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是叶谦再苦恼,也得出门相迎,出门之时,也不知是不是叶谦先入为主,总觉得路过之人都对他报以同情的目光。

远远的,叶谦便看到了几队人马,为首者穿着武官服饰,面容白皙阴柔沉似水,还簪了一朵半开的鲜花,正在训斥身边的下属,“简直愚钝不堪!些许小事也被你办成这样,不如去禁军当差了!自己回去领杖诀!”

叶谦:“……”

这真不是个好脾气的样子,骂下属之余还连带着侮辱了禁军。虽说禁军与皇城司渊源颇深,原为一体,如今关系也真称不上亲近——其实皇城司同哪个衙门关系又亲近了呢?

叶谦硬着头皮,领着府吏们上前,“可是马指挥使?”

马园园一回身,那疾言厉色收了起来,面色如常地拱手行礼,“正是在下,叶推官,咱们还是头次见吧。”

叶谦见着他的脸色变化愣了会儿,才反映过来,“呵呵呵……呵呵……是啊。”

“咱们边走边说吧。”马园园伸手一引,与叶谦并肩同走。

无论是马园园手下的亲从官,还是叶谦带来的府吏,全都难以置信自己看到的。向来阴阳怪气的马园园,能够“面色如常”,就已经是最和蔼的形容了!

大家也不是没见过马园园的正常脸色,但着实鲜少见他对大名府的人摆,毕竟多有摩擦。

这叶推官还是新来府衙没多久,如何马园园就对他……不说善待,但丁点脾气也没有?

叶谦把马园园带到房中,正要谈正事,马园园一看他桌上摆放的桌屏,便拿起来细细玩赏,口中赞道:“真是好绣工,好画!也不知从何处摹的,灵动得劲,看这一猴一马,纤毫毕现!”

叶谦一愣,随即道:“此乃小女所绣,马指挥使如此青睐,我虽不能将桌屏割爱,但可以回去问问,摹的是何人丹青。”

马园园忽而绽开笑容,如同坚冰化水,“那就多谢叶推官了。”他好似遇到知己一般,大谈了一番书画。

他人都在心中暗叹,往日马指挥使除了钱也没甚其他爱好,没想到只是不显露罢了,此时见了真喜欢的,倒不由自主流露出来,反倒便宜了叶谦,得他一张笑脸。

马园园对叶谦态度骤然好转,叶谦恍恍惚惚地与马园园谈事,这迎接使团的事宜,叶谦说一条,马园园便同意一条,令众人更加不可思议。

“等等。”马园园忽而打断。

叶谦反而松了口气,“马指挥使有何高见?”

“霜桥驿今年修缮时,因京师阴雨绵绵,并未完工,后又因小吏久拖,如今仍有几处未完,用来接待使臣实在不雅。”马园园认真说道,“原住在这里的几个使团恐怕要分别移往他处。”

“……”叶谦讪讪道,“有道理,我竟不知今年霜桥驿未修缮好。”到底还是皇城司消息灵通啊,事无巨细,所知甚详。

如此谈了一日,叶谦只觉得要不是他目睹过马园园斥责下属,看上去还真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难相与,便是提出什么意见,必然有他的道理。

要么怎么说倾盖如旧,他们只见一面,马园园待他比起身旁经年跟着的下属好多了。不过若非女儿那副桌屏,他也不会得马园园如此善待吧!

待到后来,两人谈及为官之道,马园园更是面色一整,追思道:“先父常说,我等官员,人皆奉之,然而本无自威,依仗朝廷、天子之威。因此平日行事,定不可骄矜。”

叶谦心道你骂人时可看不出来,但面上还是要恭维,不愧是忠恪公的义子,一脉忠臣啊。

马园园极为受用,也回敬地夸了叶谦一番,“不敢当不敢当,叶推官为人正直仁义,为政清廉自慎,才是堪为典范,真乃相逢恨晚,我看日后咱们也不必这样客套了,私下里我就唤您一声伯父——”

叶谦吓得差点喷茶,“哎不可不可,称呼我的字和之即可,咱们平辈论处,或可叫声叶兄。”

马园园也吓得差点喷茶,“不行不行,您大我许多,这么称呼不合礼啊!”

