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过去了,松原浩三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在生死的边缘徘徊。这段期间,医生给他输了很多次血,又装氧气罩……用尽了各种方式,进行抢救,但仍不见起色。

隔壁的休息房间里,除了岩崎夫妇之外,还有看到报纸报道、慌忙赶回来的千代吉、瑞枝,浩三的哥哥达造、嫂嫂也从吉祥寺那边过来了解情况。

没有人敢大声交谈,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非常忧虑,气氛也一天比一天沉重……

到了第四天早上,浩三似乎略微恢复了点意识。

“夏子,夏子……”他轻声地呻吟着。

“我在!请振作点!”一直服侍在旁的夏子,看到浩三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高兴地紧握住他的手,声音也不禁哽咽起来。

“嗯!……”浩三似乎想说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又陷入了昏迷状态。

当浩三第二次从昏迷状态中醒来时,意识比前一次还要清楚一点。

他喘着气,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夏子,去叫警察……”

“咦?”夏子惊讶地看着,在床边照顾浩三的都筑民子。

“叫警察……我有事情,一定要跟他们说。”

“松原先生,不可以!你现在必须安静休息。”

“浩三!”

民子一喊,浩三睁开了混浊茫然的眼睛。

“是我,我是阿姨!”

“阿……阿姨……”

“你什么都先不要想,只要乖乖地休息就好。如果想讲话,等身体好一点,有的是机会讲。”

“阿姨……对不起……”浩三说完这句话,又陷入了昏迷状态。

民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夏子,你什么都不要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浩三的身体。”

“是……”

第二天早上,浩三终于再次恢复了意识。他一醒来,就坚持要叫警察,怎么劝都不听。

正当夏子跟民子对他没办法的时候,金田一耕助从隔壁的房间走进来了。

“松原先生,你认识我吗?”

“啊!金田一先生……”

“你认得出我,真是太好了!我在这里,如果你想讲什么话,我随时都可以代替警察来听你讲。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

“谢……谢……”就这样,浩三又昏迷了。

松原浩三正在跟死神激烈地搏斗着。

主治医生今井博士,根据过去的经验,认为患者受伤这么严重,应该早就没命了。

浩三现在虽然处在昏迷状态中,却能紧紧地攀住生命之根,这似乎是基于某种强烈的意志,才没让死神夺走他的性命。

“下次他如果再醒来,就让他把心里想讲的话讲出来,这样,才可以减轻他精神上的负担,说不定,反而会有好的结果。”

这是今井博士对他哥哥达造的忠告,但同时也好像有暗示,浩三可能会捱不过去,不如让他交代遗言的意思。

虽然夏子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一听到医生这番话,她还是觉得深受打击。

夏子已经不再流泪了,只在心底感叹命运的捉弄……

她最近才发现,自己的体内,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因此她十分小心,绝不能让自己受到任何伤害。

这是浩三的孩子,她要为浩三守住这个血脉。大家遵照今井博士的忠告,所以,当浩三再次醒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他的床边。

浩三的眼睛,往左右两边飘呀飘的,好像在找什么人。

他看着哥哥达造、嫂嫂、岩崎夫妇、千代吉跟瑞枝,然后又看着民子、夏子……

浩三张望一番后,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金田一耕助身上。

尽管肉体极端痛苦,但是浩三的嘴角,还是露出一丝微笑。

“金……金田一先生。”

“松原先生,金田一耕助在这里,你想说什么吗?”

“杀……杀死药子的人是我。”

在场的人,除了浩三的哥哥以及嫂嫂以外,没有人对他这句话,感到惊讶,大家早就猜到这一点了。

“我知道。”金田一耕助低声说着。

“可是……可是……金田一先生……”

“是。”

“有……有什么证据吗?新刑法规定,自白不能当证据……”

“松原先生请放心,杀死药子的短剑,由恭子小姐保管着,那把短剑的剑柄上,有凶手留下的指纹。上次我送你来这里的时候,很抱歉,我顺便取了你的指纹。”

在场的人,都一脸惊讶地看着金田一耕助,而浩三的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指纹……符合吗?”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说:“符合。不过,我还没向警方报告这件事。”

“谢谢你。”浩三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叫着,“千代吉……”

“松原先生,我在这里。”

千代吉缓缓挪动着他那不方便的身体,静静地看着浩三的脸。他一看到浩三整个身体,都被包在绷带里面,不禁悲痛地差点儿哭出声来。

“千代吉……你在哭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松原先生……”

