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节,郁南的航班直飞霜山。

正巧在飞机上遇到有人晕机,他还给人家使用了爷爷独家配方的小绿瓶。那位乘客是外国人,对这个小瓶子感到很好奇,郁南就给他科普了这是中医。

下飞机之后郁南把这件事和严思危说了,严思危就说可以考虑做一版药出来造福大众。兄弟俩聊了一会儿,严慈安就拿过电话,问他回深城是准备怎么安排。

郁南放假的时间不算多,前后也就十几天。

他得回霜山陪郁姿姿和舅舅他们过年,再返回深城陪严家人、去余深那儿报道、和朋友们见面,另外最重要的是,他得去俞川那里补纹身。

一般来说,只要纹身师的技术够好,就不用补色,俞川当然符合这个条件。就算郁南的疤痕组织稍有不同,其实也无伤大雅,奈何俞川是个强迫症,原定半年现在都拖了快两年了,他不得不去。

郁南第一次在假期也感觉到这么忙碌,几乎每一天都被安排的满满的。

他和所有的大学同学都在感慨,人一毕业就被迫长大了。

即使郁南现在还在国外继续做学生,他也觉得自己不再是过去那个拥有用不完的时间的小孩。

陪伴家人见过老师,郁南在上次过生日的那个小酒馆和还留着深城的朋友们喝了点酒。

“我听说希黎的Gay很多。”覃乐风喝醉了,靠在他肩膀上说,“人帅活好优质,远超世界平均水平。”

郁南拍拍他脸:“你想要吗?等你放假过来,我可以给你介绍。”

覃乐风和莫哥已经和平分手了。

原以为是合适的人,原来经过时间的检验,也会变得不合适。

覃乐风有天打电话对他说:“郁宝贝,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辈子的。”

之后,覃乐风又谈了两次短暂的恋爱,均是无疾而终。

他说:“人失恋了,就是要很快地找到下一任,这样才用最快的速度恢复生命力。”

同样的话,好像段裕寒也对郁南讲过。

可是郁南好像失去了想谈恋爱的兴趣,也失去了这样的能力,他回答覃乐风:“我才不要。我一直和颜料作伴就可以了。”

覃乐风道:“哎,余老师真是牛逼,他自己打光棍就算了,把学生也教得打光棍,他是不是成天给你们洗脑只有画画才能改变命运啊。”

余深画室现在还有五个学生,都是单身狗。

郁南:“你讲得好像有几分道理的样子……这不科学啊。“

他陷入了沉思。

聚会结束后,郁南先送了方有晴回去住处,再送喝醉的覃乐风。

出租车经过CBD,映入眼帘的是一幢类似于魔方的巨大建筑,原先的巨大LOGO已经变了,树与天承几个字换成了“深城科技美术馆”。

出租车司机听他不是本地人口音,告诉他:“这里原先很有名,是个大老板修着玩的,因为修到一半觉得不好看还推倒重新修了,前后花了好几年!”

郁南说:“现在怎么是美术馆了呢?”

出租车司机道:“好像本来是卖了,那个大老板又买回来无偿捐给政府了嘛!”

夜色中,郁南收回了目光。

不怪他自作多情,他总觉得那和自己有关。

宫丞……他们从那次以后再没有见过面,更不曾听到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家人朋友里,除了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段裕寒,更没人在郁南面前提起他。

他按部就班地上学、去画室,提交国外的研究生申请、面试、笔试,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不知道那些过程中,宫丞有没有想起过他,他是刻意地不去想宫丞。

他们的开始不美好,结束也夹杂着伤害。

他的每一天,都在努力地独立生活。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年半里,他其实没有一天真的忘记那个人。宫丞的的事,他越是知道得多,就越是控制不住不去想。

这晚他在覃乐风那里住了一晚,覃乐风本来说好是要陪他去纹身的,可是宿醉后的人还在呼呼大睡。

社畜难得有可以放松的时候,郁南就自己去了。

“学长,新年快乐。”

因为是春节假期,工作室里一个人也没有。郁南径自走进去,俞川竟然毫无察觉。

听到声音,俞川抬头扶了扶眼镜:“郁南,你来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郁南看上去有了些变化,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却好像沉静了一些。

他穿着一件米色的羊绒大衣,头戴同色系深色毛线帽,多了一股说不出来的范儿。

俞川想了想,嗯,大概是喝了洋墨水的洋气味儿。

“为什么啊?”郁南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俞川:“……”

俞川:“算了,我刚才眼花,你还是你。”

废话不多说,俞川带他去工作间,噼里啪啦打开照明的灯:“你什么时候走啊?”

