低了声音。

“抱歉，”亚伦没什么歉意地说，他显然属于不太擅长交际的类型，这时候依然盯着黑发少女的脸，在陌生人之间，这样的注视几乎有些失礼了，“你为什么不展示你的阶位呢。”

“因为我没有阶位。”

年轻的大魔导师微微扯了扯嘴角，“你来自东大陆。”

“是啊，”苏玟瞥了他一眼，“很奇怪吗？”

塔文帝国的魔法学院众多，来自东大陆的学生比比皆是，这其中大部分都是人类，或者说是混血的人类，毕竟，只要天赋达标，能出得起学费，他们就能毫无阻碍地入学。

苏玟掌握了部分属于咒术之神的间谍系统——也就是散落在西大陆和塔文帝国的咒术师们，在一段时间里，他们许多人都向她汇报工作，从大贵族们的风流艳遇到某个知名家族里兄弟姐妹们争抢继承人的位置，从某个领主与教廷的主教见面会谈两个小时，再到他们说话的时候吃了几样点心，她负责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中挑出有意义的那些。

在她成为霜山战区的总督之后，这些相当占用时间和精力的事就可以撂下了。

不过，对她而言，想要用一个来自塔文帝国本地的身份来学习，是相当容易的事，哪怕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本土贵族也不难，而且也能保证无论谁去查都查不出破绽，不过……

在这些年里，教廷的势力逐渐渗入塔文帝国，明里招揽这些魔法师暗里排除异己以及挖出东大陆的间谍们，这种时候为自己安排一个本地身份反而容易惹麻烦。

相反的，来自东大陆的学生很多，教廷的人现在也不敢明面上招惹他们——毕竟他们是人类，是教廷一直宣扬的要被光明神从堕落之地救赎的对象，此外，东大陆并没有国家，人类的城镇村庄散落在整片广袤的土地上，想要查他们的身份简直难上加难。

即使真的有人会去查，她也做好了后手准备，保证他们不会发现问题。

不过，说话期间，她已经能感受到有几个人隐隐约约投来的目光，或多或少有些微妙的讽刺。

因为他们正与一个没有阶位、来自东大陆的乡下丫头站在一起，真是让人非常不爽。

苏玟感受到了他们澎湃起伏的思绪，还有情绪中洋溢的不满和轻蔑，她知道很多人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寻找存在感，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倘若是很久以前，她也许会生气，但是现在——

仔细想想，她也确实不是什么贵族，在成为神明的学生之前，也没有在城市里居住过，所以乡下丫头这种形容也没有太过分吧。

年轻的半神心情轻松地想着。

“从进门开始，你就盯着那个测试法阵，内法环里的基础魔咒，外法环里的魔纹和嵌套封印魔阵，只有内行才会率先打量这三者，”金发青年停顿了一下，“如果我没猜错，你很精通魔阵测绘。”

亚伦说话的时候紧紧盯着少女的脸，似乎想要看到她眼中闪过哪怕一丝慌张，然而，后者却一脸若无其事，仿佛这些话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实。

苏玟也确实这么觉得。

她不怕自己的言行有失，反正，无论在别人眼中，这些天之骄子是怎样高不可攀的存在，在她看来，自己可以在瞬息之间改写他们的记忆。

有一瞬间，她忽然体会到咒术之神那种无论何时都悠然处世的心态了。

“不是，”苏玟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看过几本书，但实际上，我几乎没有亲手制造过魔阵。”

大魔导师轻轻一哂，似乎想说些什么，那边却已经喊到了他的名字，亚伦转身走向法阵。

他站在魔阵中央，法环一角的雷元素盛放出灿烈的电光，那些光芒如同倒灌的银河般，一时间压过了整个房间里的所有光明。

金发青年走出魔阵，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东大陆上也有可以贩售魔阵相关书籍的地方吗？”

在塔文帝国的贵族们眼中，除了那几座有神明居住的城市之外，东大陆几乎就是穷乡僻壤荒凉之地的代名词。

面对着等待自己答案的金发青年，她用同样的语气哂笑道：“你不知道多洛列哥斯里的藏书是开放的吗？”

“……”

这是真的。

痛苦之城中的藏书对外开放，那里没有站岗的警卫，出入也不需要登记，只是书上附着有魔法，任何人都可以翻看，却不能将之带出这座城市，假如是住在城里的人，就可以带回家去阅读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东大陆的居民们还是很有素质的，还从来没出现过有人借走三五年却不还书的意外事件。