要是让小澜知道他和叶谦兄弟相称,他都不敢想象小澜的脸色。

大眼瞪小眼,俱不知彼此心思。

叶谦叫苦不迭,称伯父才是不合礼吧,便是他上头的通判见到了马园园,也不敢以自居啊,官场之上,年资排不到官职之前的。

马园园与叶谦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不妥之处,马园园讪讪道:“也罢,还是只叫官职吧,倒省得相争了。”

但有了这么一节,倒让叶谦深觉马园园此人还是有谦逊之处,两人相处愈发融洽,连带着下面人办事时看上司脸面也友善许多,迎接使团之事进行得有条不紊,大名府的官吏皆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不必担忧被皇城卒为难。

大名府上下心情极为复杂,原本是想把一桩难事推给叶谦,谁知道,反而成全了他,看上去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甚至会因为皇城司的合作办得极为出色,应当是铁定的功劳一件。

这个叶谦,从来到大名府起,运气好像就很不错啊!

.

温澜领着婢女,在园中剥腊梅树的树皮。这拿回去浸在水中,用来磨墨,能叫墨汁更为光润,给父亲用正好。

“扬波姐姐……”

温澜回头一看,原来是青霁牵着青雩也出来玩儿,她随意一笑,“青霁啊,许久不见了。”

自从苞苴之事后,白氏便拘着青霁不让她去找温澜,到后来被禁足,更是每日痛骂,青霁夹在其中,好不烦恼。此时撞见了,更有几分尴尬。白氏话里话外,总是她管家权被夺走,青霁一定不被善待,叫青霁也惴惴不安。

“是啊,近来总在房里陪着阿娘。”青霁低头道。

温澜了然,“二伯母身子可还好?没气坏了吧?”

温澜这么直白的问,倒让青霁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了。

青雩年纪小,嘴上没个把门的,一下说道:“扬波姐姐,阿娘说你好坏。”

青霁捂住青雩的嘴巴,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虽然白氏诬陷之事没有其他人知道,为了她这个做母亲的面子,也没有同女儿说她反省些什么。

但爹娘在房中吵了几架,阿娘又不住骂三房,她大约也知道是和三房有过节,再往里深思,怕还是阿娘的过错。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温澜眼眸一沉,说道,“善恶、好坏、君子、小人,都由人所定。单单以此评定一个人,是最愚蠢的。”

温澜对此再有心得不过,但她无心细说,故而青雩听了不懂,青霁倒是听进心中,暗暗思索。

“青霁,你也不必长带忧愁,”温澜抚了抚青霁不由自主微皱的眉心,“你这般年纪,该欢喜一些。这是长辈间的事,与你无关,叫四哥从外头给你带些新鲜玩意儿来,别理会其他。无论你怎样做,我心里也知道青霁是好孩子。”

这话说得与白氏是两般模样,照白氏说的,她不对三房横眉怒目,也该视而不见。

青霁被温澜的话触动,顺势扑进她怀中,嘤嘤哭道:“扬波姐姐,我喜欢你……”

可为什么阿娘要讨厌扬波姐姐,还不许她去找扬波姐姐。

温澜的手下滑,摸了摸青霁的脸,一触即分轻声道:“好了,你起来吧,否则你四哥的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随即将她推开。

“啊?”青霁一怔,抬头看了看,这才四哥站在后头不远处,面目狰狞得很,两只眼睛瞪得老大。

青雩抱住姐姐的腿,大声道:“四哥要吃人了。”

叶青霄真是想吃人了,尤其是看到温澜这个色魔摸他妹妹脸的时候——虽然是青霁先抱温澜,但温澜摸那一下绝对是故意的吧,眼睛还瞧着他呢!

叶青霄僵硬地走过来,说道:“在这里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小孩儿家家懂什么。”

“四哥你怎么偷听人说话。”青霁一捂脸,“我就是喜欢扬波姐姐怎么了。”

叶青霄急得都要上火了,千言万语,却堆积在胸口说不出来,最后只能道:“你啊,二婶现在的心情你也不是不知道,为你娘着想,就少叫她再不快了,否则憋出病来。你扬波姐姐定然也是理解你的。”

这与扬波先前说的意思也差不多,青霁可怜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四哥,我娘肯定会想开的。”

“你快些带青雩回去吧,晚了又要被说。”叶青霄越看这傻妹妹肝火越旺,将她打发了。

青雩一走,叶青霄便指着温澜,气势汹汹道:“青霁不懂事,你可别生事,否则小心我的拳头!”