“我明天就要走了。”郁南说,“不好意思啊,我占用了你假期的时间。”

“你肯来就不错了。”俞川无所谓地耸耸肩,只说,“那你明天坐飞机,身上又疼,安排得太紧了点。”

说完这一句,俞川见他没动:“你过来啊。”

郁南看着那张椅子,对纹身的疼痛心有余悸。

他那副样子一看就让人很容易猜出来他在想什么,俞川无奈道:“快过来,这次没上次那么久。你应该也不会咬坏我的椅子了。”

郁南原本不当回事儿,这么一被提醒,他倒是想起来当时的情形了。

忍不住头皮发麻,难怪郁柯纹个花臂都要跑,当时他不能理解,现在他理解了。

“过来。”俞川拿起了工具消毒。

郁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自己脱了衣服,用准备的小内裤遮住关键部位,露出修长白皙的身体,乖乖往纹身椅上趴。

灯光刺眼。

俞川先检查了他需要补色的位置,很少,大概两个小时可以搞定。

郁南神色紧张,俞川笑了下:“背后、臀部有两个疤比较重的地方要补。”

说完就让他翻过去趴着。

**的身体贴在椅子上,背后的曲线尤其勾人。

俞川目不斜视:“你怎么光吃不长肉,资本主义的汉堡包没把你喂胖点。”

“因为我很少吃西餐,有一位祖籍霜山的阿姨每天会来给我做饭的。”

郁南趴着说,臀部因为紧张收紧,就像小时候等着护士阿姨打针一样,每个毛孔都出于备战状态。

俞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瞎聊着:“那你不是应该吃得更多?”

郁南:“她做的饭……我不喜欢吃。”

“干嘛不辞退。”

“她人很好,说话很像我妈妈。我妈妈来过一次,差点以为是她的2.0版本……嘶——”

郁南疼得咬住了唇。

尽管疼痛在他完全可以忍受的范围,却比起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是他的心态变了,当时那股冲动的勇气不见了,疼痛才比记忆中更疼。

他小口呼吸,俞川叫他放松。

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他放在身侧的手。

那只大手的掌心很温暖,用了点力度,握得很紧。

俞川的声音还在继续:“那挺好的,至少和她聊聊天你还能不想家。”

郁南的头偏向另一侧,看不见这一侧的情况。

他想要转过头去看,俞川却呵斥道:“不要动!扎坏了你负责?”

郁南停住了想要转过去的动作,只是在动作间闻到一股冷香,夹杂着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气息萦绕在侧。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与此同时,另一只大手突如其来地蒙住了他的眼睛。

这里多了一个人。

郁南浑身僵硬了,无法置信,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俞川很明显地对另一个人说:“我说的是你,牵什么手?他一动我就没法工作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嗯,你继续。”

那把声音,低醇带着不容置喙的祈使,郁南已经有许久许久没听到过了。

四百多个日夜,郁南以为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声音,他甚至没对此抱有过期待。

谁知道会在这里,这种情况下,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见到”宫丞。

不,他们并没有见到面。

上次他放过狠话,说希望宫丞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于是那只手虚虚地拢着他的眼睛,似乎不敢太用力,好像只是不想让他转过去看到自己而已。

仿佛只要不打破那层禁锢,他们就可以当做没有见面。

一片黑暗中,郁南其实能透过眼皮和指缝看到隐约的光线,这让他在朦胧中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宫丞怎么会来?

宫丞又怎么知道他今天会来?

