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发出的并不是虚弱的低吟,而是铿锵有力又果决的言语。

就在我惊讶得合不拢嘴时,口香糖男站了起来,往隔壁车厢移动。不过我想驱使他起身的原因并不是羞耻或愤怒,而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吧。

蟋曲着背的老人若无其事、从容不迫地走上前坐在空位上,仿佛正为了有座位空出来而感到幸运。当我和他的眼神交会时,一度担心会受到老人的斥责,赶紧移开视线。

当时的我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对于心中的台词与老人偶然发出的怒吼居然一模一样而感动不己。

直到隔天,我才感觉到不寻常,于是研究起自己所拥有的“能力”。

星期一早上十一点,当时我在公司,坐在电脑前。“你看到这个新闻了吗?”坐在左边座位的同事满智子探出身子,推了推我的肩膀。满智子大我一岁,留着一头偏茶色的大卷发,高贵的外表看起来就像家世良好的千金,散发着超龄的前辈风格。

我看向右边,确认课长不在座位上后,便歪过身体,把脸凑到满智子的计算机屏幕前。“中国东海水质污染恐将难以复原”几个字马上映入眼帘。原来是网络新闻。

“你不觉得很夸张吗?”

这是一则中国在东海引发纷争的后续报导。

几年前中国便在东海中央进行天然气的开采工程,将开采基地设在紧临日本海域边缘,并将输油管钻入海底地表不计任何后果来撷取资源,可说是非常聪明而厚颜的做法。之前就有专家指出,虽然这些油田设备在日本领土之外,抽取的却是日本领土内的天然气。但却没有人能证明中国的手段违法,即使能够证明,面对态度蛮横无理的邻国,日本也不曾拟定任何提出严正抗议的政策。

佐藤首相今年曾经拜访中国,但是却只得到了安抚小孩般的对应,甚至一度差点遭到驱赶。对此佐藤首相表示:“日本是一个谨慎且有良知的国家。”

小孩吵架以体型及人数决定胜负,所以中国以辽阔的面积和人口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几个星期前,东海发生了意外事故。中国设置在海上的设备突然起火崩塌。未能研判究竟为石油或是其它化学物质的燃料流进了海里,海面上飘满了大量的受损机器,使得东海受到严重的污染。

“原来满智子对这种新闻有兴趣呀?”

“哪一种?”

“就是这种国际新闻。”

“我很在意环保问题的。”满智子高耸的鼻尖凑上前来。“不过啊,日本再不以坚决的态度生个气是不行了。”

“坚决的态度?”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没持有武力,所以才被人瞧不起?”

“我想应该是面积和人口输人一截。”

“就算只是吵架,日本还是占下风啊。”或许满智子只是故作幽默,我却不禁大力表示赞同。满智子接着说:“看来没有武力还是不行啊。”。

这么说是没错啦,但我对此持保留态度。

“你想想看,一个男人不管再会赚钱、再认真,一旦出事了,还是要站出来和人对抗才行啊。现在的日本就好像家人被邻居欺负了,爸爸还一脸提不起劲的样子。”

“也对。”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反对意见:“不过,我觉得这样举例有点不妥。”同时我已经预想到满智子一定会问我“具体来说有什么不妥?”

果然,满智子马上接着说:“具体来说有什么不妥啊?”

“嗯……”我歪着头,试着说明自己感受到的不协调感。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我不自觉地念着。“比方说,如果隔壁邻居跑过来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爸爸的确应该跳出来说‘居然到我家来放肆’。”

“所以呢?”

“我的意思是,这样才正常啊。如果这个时候爸爸什么都不傲,而是对太太和小孩说‘去吧,去和敌人对抗!’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是不行啊,这还用说吗?”

“对吧。”

“这样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极权主义,应该比较接近这个意义。”

“诶,安藤啊,话题怎么变成极权主义了?”她皱了皱眉头说:“你女朋友一定觉得你满嘴理论吧。”

“半年前分手的女友曾经这么说过。”

“下一个女朋友应该也会这么说唷。”我想反驳,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这时课长回来了。课长一如往常走路大摇大摆。满面油光而皮肤黝黑,看起来魄力十足。他对下属的工作态度要求非常严苛,只要发现有人偷懒,就会生气地大吼“你给我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没有一个下属知道他说的心理准备到底指什么,但是只要被课长用低沉的声音这么一吼,大家都很想默认地说:“我的确什么心里准备都还没做好。”

“平田。”传来了课长的呼叫。

“是。”平田坐在我左斜前方,他哑着声应答后,走到课长的座位前。“有什么事吗?”