“没关系……这样很好……千代吉,多谢你的帮忙,让我有了更多时间。”

“啊?……”千代吉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浩三好像还想对他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候,他的全身突然颤抖起来。

锥心刺骨的剧烈疼痛,再度使浩三咬牙切齿地在病床上翻滚着,他那副痛苦的模样,真叫人不忍卒睹。

直到医生来到病房,帮他打过止痛针,浩三才慢慢平静下来,可是,此刻的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松原先生,你想说的话,由我来代替你说吧!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你再帮我修正。”

金田一耕助看到浩三点头之后,就开始讲了。

“本堂先生。”

“是。”

“松原先生是在感谢你欺骗了警方。那时候,你对警察说,你听到屋里面有求救声传出等等,其实那并非事实,对不对?

“就在你也想进入那个房子看看的时候,泷川家的恭子小姐,突然神色慌张地冲出来,你本来想以此作为借口,进入那个房子看看。这时候,正好警察来了,于是你就说,你听到喊求救的声音,事实上,当时你根本不知道,真的发生了杀人案……

“可是,你的说词,却给了松原先生最好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是给了他更多的时间,来解决建部多门这号人物。松原先生要感谢你的,就是这一点,对不对?”

浩三痛苦地咬紧牙关点点头。

金田一耕助问浩三:“其实,松原先生是为了去拿回短剑,才又折返回去的。”

浩三点点头说:“杀死药子以后,我本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所以,我就直接冲出去,完全没有淸理现场,可是,后来我又想到,还有一个更坏的人,没有受到惩罚,我需要时间,来解决建部多门这个大坏蛋,因此我想,如果可以逃得掉的话,就要多赢得一点时间……”

“是浩三砍杀了那个女的吗?”

达造皱着眉头,似乎认为依照弟弟的个性,是不可能那样做的。

金田一耕助解释道:“不,您请放心,我想,只有背后那个致命伤,是浩三所剌杀的……其他的伤,应该都是药子自己弄的。松原先生,药子那天,是不是想要展现什么奇迹呢?”

“奇迹?”

看到浩三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金田一耕助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可是,达造却不太明白,他们之间的对话。

“是的,药子那女人很奇怪,把自己弄得全身是伤,说是要展现某种奇迹。可是,如果背后没有伤痕的话,别人就会怀疑,她是自己弄伤的,因此,她就拜托松原先生帮她弄!至于药子为什么要展现奇迹呢?这一点我也不太淸楚,松原先生,你知道吗?”

浩三一脸不解地答道:“我也不晓得那个女人的古怪想法。”

金田一耕助叹了口气,又说:“你当时是刚好逮到机会,才下手吗?”

“不,不……本来我也……没打算要杀她……可是,当场突然就……很想杀了她……”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说:“我想也应该是这样。因为对你来讲,多门应该比药子更可恨才对。”

浩三突然激动地说:“不!药子也很可恨……我很想把她五马分尸……是她拍了昌子的照片,是她害昌子自杀的……”

“浩三!”

听到浩三充满怨恨的声音,民子突然哭了出来,对达造说:“请原谅我,你父亲去世时,我感到很害怕,才会跑去信仰那个男的……结果害得昌子……”

“阿姨,那件事情就别再提了。”浩三虚弱地说。

因为顾虑到浩三内心的痛苦,金田一耕助立即岔开了话题:

“杀死狗以及女佣人藤本澄江的,并不是松原先生,而是药子……”

金田一耕助看到浩三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才又继续说道:“药子背后的伤,是她自己拜托松原先生弄的,而为了让松原先生顺利进到屋里,于是,她毒杀了自己的狗。

“可是,就在她弄伤自己的时候,出乎意料之外,澄江竟然比预定时间,提早回来了,药子怕自己的计划曝光,就干脆勒死澄江。说起来,药子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行径,恐怕,是与她歇斯底里的精神病发作有关系。”

“是的……我去的时候,药子把女佣人的尸体放在前面,完全陷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

说完,浩三肉体的痛苦,好像又开始了……

可是,金田一耕助必须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必须在浩三意识清楚的时候,将整个案情经过,全部说完,这样,浩三才能卸下心头的重担。

“警方仔细检查过藤本澄江腐烂的尸体,发现她全身都有指甲痕迹,还有被抓的痕迹。因此推断,杀死澄江的,应该是个女人。事实上,警方也在怀疑,澄江可能是被药子杀害的。”