这股熟悉又带着陌生的存在感,令郁南能感受到两股直接的视线正一瞬不瞬地停在他身上,让他沉寂已经的心快得恐怖地跳动,身上不由自主泛起了灼热。

郁南被刺痛得战栗了一下。

俞川叹口气道:“宫先生,你不要瞪着我,你一来他的皮就绷得死紧,不如你出去一下?”

男人道:“还要多久?”

俞川说:“至少还要一个多小时。”

男人的口吻似乎十分不愉快:“你不要管太多,专心做你的事就可以了。”

郁南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那只手从握住他,再到与他十指紧扣,他们的手指缠绕得毫无间隙,好像一松手,就嫌距离太多,必须要每分每秒地皮肉贴近,才算是相握。

细密的疼痛持续间,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他,也没有松开他的眼睛。

直到郁南的脖子都僵硬了,他们也不曾变化过姿势。

时隔一年半,玫瑰花的微瑕之处再次变得完美,这辈子郁南都不用再遭受痛苦了。

他的疤痕早被完全遮盖,做这些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象征着一段旅程的终结。

在俞川的一声“好了”之后,那只手也松开他了。

郁南骤然掌心一空,脖子却僵得无法及时转过去。

好不容易调整好了,他坐起来一看,房间里除了俞川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掌心的热度提示着有人曾经来过,曾经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熬过这痛苦。

“……呢?”他惶惶然,不知道要怎么称呼那个人。

“走了啊。”俞川取下手套和口罩,“干嘛,他上次来工作室,看了你的纹身资料,当时就承诺说下次要来陪你。现在陪也陪完了,难道他还不走。”

郁南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下意识地把衣服穿好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十分钟了。”俞川看了下表。

郁南陡然惊醒。

他转身就往外走,走着走着小跑起来。

布料摩擦着身上的疼痛之处,他只觉得心里更疼得厉害一点。

其实他完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如果真的追上了,他又该和宫丞说什么话,他通通不知道。

他甚至搞不清楚,宫丞今天这么做到底是一种守候还是一种告别。

那就见一面……只是这一面。

俞川工作室外是一条小巷,巷子里也空无一人,更没有车。

他一路跑出小巷,身上竟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跑得气喘吁吁,几乎快哭了。

等他终于跑出那条似乎长得没有尽头的小巷子,蓦地顿住了脚步。

街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车,是他熟悉的那辆加长型,奢华低调,黑色车漆反射着锃亮的光。

郁南走了过去。

他敲了敲车窗。

几秒后,车窗终于缓缓降了下来,露出宫丞成熟英俊的脸庞,风华未减,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郁南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宫、宫先生。”

宫丞笑了下,唇角有好看的弧度:“南南,好久不见。你长高了。”

听到这声“南南”,郁南脑子里“嗡”的一声,忽然就慌张了起来。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着慌乱,脸上有一层不知道跑步还是怎么弄出来的薄红,鼻尖有细汗,令他看上去水色动人。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复这一句,竟无厘头道:“那、那个,上次我送你的那个木雕灯,你好像还没有还给我。”

车里。

暖气开得很适宜。

这辆车依旧开得那么平缓,后座的空间依旧还是那么大。

郁南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在这辆车上如此正襟危坐,连后背都没有靠上椅背,因为气氛实在是有点冷场。

宫丞坐在他的左边,闲适地靠在椅背上,脸看着窗外,侧面线条冷硬。

从方才郁南提起想要回木雕灯,而宫丞收起笑容说“只能麻烦你自己来拿”的时候,两人之间就完全冷场了。

分开一年半,很难找得到合适的话题去打破这种场面。

郁南手足无措,他总不可能说自己刚才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很疼?”宫丞转回头开口。

因为距离隔得太近,藏了低音炮的声音就在郁南耳边,让他耳朵发痒。

他小猫般惊回了神:“什么?”