沃特拉公爵少爷显然是那种沉默寡言的类型，能主动和人搭讪已经是突破性进步了，因此几句话之后，两人之间再次安静下来，直到苏玟被点名去测试。

裙摆无声漾过光滑锃亮的地面，少女身姿轻巧地迈入魔阵中央。

——有一瞬间，亚伦觉得房间里变冷了。

那种感觉也只是一闪而过，站在阵核的女孩神情平静，她微微低着头，似乎还在研究那些闪光的魔咒，紧接着，魔阵边缘的元素精灵躁动起来，冰雾飞旋在空中爆出一团霜白的冷气，淡青的风精灵狂笑着席卷成旋风，涌动的水花猛然暴涨如喷泉。

三系超等！

在圣安蒂斯这样天才云集的地方，多系超等的天赋并不算凤毛麟角，但也称得上罕见了。

毕竟，大多数有着超等天赋的人，都像是之前的安妮一样，只有一系亲和力超等，其余的在低中高之间徘徊。

负责记录的老魔法师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有些意外，不过其他人也并没有感到特别震惊，毕竟，苏玟现在甚至都没有经过魔法公会认证，也就是没有任何阶位，在这些同学们的眼中，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这人来自东大陆，她肯定没有经历过系统的魔法学习，哪怕能释放出看似厉害的魔法，但也未必能通过工会的考验。

这种现象对于来自东大陆的学生、尤其是有黑暗种族血统的人来说，相当的普遍，所以大家见怪不怪。

许多贵族入学之前，都已经接受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家庭内部传承的魔法学习，他们进入圣安蒂斯是为了浩瀚的藏书、以及最重要的，前往外域试炼的机会。

大家本来就不一样。

很快，测试结束了。

现在还不到开学时间，他们也不需要立刻就去学院，结束了测试就可以自行回家，当然也可以选择去学院溜一圈，反正所有人手中都有学院派发的符文石，那是他们身份的证明——至少他们现在就可以进入圣安蒂斯的白塔，那是整个塔文帝国最大的图书馆之一。

那个负责记录的魔法师解释了两句，受试者们都一脸平静，显然早就知道这个规矩。

魔法师们从大厅里鱼贯而出，他们穿过走廊之后，在旋梯之前，从另一个方向来了一批人，他们脸上满是喜悦，似乎也是通过了考核。

有几个贵族少女走了过来，在优雅行礼后曼声问好，“公主殿下，日安。”

一个金发少女从人群中迈出，倨傲地颔首，“你们好，女士们。”

苏玟还记得这个人，她就在自己后面接受测试，而且，那位公主殿下在说话的时候，相当刻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神情非常讽刺。

“那些书，”亚伦忽然开口，这时金发少女的神情突然变得恼火，他熟视无睹地看向苏玟，“它们来自哪里？”

“那些书属于路克雷西阁下，他慷慨地将之借予我们，”苏玟感觉那个金发少女看上去简直要杀人了，“许多书籍来自神域，是某些自诩家族高贵的人们永远也触碰不到的存在。”

那位公主殿下冷笑一声，她停住脚步，转身扬起下巴，胸口的火系魔导师徽记流溢着瑰丽的焰光，裙摆上的立体刺绣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龙蜥，上面点缀着黄金和红宝石。

“不知道阁下又来自怎样伟大的家族呢。”

其实，苏玟看到她裙子上的刺绣就能猜出对方的身份，烈焰龙蜥的家徽，热风群岛的威尔斯家族，那位亲王殿下一共两女一子，幼女索菲是私生女，如果不是魔法天赋出众，根本不会被冠以姓氏，这位想必是长女蒂娜公主。

“殿下，”她很无所谓地看了对方一眼，“你不应该在这时候插话的，这会让我刚才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讽刺你的家族。”

“你真是大胆——”

“你怎么敢——”

蒂娜似乎想说什么，却瞥见亚伦一脸无动于衷，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她究竟为什么生气，顿时有些气馁，她挥手制止了那几个贵族少女帮腔的举动。

她并不在乎得罪一个来自东大陆的混血杂种，不过，现在这个时机，除了修炼之外，招揽人才也是相当重要的，能站在这房间里的人，至少都有一系元素亲和力超等，无论现在有没有阶位，升到高阶也是毫无疑问的事——这不是说她有可能向杂种们伸出橄榄枝，只是，她要在这些人面前顾忌自己的形象。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蒂娜似乎平静了一点，只是眼中依然涌动着怒火，“有一些家族不是你可以随意挂在嘴边亵渎的。”

苏玟觉得这人的言行真是十分不匹配她的身份——

这位公主殿下正在和同胞兄弟争夺继承人的位置，她应该更在意自己的形象，并关注身边每一个可以拉拢的人，而不是狠狠得罪自己，就因为自己和她的未婚夫说话了。

而且，沃特拉家族和威尔斯家族的婚约还尚未完成，一切都还有变数。

他们缓慢地走下旋梯，来到魔法公会的一层，大厅里的人少了许多，门口却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有什么大人物要进来了，那附近的魔法师纷纷站起身来，有几个年轻人交头接耳，然后面露惊喜，还有个男孩抓紧了胸口的衣服。