金田一耕助的话,使达造松了一口气。

千代吉在旁边问道:“可是,把尸体藏起来的人是……”

“是松原先生吧!他怕留在澄江身上的指甲痕,会使人起疑,进而知道杀死澄江的是药子,以及药子的秘密,这对凶手来说,非常不利,所以,他才暂时将澄江的尸体藏起来。”

“那后来为什么又要拿出来呢?”达造好奇地问。

“是这样的,我找到了松原先生第一次藏匿尸体的地方,不过……”

金田一耕助停顿了一下,又说:“那是一个距离现场约莫一公里的防空洞废墟,后来,那里突然要盖房子,工人们准备开始填满防空洞。但松原先生的本性善良,不忍心让澄江的尸体,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被掩埋掉,而且,当时尸体已经腐烂了,无法用肉眼看到指甲痕。他想,这样应该没问题了,于是,他又重新把澄江的尸体,移到基地的落叶堆中,好引起别人注意。松原先生,是这样没错吧?”

浩三露出感激的眼神说:“谢谢……多亏有你……让大家知道,我不是那么残忍的人,我觉得好好高兴哦!……”

不知道是不是药力已经过去了,或者因为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浩三终于卸下了心里的重负,他再度昏迷过去。

今井博士按着浩三的脉搏,脸色凝重地说:“如果他有什么想见的人,最好趁现在快点叫来。”

夏子一听,随即面如白纸,倚着浩三喊道:“松原君!振作点……”

她俯在陷入昏迷状态中的浩三耳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料,浩三居然又睁开了眼睛,惊讶地注视着夏子。

一个小时之后,春彦、蝶太,还有喜美子都来了。在那段时间里,连医生都对浩三一直保持着清楚的意识,感到不可思议,他就好像蜡烛在即将熄灭前的那一刻,把自己燃烧得更加光辉灿烂。

笮三紧紧握着夏子的手不放,就像生怕会失去她一样。他一看到喜美子,好像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喜美子,你妈妈呢?”

浩三这一问,现场所有的人,都害怕得面面相觑,但是,因为医生提醒过,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因此千代吉对瑞枝说:“瑞枝,你来说吧!你跟多惠子最要好。”

瑞枝含着泪说:“松原先生,喜美子的妈妈去世了。她在家中向建部多门泼了硫酸,使那个男人失明之后,自己从御茶水桥上跳下去……”

浩三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角流下了几滴泪水。夏子接着补充道:“在她自杀前,曾来这里跟你道别,听说……在她跳下去的时候,只喊了一声‘松原先生……’”

浩三惊讶地瞪大眼睛,然后看着喜美子说:

“喜美子,真对不起,只有你妈妈一个人……我没办法救到她……岩崎、小重,还有千代吉跟瑞枝……”

“松原先生,我们都在。”他们四个人一齐回答。

“喜美子……就拜托你们了……”

“松原先生,你放心。”

瑞枝和小重早已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岩崎和千代吉,则以坚定的表情回答了浩三。

浩三又看到眼睛哭得红肿的春彦。

“春彦……”

“哥哥……”春彦哽咽地回答。

“今后,你的责任重大……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承担得了。”

“哥哥,我一定、一定会……”春彦哭喊着,民子也抱住春彦哭得说不出话来。

达造轻轻地说着:“浩三,是我不好,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阿姨、春彦,还有夏子的。”

“谢谢……哥哥……夏子怀孕了……”

大家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纷纷睁大眼睛看着夏子。

夏子含泪点了点头。

“就算我死了,我的生命,还会继续在夏子的身体里活着,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浩三又转过头去叫道:“金田一先生……”

金田一耕助神色肃穆地走过来,答应了一声:“松原先生。”

“你知道……夏子的父亲是谁吗?”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说:“我知道。”

浩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很好,如果有机会……请让他们相认……”

“好的。”

浩三看着夏子和民子,微微喘着气说:“夏子……阿姨……你们都不可以哭,我从一开始就决定,等这一切都结束后,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夏子……我本来打算自杀的,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送我,我真是幸福……”

浩三说完了,又叫着蝶太:“蝶太……蝶太……”

“呜呜!呜呜!……”千代吉跟瑞枝,把鲽太推到浩三身边。浩三将自己的右手伸出来说:“蝶太,来,握着叔叔的手,我很疼你的,希望你能好起来……”

这就是这位情深义重的凶手,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松原浩三在众人的环绕中,带着一抹微笑,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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