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署长曾经公开指责,炉峰电台那些十万元月薪编导一年只制作两小时节目,尸位素餐,每年浪费纳税人数十亿金钱。从此,署长成为电台的最不受欢迎人物,没机会接受访问,更没机会走进那个名贵大方国际级会议室。享受到那张巨大会议边的十二张用鲜红绒布绾制的线条现代化名贵座椅。走进这里的宾客看见这套款式新颖的韩国家具,免不了圆睁眼睛赞叹台长趣味上乘。

石勒和警区指挥官施顺思总警司走进来的时候,显然打断了一场不愉快的谈话。

他们看见面向门口的是三张铁青的脸孔,怒火中烧的汪孝尔左边,是咧嘴冷笑的炉峰电台节目总监木桑钦。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左面这副面色阴森的脸孔——主行政的高级助理警务处长利伯桓。

谁都知道木桑钦是令政府高层头痛的两、三名官员之一——这几年这个城市在不知不觉间养成的风气——助手可以训斥主管,公开跟上司唱对台戏;上司替下属背锅之后,还必须给予升官发财的褒奖。

木桑钦隶属首长级公务员,因为能够领导炉峰电台三百七十名公务员跟政府对着干,处处抗拒指令,想方设法丑化高层而成为媒体推崇的大英雄。汪孝尔是他的爱将,他在场理所当然。

想不到的是,高级助理警务处长利伯桓会站在木桑钦和汪孝尔的那一方?石勒朝指挥官瞥了一眼,上司表情严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勉强听得到的音节打招呼:“法兰克——”

利伯桓点点头,“坐下吧,我想大家应该一起搞清楚误会。”

那双叫石勒感到不安的圆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坐下,目光中充满藐视。

木桑钦在桌上摊开手,身体前倾,一副潇洒自如的样子。“首先,我必须郑重声明,在正常的情况下,我们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的。警方会有施压、恐吓新闻媒介的嫌疑,我们会被新闻界朋友误会屈服于强权之前。不过,利长官给我一个忠告,他认为我们有责任给高级督察上一课,让他了解何为言论自由。理解在我们的制度中,媒体监督政府的运作,是促进文明社会进步的重要因素。利长官向我保证,这一次的会面能够促进沟通,有助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发挥监督的力量。”

施顺思向前俯了俯身子,做了个似乎像跟对方握手的姿势。“在对待言论自由的态度上,我相信我们间没有距离。石勒负责调查这桩案子,我保证他不会干预新闻自由。事实上,你们知道,香港警察是世界上最公开、最具透明度的公务员……”

石勒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木桑钦背后墙上的一副条幅上,这几年他开始涉猎书法知识,觉得这几行似楷如草的字写得真不错:“权贵龙骧英雄虎战如蝇竞血如蚁聚膻是非蜂起得失猬兴如冶化金如汤消雪”他用尽心思研究着下面的署名,琢磨送字的人安的是什么存心?敢把这副对联挂上去的高官又是哪种心态这是指挥官事先约定要他执行的低姿态。他发觉指挥官跟台长一样,能够把空话讲得滔滔不绝。唉,在这种时代,这种社会,人人喜欢听好话,坐在上面的只剩下挨骂和擅长讲话的两种人了。

汪孝尔耸耸肩,不礼貌地中断施顺思的长篇大论。“如果石督察是一位如你所说的奉公守法公务员,他来这里干嘛?”石勒刚抬头,瞧见指挥官做了个制止他回答的手势。

施顺思瞪了一眼这个被《时代杂志》推许为“香港最有权势的人”说道:“自从疯子在你的直播节目里胡言乱语之后,这个变态凶手几乎成为英雄,警察成为众矢之的……”

木桑钦眯起眼睛,冷冷地说:“你们听不见?节目一开始的时候总会这样声明:本节目所有言论只代表主持人和参与者立场……”

指挥官挥挥手,“坐在房间里的人都知道,这是推卸责任的门面话,只有那些不懂政治权术的傻蛋才信以为真。”

木桑钦冷冷一笑,“嘿嘿,这只是你的个人偏见。我觉得你想得蠢、说得更蠢!当然,我会全力维护你的言论自由。”

“真没水平!”汪孝尔仰头哈哈一笑,又像他主持节目风格的一样,恣意打断对方谈话。“劈柴看纹理,讲话凭道理。让我提醒你一个法律常识。在警方没有捉到凶手之前,不管他有什么绰号,他姓方,你应该称呼方先生。他是我们为之服务的市民之一。在法庭未有定罪之前,任何人都是无辜的,你只能说他是嫌疑犯之一。这样直指他是凶手,指责同种同肤的中国人变态?真是无情无义!你涉嫌诽谤,违反人权,妨碍司法公正。简直是畜牲部门,卑鄙无耻。”

施顺思气得脸色青白,怒视着这位口舌便给的混蛋。

石勒直截了当地轻声说道:“如果你像所说的一样守法,不要忘记,你曾经在节目里指香港政府是塔利班,政府财政预算是恐怖分子财政,在电台里公开诬蔑我是奴才,是庸官、奴官、臭官、贪官,是麻木不仁的狗官,这又算不算诽谤?违反人权?妨碍司法公正?”