哪里会有什么事?看课长那么不高兴的样子,一定是要被骂了。

平田是公司里的老前辈,年约四十出头,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身子不怎么高。他的脸上戴着一副度数颇深的银框眼镜,几乎整副陷进鼻梁里了。五年前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平田是有妻室的人,现在则是单身。

“我都没听说!”过了一会见,课长大吼一声,旁边的满智子身体跟着抖动了一下。

我不由得地窥看了一下,只见课长和平田正面对而视,周遭的人包括满智子。都压低身子装作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但其实都在偷听两人的对话。

“我上个星期也向课长您报告过。”平田像往常一样显露出懦弱的神态,看起来十分惶恐。

“上个星期?”课长明显地非常不悦,“你报告了什么?我又回答了什么?”语气像是在警告平田如果没有一字一句重现当时的情景,就要给他苦头吃了。

“我向课长报告研发组的时程太紧迫了,课长听完后指示那还是先请对方暂收,至于部分成品检测则另定时程进行。”

“我说你呀,在这种状态下先出货,你以为客户会答应吗?”

“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是课长您……”

“我怎么样?”

“呃,这个……”平田被课长的气势压倒。“课长说这个部分您会出面处理。”

“平田,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课长刻意叹了一大口气。“开口闭口课长、课长的,难道你就没有责任感吗?”

课长每次愈是想要说话蒙骗人,想要强逼折服对方时,声音就会愈大。他总是未加深思就妄下豪语,愚弄下属,等到发生问题时再拉高嗓门大喊:“我不记得说过这些话。”接着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不是交给你全权负责了吗?”

“平田,你最好给我做好心理准备。”课长果然说出这句话。

办公室里只听得见断断续续传来大家无意义地敲打着键盘的声音。

回过神来,才发现满智子眼睛直盯着计算机屏幕,一边把手伸到我的座位左侧,遍了张纸条给我。我接过纸条,满智子工整的字迹写着“平田这次应该完了吧”。我心想,“完了”还真是抽象的表现方式啊,不过我完全能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我拿起桌上的原子笔,迅速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写上“把事情搞砸的是课长”。

满智子马上就又传回纸条。“不过,平田也太没用了”。

我忍住已经溢到嘴边的瞒咕,平田或许真的很没用,但是我不认为我们有资格批评他。我再度看向平田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我居然看到他的肩膀不停抖动。

“但,”平田突然音调变得异于平常的尖锐。“但是,”接着又马上低声重复:“但是,课长这么指示也是事实。”

“你这家伙,”课长的叹气声充满了污辱,“不但不会做事,连反省也不会吗?所以才会这么没出息。”

我无法想象课长接着还会说些什么,只见平田听着课长的训,就像失去战斗力的残兵败将,士气低落到谷底。

“日本的国民,”我想起某本书上的文章。那是一本讲述关于法西斯主义的书,里面提到:“日本的国民由于充分接受了必须遵守规矩的教育。所以过去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暴动。”此时一字一句浮现在我脑海。第一次看到这些文字时,我赞同地想:“我们的确像是驯养的动物。”

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一直盯着平田的背影,将自己重迭到个头娇小又瘦弱的平田身上。我想象自己是平田,并幻想进入平田的体内。我想要籍由他的嘴来痛骂课长一顿,好好治一治他的劣根性。我的脸颊和太阳穴传来阵阵抽动,不知不觉屏住了气息。我在心里默念:“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

没多久,平田也跟着说:“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

“啊?”我不禁低声叫了出来。平田一字不漏地说出了我脑袋中所想的话。每个同事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平田,并露出困惑的表情,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我边想着“不会吧”,同时却又有点期待并预感将会发生的事。我依照刚才的方法,再次盯着平田的背后,想象自己进入平田的身体之中,屏住气息,默念着:“少在那里装模作样了,不愿意负起责任的主管,凭什么资格当主管?”

不知道该说一切就如我所愿,还是该感到惊讶,平田居然又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他的声音听来一如往常,但我从没听过他说话这么大声。

所有的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吓得一动也不动。就连课长也被这股气势摄住,只是像鲤鱼一样嘴巴一开一间的。直到满智子传过来一张便条纸,我才回过神来。便条纸上只写着“奇迹发生了”几个字。真的是奇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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