温澜调笑道:“若只是四哥的拳头,那倒还好。”

“……”叶青霄差点没背过气去,“你个无赖!”

“我当青霁是妹妹罢了,四哥多虑。”温澜见好就收,免得光天化日,被外人看到叶四公子发疯,“不过,四哥想必不是恰巧路过吧,找我有事?”

叶青霄顿时又有些尴尬,深恨起温澜的敏锐。他刚刚才大发脾气,这会儿对来意便难为情了。

叶青霄低着头,喏喏道:“就是……找你……问问……”

温澜没听清一般:“什么?”

叶青霄一只手挡着脸,极快地道:“找你帮个忙。”

温澜唇角一翘,“帮个忙,四哥早说呀。”

叶青霄局促地看她一眼,气咻咻道:“我就骂你了,你犯不着这样子,你敢碰我妹妹,我一样要揍人的——有本事你打死我。”

“气性怎么这样大。”温澜看他像只蹦蹦跳、乳牙都未长齐的狗崽子一般,咬在人手上大约也只留两个浅白的印子,“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不等温澜使眼色,移玉便利落地将篮子一放,走到路口去看守。

叶青霄这才一步步挪过来,“就是……有桩杀人盗库之案,审问不出真凶,我知道皇城司每日都会伺察各个库房,这记录你能拿到么?”

这话是白问,他也知道皇城司哪会真有什么温澜拿不到的东西。

此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叶青霄也想堂堂正正叫皇城司协理,可惜没成,只能来温澜这里试试。但他也不敢确定,温澜会帮他。

温澜沉吟道:“公器私用,实不可为。”

虽说不出意料,叶青霄仍是露出失望的神色。

温澜话锋一转,又道:“但四哥若是求求我,我可以替四哥参详这案子。”公器私用其实不不算新鲜,温澜不过一听便觉找到记录也无甚大用,皇城司会记录当班之人,窥伺库房,但若遇到可疑之人,当时便报上去了,鲜有“遗珠”,恐怕叶青霄来问她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真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若是温澜愿意参详,岂不比手拿记录还要好。但是叶青霄到底与温澜争锋相对过许久,自温澜来家里关系意外好了许多,可要“求”她?

韩信能忍□□之辱,我也能忍……

叶青霄脸胀红了些,上前低头道:“温、温兄勇于为义,智略神出,你一人在京,百姓无四顾之忧……请、请你帮帮我吧。”

“中过进士的人夸人就是不一样,格外顺耳。”温澜懒洋洋说道。

叶青霄:“……”

再说下去,温澜怕叶青霄就要咬她,一拍手掌道:“你将案卷抄一份,明日我同你一起去查问。”

她也算了解叶青霄,大理寺并不亲临问案,只看下头交上来的疑案。若是以叶青霄的能耐,在案卷上看不出端倪,还想索要记录,那么必然是下头皂吏有勘验不足,未验到重要处。

叶青霄也在大名府当过差,与温澜一样清楚,刑狱之事,以查验为重,单从纸上看,难免有无法考量之处。

故此,温澜选择与他一同再行查问。

叶青霄一大早便赶了辆马车,等在巷尾,到了约定的时间,便见温澜一身女装,戴着帷帽利落地蹿上车。

“你怎么穿女装?”叶青霄惊了,下县里去,还穿着女装,这行动不方便吧。

温澜摘了帷帽探出头来,叶青霄这才发现她还梳了高髻,妆点得如同已婚少妇,“今日需得暗中探查一番,我若穿男装,与你一同在县里太怪异了,会被看出不对。这般打扮,好歹人家不会怀疑你是大理寺官员。”

叶青霄过了才反应过来温澜的意思是他们要假扮夫妇,登时满头大汗,险些拽不住马缰。

温澜说得倒有道理,但叶青霄仍是冒了一路虚汗,假扮温澜的丈夫,光是说出来都惊险得很。

出城之时,叶青霄看到好些皇城卒与大名府吏也出城去,多看了两眼,还在其中看到了三叔的身影。因身后车里坐着温澜,叶青霄也不敢打招呼,反而遮了遮脸。

温澜不知何时也挑开了些帘子,轻声道:“这是去迎接使团呀,各国使团应当都快到齐了吧。”

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叶青霄并未察觉什么异样,只道:“是啊,我记得你也负责过监察使臣,这次倒是没你的事了。”这都赖在他家多久了,不过能给他帮帮忙倒是好的,他那些朋友同僚,谁能想象啊,温澜帮他查案,还扮他夫人!

