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总部,高级助理警务处长甄重鲜办公室,在这个刑事侦缉部门最高指挥的房间里,主人表情似乎有点反常了,让参加的人觉得这是一次在不适当的地方、不适当的时间接见了不适当人物的安排。

坐在会议桌旁边的是九龙西地区指挥官施顺思和他的手下高级督察石勒,他们中间放着转动的电话录音机,甄重鲜的诡谲神色让他们感到坐立不安。

“错了,你又错了,”

录音机转动着传出疯子的声音。“你知道阿克顿勋爵怎样看我们这种人吗?他认为历史上几乎所有的伟人都是坏人。莎士比亚说,伟人所以伟大,因为他干好事时伟大干坏事也伟大。”

甄重鲜伸手关掉录音机,耸了耸肩,冷冰冰地说:“这家伙真会说话,对不对科学家认为,人所以能够说话,是比狗多了一对基因,不过,这也是一对产生邪恶和不诚实的基因。”

他们一起把录音听了两次,高级助理警务处长似听得津津有味,一直没有理会石勒的反应,高级督察觉得这位高官似乎十分欣赏这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他只能不动声色地等待直属上司表态。

“汪孝尔只让他在电台这样乱嗡一下,”

施顺思干脆地说道。“我们已经成为全城笑柄。媒体起哄,学者责骂,人多火焰高,群狗啃骨头,现在是有理也说不清。连续几天,人人在取笑警察懦怯无能,凶手被报章吹捧成无法无天的英雄。佐治,如果让他继续上去胡说八道,后果真是不可设想,警察还能维持治安?还抬得起头上街巡逻?法兰克做事真是不经大脑,这种时候怎能胳膊肘朝外拐?他不知道汪孝尔和木桑钦就像那些吃人不吐骨的豺狼?狼是不喝水的,只喝受害人的血。我不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世界最早的生物是海绵、鞭虫和棘皮。”

甄重鲜十分露骨地挖苦道。

“这些经过五亿年进化的东西留给我们一个宝贵经验,证明没有脑袋、眼睛和耳朵不但能够生存,还能够成为地球的主人。对不对?”

“这一次,法兰克真是不识大体……”

“你们知道他是报纸和电台的宠儿,我能瞅着他犯难吗?对不对?”甄重鲜手指指着石勒提示。

“你应该从他的旁边绕过去,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对不对?罗杰斯退休前夕,他在酒吧里说了一个笑话,记者问一位老绅士,阁下又瞎又聋又蠢,为什么能跟皇室有婚外情?这位情圣回答,因为跟皇室在一起,必须又瞎又聋又蠢。”

高级助理警务处长咧开嘴,指挥官似乎不知道该表示什么神色,尴尬地勉强微笑了一下。

石勒脸孔毫无表情,但心里思绪纷乱。罗杰斯是英国人统治时代的苏格兰裔的前副警务处长,小道消息是,他让英伦帮捉住把柄被勒令提前退休。高层的这种根源于种族、肤色、宗教、口味、利益和偏见产生的永远不停权力斗争,一代又一代间接影响着每个人的前程和利益,所以,主权回归中国已经五年,在大部分法例中,警察的称呼还是“皇家香港警察”警察票控市民叛乱违犯社会秩序的法律条文,和防止公务员泄密的第二十三节法例效忠对象还是“英女皇”技术上,政府高层前往北京述职,他们的下属可以根据法律控告上司背叛和泄密。这种因权力斗争出现的荒唐错乱结果,造成每个人都像在火山口过活,必须步步谨慎。石勒当然知道高级助理警务处长从来不是部属口中的蠢蛋——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独特处世功夫,上司这套绵里藏针工夫绝不简单,他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一定有他的原因。

施顺思心有不甘,喃喃地说:“法兰克攀着鼻子上脸,手伸得太长……”

甄重鲜凝视着高级督察,“他向我建议撤掉史提芬,以息民愤。”

“什么?”施顺思吃惊地瞪大眼睛。“他……”

“法兰克认为,史提芬已经是害群之马,成为警队的累赘。他建议只要我暂停他的职务,或者把他调离这桩案子。当媒体觉得警队恢复开明处事作风,市民就会重新支持警察。”

施顺思怒气冲冲地说,“他凭什么指挥我们?这算什么?出卖自己人去讨好汪孝尔?”甄重鲜又瞧了一直沉默的督察一眼,在这种时候,沉默就是一种立场,具有可怕的意义。

“史提芬,”

甄重鲜说道。“你有什么意见?”

“你要我怎样说?长官。”

石勒反问道。

“你知道我和保罗站在你的后面。”

甄重鲜拍了拍桌面上那份石勒带来的文件,说道:“我会找一位跟汪孝尔合不来的法官,用保护他的理由为你申请一张窃听令。刑事情报科A组会全力帮助你监听和追踪电话,如果需要,我会指示刑事技术服务处跟你紧密配合。”

刑事情报科下分五组,组织庞大,干跟踪、窃听、拍摄和支持任务从没失败的记录。刑事技术服务处是警方和廉署共管的更高一层情报机构,其科学技术之精良,足以媲美英国军情六处和美国国家安全局。甄重鲜的表态显示了他的决心和期望。

石勒稍为修改了响应,“你怎样回答?长官。”

“我告诉他,黑格尔说过,只有胆敢藐视舆论的人,才能做出伟大的事业。那些无名小卒在强权面前是愚民,在弱者面前,他们才是暴民。”

高级助理警务处长向指挥官点点头。“然后,我读保罗告诉我的圣经诗篇第九十一章:‘事实就是保护盾’给他听。保罗,你是虔诚的教徒,对不对?念给史提芬听听。”

眼睛发亮的指挥官立刻一秒钟也不愿浪费,背诵起来:“他的承诺是你的保护盾,不要怕黑夜的惊骇,不要怕白日的危险,不要怕黑夜的瘟疫,不要怕白天的灾难,虽有千人跌倒在旁边,万人死在你身边,邪魔不能伤害你……阿门。”

石勒知道上司在做什么了,他们玩的是老得掉牙的一个黑脸一个红脸游戏,只不过换上一个现代化的“新瓶”而已。他知道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不能回避地成为高层权争工具哀伤就像晨雾突然出现笼罩了他,难道人生都是谋略和计策?难道这是一个谁能搬出一大套理论谁就有道理的世界?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就像飞机上的头脑清醒乘客,知道眼前只有撞机和跳伞两条出路,但他看不到降落伞放在哪里石勒继续听见上司那副诚恳、关切的声音。

“史提芬,不要忘记,除了那个杀人的疯子,你还要小心身边另一个有权有势的疯子。对不对?”

“我应该怎样做?长官。”

“做回你的本份,史提芬。你知道,只有蜻蜓这种节肢动物才能应付不同环境的不同敌人。你看它们可以从水里蜕变到天空,一种动物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觅食和生存方法。真是不可思议的适应力!对不对?我觉得很自豪,我是这样告诉法兰克的,对不起,身为刑事侦缉部门最高主管,必须无条件支持部属。”

在这一刹那间,石勒知道他在撒谎。二十年的刑事侦缉经验,使他有比普通人高一层的能力。他瞥见上司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额头上那几条代表说谎的皱纹闪了一下。如果他说真话,这个神情应该保持二到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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