宫丞说:“刚才纹过的位置是不是很疼?你这样坐着应该很难受。”

原来他注意到了郁南的坐姿。

郁南当然是疼的,不过他这么坐只是因为太紧张。

宫丞不等他回答,从储物格里取出一个卡通颈枕——那是郁南过去买的,说宫丞常常坐车,买一个颈枕送给他让他舒服些。

郁南看着这个颈枕,没想到它竟然还在。

宫丞把这个本用于脖子的颈枕从后面圈在了郁南的腰间,他的动作轻柔,保持着很好的距离,确保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他问。

郁南提线木偶一样试着往后靠了下,老实道:“其实我是屁股疼。”

左侧的半边屁股方才遭了秧,坐着觉得火辣辣的。

宫丞讶然,开玩笑般道:“那你就只有坐我腿上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前排的司机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一位。

闻言差点往后面看,堪堪忍住了。

那个上车的小少年,司机还以为是哪位晚辈。即使宫先生也不老,两人说出这种话也有些太让人意外。

郁南脸红了下,闭起了唇。

他忍不住又想,这么久以来,宫丞有没有过别的人。

“说笑的。”宫丞对他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比如学业什么的,在国外习不习惯?”

郁南“嗯”了一声,说:“很好啊。学校的课业很丰富,课后也有很多活动可以参加。”

宫丞道:“是吗。我想想——你去了有多久了?”

郁南说:“有大半年了,一月笔试,三月面试,我等到通知后是七月份去的,先念了三个月语言班。”

宫丞便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时间与身份差距,让他们并没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聊,于是便彻底冷场了。

陌生感席卷而来,郁南惴惴不安,不由得开始后悔,他就不该追上来。

有什么好见面的?

果然又冲动了。

车子很快就行驶到了目的地——过去他们同居的那套房子。

宫丞输入密码的时候,郁南并没有去看,如果密码改了,他会难受,密码没改,他会更难受,所以干脆就不看了。

房子里和过去相比已经有了变化。

整个风格变得很冷淡,目之所及处一件杂物也没有,看不出什么生活痕迹,只有桌上一个那个没有来及收捡的咖啡杯显示着这里平时有人住。

宫丞换了鞋,对他说:“直接进来。”

原来是已经没有了他的拖鞋。

郁南穿着室外的鞋往里走了几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这里对他来说变得有些陌生了,格局却未变,好像每个角落都能回忆起相处时的一滴半点,有过他们的影子。

宫丞在沙发的位置和他互相依靠着度过了许多闲暇时光,他们坐在地毯上打过游戏,在窗前做过ai,还在桌前一起吃了很多顿早餐。

男人去房里半晌,重新出来时说:“抱歉,我忘了上次灯不亮,让人拿去维修了。”

郁南本来就不是来要灯的。

他连忙摆摆手,尴尬道:“没关系。”

宫丞道:“修好之后,我叫人寄给你。方不方便留个地址?”

郁南心里怦怦地跳着,胡乱点点头:“好啊。”

宫丞拿来纸笔,郁南刷刷地写下来地址,幼圆字体还是那么可爱,他的动作却十分迅速。

他心里有了说不上来的失望。

是因为宫丞没有管他要电话号码吗?

他搞不清楚。

他知道没有人有义务一直等着另一个人,况且他当时甚至没有给宫丞留下任何回应。

今天他们相遇在工作室,很难说明宫丞不是履行一个“下次我陪你去”的诺言。就像这里一样……一切都已经变了。

宫丞撕下纸条,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它折好了,装进衣服的口袋里。

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郁南甚至都没坐一分钟,没喝一口水,就主动提出要回家了:“我家人还在等我,我得早点回去。”

“严家?”宫丞问。

“嗯。”郁南应了声,“我现在在严家住。”

当初哭着离家出走,不愿意去亲生家庭的孩子已经回家住了。郁南话音刚落,就想起那次宫丞劳师动众地来接他,就因为他一句话,便启用了私人飞机。他也想起了那时自己多不懂事,竟骑在宫丞的脖子上,当做骑马。

这些回忆让他为当年的幼稚脸红。

宫丞淡淡说好,还打了个电话叫司机送他。

一切仿佛都尘埃落定。

郁南走到门口,忽然扶住门框道:“我明天就走了,要回F国了。”

他话一出口,才有些懊恼。

宫丞只是应了声:“好。一路顺风。”

“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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