“我不在也没事的。”温澜说罢放下了帘子,“走吧,查你的案子去。”

杀人盗库之案生于云敷县,云敷县上属大名府,离京师极近。被杀的是守库兵吏,事发后检点,共被盗去金银玉器等,共值上万贯。

县中仵作验尸,死者被他物击死,死前正在吃酒饭,原本怀疑是盗匪所为,但后来多处查访,当晚并无可疑生人出没县衙周遭。以地上拖曳痕迹与足迹来看,为凶者只有一人,反复搜拿。

以此可以判定,为凶者应当住在县衙附近,甚至就在衙内,是内鬼。

由是刑狱官怀疑上了两人,一则是府内的一名皂吏王百里,他家中原本有些小财,但最近走了眼,买到假书画,亏了不少,二则是住在县衙后门附近的杨三,他家只有个破旧的茶摊,还要供儿子读书,十分潦倒。

这王百里是发现尸体的人,也是他一开始就嚷嚷有盗匪,有误导之嫌。而杨三则被更夫看到,夜里送过吃食去库房,可能是最后与库吏会面的人。

两人各有辩解,如今都暂时羁押在县衙牢中,待案子查清。

温澜在车上便看了一路案卷,琢磨半晌,将纸张一卷,报了上面记载的地址,“我们去两名疑犯家中打探。”

叶青霄先驾车去王百里家,他虽然被羁押,母亲已亡,老父、妻子皆在。

叶青霄去扣门,声称是路过此地,夫人身体不适,想借些水。

应门的是王百里的老父,他看叶青霄穿着光鲜得体,也无怀疑,将人让进来,因有女眷不适,又叫孙子去唤儿媳出来照应。

叶青霄和温澜打量,王百里家有一进院子,家具极为简单,符合案卷里说的王百里亏了不少钱,过得拮据。温澜低头一看,王妻的绣花鞋上还有一抹墨迹。

“天这样热,怕是有些中暑,喝碗凉茶吧。”王妻一看这位夫人生得如高岭积雪,秀丽不可亲近,还在看他家简陋的家具,有些局促地道。

温澜正好打量罢,却是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用京地口音温和地道:“多谢大嫂了,我们一路遇着那么多人,您真是难得的仁善人家。”

王妻受宠若惊地道:“一碗凉茶罢了,当不得。”

温澜扶着王妻的手,拉她到一旁坐下,径问些家中琐事,王妻渐渐镇定,被温澜三言两语说得对她更为喜爱,直要无话不谈。

叶青霄见着温澜和王妻闲话家常,心里头暗想,他从前认识温澜时,只觉得这人极为讨厌,一颦一笑都是好看中带着恶意,让人心头发寒。温澜到他家里,则化身为温扬波,一个进退有度、落落大方的闺阁女子,此时出来问话,她又成了个极贴心热切、讨人喜欢的少妇。

后两种样貌令叶青霄猛然意识到,温澜如果愿意,其实能够让身边的人都喜欢她,那么她从前是故意表现得那样讨人厌么……

叶青霄正在出神之际,温澜已和王妻谈罢,说道:“我现已好了许多,今日还需赶回家去,来日若有机会,再来拜访大嫂。”

短短时间王妻就喜爱她得很,拉着手依依惜别,“若有机会,咱们再叙。”

……

“我看王家地上的印记,好似变卖了不少大件儿,可见确实因为王百里亏钱大不如前。表里还能光鲜一会儿,但王百里的妻子鞋上有洗不去的脏污都不舍得换,可能是因为王百里现在还在狱中……这么看来,倒不像有问题。除非,王百里连妻子父亲都瞒着,这也不是没可能。”叶青霄出来后,在车上对温澜道。

温澜微微颔首,赞同他所说的,“现在议论为时尚早,再去杨三家。”

去杨三那里看就方便多了,他家本来就有一个小茶棚,支在屋外头,卖些茶、饼。叶青霄将马车赶停在茶棚外,假作休息吃茶。

这年头能用得起马的,非富即贵,杨三的妻子连忙上前招待,可惜他们这小破棚,哪里来的系马之处,只得现找了个石墩子栓住马,又要去邻居家借些草料来。

“大嫂这里可有针线,借我来给夫婿略缝补一下。”温澜说道。

“有的,有的。”杨妻领她和叶青霄进去,看着两人模样,又忍不住夸奖道,“郎君和夫人真是一对璧人,好生般配,看着像画上走下来的一般。”