木桑钦一秒也没浪费,说道:“你忘记法庭已有判决在先?只要汪孝尔骂你的时候是真诚的,是为了公众利益,出自内心相信你是庸官、奴官、臭官、贪官,是麻木不仁的狗官,这言论就不算诽谤。”

他朝督察的不屑神色瞪了一眼,“我不讳言,我们手里有这柄上方宝剑,汪孝尔就占尽上风,除非你能够找来证据质疑他的真诚动机!”

汪孝尔得意洋洋的一掌拍在桌面,“哈哈!想不到堂堂高级督察胸襟会这么狭隘?真没水平!你不懂得公务员面对批评,应该抱着有即改过,无则加勉态度吗?你享受特权,高薪厚禄、民膏民脂,不容许市民的一点点督促和勉励?你不羞愧?不脸红?真是天怒人怨呀!”

石勒冷冷地说道:“你曾经签署公务员守则,有责任维护雇主的声誉和利益。警方只是要求你们不能再让疑凶在电台上毫无根据地煽风点火,影响侦查工作。”

“嗯,就像利长官说的一样。”

木桑钦摇头,声音里充满蔑视的意思。

“你对新闻从业员的神圣天职真是一无所知。为了收听率,他主持节目的时候,不该有一点煽情、偏激吗?你看不到香港大学调查结果,市民最喜欢这种批判指控的节目吗?言论自由不是保障新闻工作者跟政府对抗的权利吗?我们虽是公务员,却是新闻工作者。我们的首要责任是为市民监督政府,只要你们抓不到凶手,法庭没有宣判,方先生是市民之一,我们有责任捍卫他的言论自由权利,不会为警方和政府的声誉牺牲编辑自由权。”

“我知道没有一个国家和地区保障这种言论自由,你的谎言只能欺骗香港人。就算你在民办商业电台、民办报纸监督政府,也不能为了哗众取宠,耸人听闻,胡说八道,信口雌黄。我记得你们支持律师为毒贩、凶手、贪污官员辩护、脱罪的理由是,拿顾客的钱就要为顾客利益服务,说这是什么神圣的‘职业道德’。怎么你们拿政府的钱却可以无中生有诽谤公务员?撬政府墙脚?毁坏政府声誉?你们的神圣‘职业道德’又去了哪里?我再说一次,警方的要求十分简单,当疯子再打电话的时候,请你们不让他奸谋得逞,误导市民。”

“做不到。”

汪孝尔响应得像吃栗子一样干脆。“我的座右铭是‘实话实说,有情有义’。这样做违反言论自由的底线,何况,凡是开明理智的人都知道,没有人能够在直播节目里阻止打上来的电话。”

石勒微微一笑,摇摇头说:“这些话只能拿来骗外行人和蠢蛋。打开天窗说亮吧!所有打进来的电话都要先告诉内容,留下电话号码。经选、过滤后,把守关口助手才逐一接通合意的电话。你们就是这样一直舞弄着民意的声音和方向,愚弄着那些相信你们的开明脑袋。只要你汪皇帝愿意,阻止凶手煽风点火只是举手之劳。”

木桑钦怒火冲天,满脸通红地站起来,用手指对着石勒指指点点,“你说的只是你的看法,不是事实,也不是真相。我警告你,督察,马到跌时收蹄难!那个大胆无礼,曾经要求上帝给一个合理解释的约伯,被上帝质问得无言以对后,最后也不得不收回所说的话。利长官,我有足够理由提醒你,你总不能派狐狸去调查鸡吧”

利伯恒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僵硬地瞥了汪孝尔一眼,说道:“我提醒大家,这是一次善意的接触。在自由的民主社会中,有足够空间容许双方各自坦诚表露自己的观点。”

施顺思上身俯前,似乎想挪近上司,“法兰克,这样下去十分危险,凶手在利用炉峰电台危言耸听,如果继续让他胡说八道,人人看到公务员可以公开违反纪律,支持凶手行凶作恶。市民会觉得政府分崩离析,懦弱无能。这是一个智能型凶手,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目的。石勒负责这件案子。他的要求十分简单,希望不受干扰,媒介不受坏人利用。”

利伯恒对施顺思的反驳感到吃惊,他瞪了下属一眼,略带威胁地说道:“作为思想开明的警务人员,我们不但要有容纳异议的胸襟,还要体谅新闻工作者的不畏权势精神。保罗,你们应该学习他们,合法就要依法力争,合理就要据理力争,合法合理就应拍案而起。史提芬,你不要忘记自己身份,你已经是高级督察,做事要遵循正路,如果理直气壮,不需要什么希望和要求,你可以跟汪孝尔先生一样正义凛然,据理力争嘛!”

木桑钦重新坐下,对茫然若失的施顺思说道,“明理的香港市民都知道,汪孝尔所以在节目中对政府诸多批评和不满,实话实说,是因为他深爱香港,是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只有真正爱护香港的市民才明白他的苦心!他有这么高的收听率,没人能够挑战的声望,证明这个节目代表公义,他就是真理!所以,我必须忠告警方,不要再存着干扰新闻自由的愚蠢念头。到此地步,你们应该明白,捍卫言论自南是我们的天职。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是香港成功的基石,我们决不容许任何人用任何借口从底下抽走一块砖头。”

所谓的善意接触就这样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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