苏玟叹了口气，“我没有说过任何一个家族的名字，殿下，假如你觉得被冒犯，那就是你的错觉。”

这个不识好歹的贱种！

“那么，”蒂娜挑起眉，唇边的笑意变得有几分恶毒，“我记住你了，戴纳小姐。”

这位公主殿下本想离去，却又觉得扔一句狠话还是气不过，她转过身，踮起脚凑到对方耳边说：“我这个月还会去觐见教廷的圣女埃米莉阁下，你最好在被圣火烧死之前向我求饶，黑暗种族的杂碎就该滚出我们国家。”

蒂娜满意地看到这人微微变了脸色。

“等等，”苏玟拉住了她的手腕，“抱歉。”

“太晚了。”

蒂娜冷笑一声，用力甩掉她的手，她的几个朋友靠近过来，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这位公主向门口走去，顺便还丢来一些不屑的眼神。

一点也不晚。

苏玟这么想着，向着旁边的安妮微笑了一下，“您也打算先去圣安蒂斯看一看吗？”

另一边，一群贵族少女们踏出了魔法公会的大门，她们许多人都带着坐骑，蒂娜的契约伙伴停留在广场的一侧，她在女伴们的簇拥下穿过人群。

忽然间，年轻的公主伸手扶住额头，在人们看不见的角度，她的瞳孔涣散开来，眼眸深处浮现出一道诡谲的阴影。

在贵族少女们注意到不对劲之前，她重新抬起头来，恢复了高傲的姿态，刚才在心中一闪而逝的怪异感也完全消失了。

“……”

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他们离开了魔法公会，重新回到广场上，这时依然有很多人等待着圣安蒂斯的测试，也有一些人垂头丧气地走出来，甚至有几个年轻人嚎啕大哭，外面等候的魔法师们脸色都很紧张，没有人想要发出嘲笑，毕竟那很可能就是自己下场——

除非是超等亲和力天赋，那样就不用参加测试，否则，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自信起来。

苏玟再次经过了智慧之神的雕像，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重新打量这一尊已经屹立千年的塑像。

诺兰希冕下安静地捧着那本厚重的书籍，她的侧颜娟秀，气质娴静温和，然而在人来人往的喧闹广场上，这位神祇依然注视着手中的典籍，又无端显出几分怪异的高傲和冷漠。

“那是智慧之神，”短暂的沉默之后，亚伦忽然开口说，“以防你不知道。”

苏玟：“……”

她其实并不理解这位侯爵少爷为什么还没走，不过她能猜到这个人可能有求于自己——或者是自己这样的人，毕竟，塔文帝国的贵族圈子相当混乱，来自东大陆的魔法师看上去倒是最可以信任的。

“戴纳小姐，”安妮鼓起勇气主动开口道，“我要去看看我的房子。”

她看上去倒是很想和自己多聊两句，苏玟点了点头，“你不打算住在学校里吗？”

小姑娘苦恼地摇摇头：“我父亲多年前就在贝利亚买下了一座小城堡，但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戴纳小姐，我们会再见面的吧？”

前任艾萨雷克侯爵并不是一个温和的领主，多年来暴力征税，哪怕冰湖城并不是一个很富饶的地方，这个家族也累积了不少财富。

苏玟伸手揉揉小女孩松软的棕色长发，年幼的龙裔姑娘仰头看着她，两双清澈的蓝眼睛中倒映着彼此的身影。

“希望你诸事顺利。”

这位年幼的侯爵阁下携着仆人们离去了，她还没有契约魔兽，因此只是走向那些停泊在广场边缘的华丽马车。

“关于这个雕像，”苏玟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又望向旁边的雷系大魔导师，“我知道这是诺兰希冕下，我只是在想……”

亚伦认真地看着她。

“为什么咒术之神会背叛她，”后者轻声说，“我想这其中所谓的真相，在塔文帝国的传说里一定有许多糟糕的版本，其实我并不是很理解他们怎么想的，马修换了一个所追随的主神——有那么多次神背叛了自己的主人为光明神效力，他们也没有因此受到什么攻讦。”

亚伦微微皱眉。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塔文人崇拜智慧之神，对于那位背叛了主人的咒术之神，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而且，某些传闻可谓是相当糟糕，譬如马修是因为受到黑暗之神的勾引而堕落，自发成为邪神的奴隶和仆从。

而且他们之间还不仅是主从关系。

“是的。”

对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语气微妙地接了一句，带着奇怪的自嘲意味。

“但是，已经有很多真实的故事表明，神明之间的主从关系，向来不都是字面意思这么简单，虽然有时候，哪怕你其实并不希望它变得这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