温澜羞涩地道:“……您说笑了。”

叶青霄:“……”

趁着杨妻拿针线的功夫,两人便把屋内打量了一番,只有大门处照进来一道光,屋内黑糊糊的,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杨家儿子的书了,可见阖家微薄的钱财都用来供他读书。

叶青霄分明看到,温澜背着杨妻在他内衫上扎了几下,就草草给他系好衣裳,“好了,相公。”

杨妻也毫无怀疑,满口夸奖客人,“夫人好针线啊!”

叶青霄甚是无语,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

待出去后,叶青霄一面喝着散茶,一面低声道:“杨家也穷得家徒四壁,看不出什么的端倪啊,我们再去邻里探问?还是下狱中审问?”

其实他早就想说了,皇城司多少研讯手段,尽够用的吧。

“叶四公子兴许见识过市井齐民,但不知道真正穷民过的日子。”温澜盯着茶碗内的茶沫,淡淡道,“真正的穷民,夜里舍不得点灯,像杨家那般儿子要读书,不得不用灯的,与邻里合用不说,这用的胡麻油里又加几分桐油,虽说烟气熏眼,却耐点得很。”

叶青霄听得一怔,他方才并未仔细看杨家用的是什么灯油,但既然温澜这么说……

“他家用的什么灯油?”

温澜伸出一根白生生的食指,上头沾了些油迹,她轻嗅一下后又放到叶青霄鼻间,在叶青霄嗅闻之际低声道:“杨三之妻虽然不敢去买桕仁水油,但胡麻油里她再没掺桐油用,省得熏坏了孩子的眼睛。胡麻油单用,耗得极快,杨家既然舍得这样用,是哪里来的余钱,现时杨三和王百里一般都羁押着呢。”

叶青霄豁然开朗。王家和杨家情况不同,因此观察他们的迹象,也要从家境考虑,王妻还穿得起绣花鞋,但脏污了都不舍得换,杨家虽然用的是胡麻油,可尽管用不怕耗,两相比较,杨家可疑得很。

“案卷上写过杨家收成用度,杨三时有饥饱之忧,没有胆量与力气击死库吏,这也是县官不敢轻易判决的原因之一。”温澜又道,“故此,你现在可去县中,令他们再验一遍尸身。”

她贴着叶青霄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外人看来就好像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妇在说些体己话。

温澜又给叶青霄整了整衣襟,轻笑道:“去吧。”

虽然知道温澜是在做戏,叶青霄也不由得身子软了半边,心里头麻麻的,又夹杂着几分恐惧。温澜这个人真是太可怕了,学什么像什么,可她这副模样,竟让叶青霄觉得比往日那恶意的面孔还吓人,吓得他几乎落荒而逃。

“郎君这是去做什么?”杨妻好奇地问了一句。

温澜笑说:“夫君去给我买些羊羹来。”

杨妻流露出艳羡的目光,“夫人好福气呀,夫君如此能疼人。”

叶青霄跑出去还零星听了几句,险些没一头栽在地上。

大理寺官员也有亲赴调查的,不过通常是先下调令,而且倒也谈不上违例,云敷县就在大名府境内,上司官员愿意前来调查,县里只会恭维。

叶青霄到云敷县衙中亮明身份,要求再验一遍死者的尸体。也亏了云敷县离大名府近,尸首保存还完好。

“叶寺丞,初验、覆验时,这死者亲属、邻人等都是到场了的,每道文书都详详细细填好了,绝无隐瞒之处。”县官听说叶青霄要再看尸首,恐怕要担责,边走还边辩解。

“放心,本官只是察访一下。”叶青霄颔首道。

到了停尸之处,叶青霄叫验尸官将尸身翻过来,先看过脑后的痕迹,因有头发遮挡,看不到血荫痕迹,只有血迹。

根据猜测,这库吏就是被用棒状物从后面击打后脑而死。

叶青霄再将尸身翻回来,摸了摸鼓胀的肚皮,因死者生前还在吃酒饭,腹中尚有遗存。他将肚皮拍了几下,听得砰砰作响,问道:“可问过死者平素吃多少饭食?”

众人皆是发愣,“没有。”

“没有,不过……”验尸官倒是有些察觉到叶青霄的意思,“酒饭都吃净了,装酒的瓦罐有痕迹,原装得满满的。死者就在县衙当差,现在可差人去问问酒饭量。寺丞,您的意思可是他并非死于棒击?”

“我今日与……友人一同,暗访了王、杨二家,发现王家虽说还有些底子,但窘迫到其妻无鞋可换,杨家同样没了当家,且更为贫困,其妻点灯油时却尽用胡麻油,不像普通穷民掺些桐油。”叶青霄整理了一下自己和温澜查到的,还有温澜同他说的那些话。

“杨三家贫体弱,寻常情况恐怕胆小不敢杀人,但是,倘若那日夜里,库吏找他要了些饼吃,然后饮食过度,胀满心肺而死。是以,杨三有没有可能伪造趁机盗取,并趁他死后在脑后造出棒痕,布置得宛如盗匪劫杀。只是他没料到,县官从地上痕迹推测到了凶手可能是哪些人,仍是将他归为疑犯。

“杨三的妻子也知道这件事,但不敢透露,还照旧开茶棚,也不敢买超格用度,只是在细处难免露出马脚。倘若如此,问一问死者平素的吃食用度,再剖腹验胃,即可知道真正的死因。而杨三的妻子既然知道,可假称杨三已认罪,再借灯油一事去诈问她,察其情,观其色,必有疏漏。”

“叶寺丞真是观察入微!”县官赞了一句,速速命人去找库吏的亲朋好友问过此事。

库吏的同僚就在县衙中,平日没少一同用餐,叫来一问,再验过胃中食物,果然有酒饭过度致死之嫌。

单单如此,还不能认定是杨三所为,但其妻的行迹十分可疑,想来诈问一下即可知。

……

叶青霄急急走回茶棚,却不见温澜在,倒是马车尚在一旁,难道是温澜等太久,自己去别处探查了?换了一般女子在陌生地头断然不敢做,但温澜岂是一般人。

杨妻坐在门槛上捡豆子,并未注意到叶青霄已回来。

“大嫂,请问我……我夫人呢?”叶青霄说出这几个字时,总觉得难堪得很。

“郎君你可算回来了啊,我就说路不熟得走乱,尊夫人正在里头休息呢。”杨妻说着就引叶青霄往里面走,“在我房间里,都是我不好……”

叶青霄正将房门推开,只听杨妻在身后道:“收拾桌子时不小心洒了茶水在夫人身上,只好进来收拾收拾。”

叶青霄一眼看过去,温澜竟正手拢着内衫侧坐,露出好长一截白皙的腿,他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空想,急得忙将门关上,挡住杨妻的视线。

再回身时,温澜也仍手拢着襟口,神色变幻莫测盯过来。

叶青霄仔细看去,舒了口气,温澜虽说褪了裤子,外衫也脱了,但衣长至髀间,只露出半截大腿,右边外侧还文了两个小字:摄月。这是温澜在皇城司还是普通亲事官时的所属番号。

但顺着这两字,叶青霄又注意到了其他。只穿着单衣的温澜看上去比他想象的要单薄许多,平素裹在皮革宽带中的腰肢已显得十分纤细,此即看去,拢着白色的布料除此竟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的旖旎。

她的皮肤则比白衣还要白,或者该说鲜活,不是一径的白,而是透着象牙般的光泽,极为细腻,笔直修长的两条腿并在一处……

叶青霄恍惚间觉得四周好似升温了一般,烧得他面颊升腾起热气,蒸出红晕。

而对面温澜那清凌凌的目光微微眯起,小窗映进来的几点微光映在她眼中,如同湖面烟波的光鳞,又像是盈盈的泪光,但是,当然,下面掩着的不过是温澜眼中诡异的神采。

叶青霄也不知道温澜为什么这样古怪的看着自己,她头发已略微散乱,除却眼神,无论细腰还是白皙并立双腿,看上去都是楚楚可怜的姿态,简直,简直就好像一个真正的女人,甚至比叶青霄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动人心魄。这是否因为其中掺杂了属于温澜的特质,却不得而知,也不可细思。

“……嗬。”叶青霄抽了口气,猛然回神,仰看着屋顶,一派漠不关心地找着话头,“温兄,你腿挺白的。”

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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