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芮娜丝在做早餐的时候给我一个奇妙的小盒子,那是一个掌上型小小的灰色盒子,透明的盖子有弹簧装置,随时保持半开状态。盖子上持续播放着卓别林的滑稽动作,听不到对白,是无声电影。压下盒子关起来,画面就立刻停止;一放手,弹簧装置就弹回半开的状态,卓别林又会再动起来。

芮娜丝说,只要盒子发出铃响,我就可以看到她,应该是个人联络用的装备。

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完早餐后,芮娜丝就从厨房的大窗户飞下去上班了。但是据说可以飞的距离只能到巨木脚下,之后就必须用走的;从港口离开时也只能坐渡轮。这地方似乎限制非常多。

在芮娜丝晚上回家之前,家里就只剩荷西爷爷和我两个人。我原本想要爬橘子树的阶梯下去,看看车轮熊巴迪在不在下面,但又不想在遥远的上面和地面之间来回,只好作罢。于是,我就和荷西爷爷一起喝茶聊天。

荷西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餐桌上和我面对面也不跟我说话,不过他看起来很无聊,也不讨厌跟我交谈。如果他往下走到十一丁目的话,好像就有聊天的对象,但是老人的脚似乎没力气走到那里。

我问荷西爷爷有关墙壁上的小提琴,我问那是谁的,他说那时芮娜丝的朋友的,还说对方是个小提琴高手。那位朋友曾教过芮娜丝,所以她也多少会拉琴。

接着,我们两个人就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荷西爷爷和我聊了一下他幼年时玩的游戏,不过还不到中午,他便站起身从架子上把装着酒的瓷瓶子拿下来,开始倒酒喝。

三杯黄汤下肚,他开始说起自己的不幸遭遇。他的父亲体弱多病,锁以他年轻时就一直在太阳王的公司工作。他很早婚,婚后很快就当了爸爸,所以必须更努力工作。

“你想问我的鼻子怎么了,对不对?”他说。

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马上悲伤地说,大家都这样。没有鼻子很痛苦,连擤鼻涕都不行。不只大一点的漂浮物、尘埃会直接跑进嘴里,也很容易感冒,还必须随时注意鼻水会流出来。

他把装了酒的瓷碗放在桌子上,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始说:“这一切都是太阳王害的。”老爷爷说。

“咦?为什么?”我吓了一大跳,问道。

“我哪知道?他们做事哪需要什么理由。不,他们想要威胁我们族人,让我们顺服。为了杀鸡儆猴,就挑我这个最老实人的人当牺牲品,就是这样。因为我个子最小,最好欺负。”

我吓了一大跳,说不出话来。荷西爷爷又那碗倒酒。

“他们是疯子,没血没泪的疯子。他们在众多族人面前反绑我的双手,把我压制住,再用剑把我的鼻子像这样削掉。太过分了!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怎么下得了手?我怀疑他们根本没有神经。我亲眼看到鲜血从我的鼻子喷出来,那一幕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惨叫,昏倒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削我鼻子的凶手的长相!他戴着圆形眼镜,长的就像世界上最丑的猴子。我亲眼看到自己的血从眼睛下方喷了出去。你大概很难想象吧?这不是人类世界会发生的事,是地狱!

“然后我就这样被丢在村子的大马路上。幸好太阳王他们很快就离开,村民才敢帮我解开绳子,把我带回家疗伤。尤其是我的妻子,好几天不眠不休的照顾我。本来以为我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但数度在关门关徘徊之后,终于捡回一条命,因为我的朋友输了很多血给我。”

我受到恨大的惊吓,身体一直颤抖。我心想,怎么有人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呢?想出割掉鼻子这个酷刑的人,本身根本就神经不正常。

“也有人被割掉耳朵。”荷西爷爷说:“他们说,因为你说谎,所以我们代替地狱的魔鬼来惩罚你,你要好好反省;有人就这样被好几个人猛力割掉舌头。太阳王他们真的很享受这种残虐的行为,据说事后他们还都哈哈大笑。他们从以前就有以此为乐的记录。只要是和他们无关的人,尤其是身份低贱者的痛苦和鲜血,最让他们满足。”

“真过分……简直是食人族。”我说。我记得曾经在书上看过以前有这种人存在。

“唉,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吃人的习惯,但我想食人族应该比他们好一点。”老人说。

这番话让我对太阳王的印象越来越差。

“他们的宗教崇拜的是太阳,所以把圆形的红太阳当作象征自己的图腾。”

我想起昨天晚上看过的巡逻机,并把这件事告诉荷西爷爷。

爷爷继续说;“太阳王想要统治我们,不知道问什么,从以前就这样。他们相信只要给我们强烈的恐惧,我们就会变得乖乖的,成为他们的子民。所以定期给我们恐惧,就是他们一贯的伎俩。对于别的民族,他们毫无理由的相信,只有自己这个种族有权如此残暴地对待其他种族。我们是爱好和平的人,没有任何战斗武器,所以他们就蔑视我们种族。他们传统上认为,一个人要跋扈、大吼大叫、会欺负人,才是成熟有用的人。所以如果有本性善良的同伴,无法变成那样,就会被怒骂是不成熟、软弱无能,随时会遭到围殴欺凌。”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我想。这么做只会更令人讨厌、更令人不齿而已,太阳王他们难道笨得想不通这一点吗?

“但是他们的社会,科技真的很进步。我不太清楚,不过似乎与这个世界的形成有重要关系。”荷西爷爷无奈地说:“总之,我变成这副模样,不敢出现在别人面前,后来的日子真的过得很惨。工作时我都带口罩,朋友们都问我怎么回事,太阳王他们也说我戴口罩是对他们不礼貌,每天都要我拿下口罩,好好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习惯啰啰嗦嗦地说:我最伟大,所以你要尊敬我,否则就是没常识,是人类之耻。然后最后一定会说:你瞧不起我是吧?接着又是一阵毒打,所以我不得已只好拿下口罩。他们看了又很轻蔑地说:你好脏,滚到旁边去!”

我听了,气得全身发抖。

“我这张脸会变成这样,明明就是他们造成的。所以,如果你看到太阳王的人最好小心一点,他们都是禽兽。对男人跋扈嚣张,看到年轻女孩子就想非礼,无法无天。他们年轻的时候并不是每个都这样的,但是被可恶的长辈教导,结果长大之后人格就扭曲了,全都变成傲慢、爱欺负人、又很低级。这全是因为上面的人教育出了问题。”

老人叹了一口气。但是,芮娜丝却在这样的太阳王的工厂工作。我担心她在那里的安全,于是提出了疑问。老人回答说,没办法,因为孟恩族出身的人,按规定必须在太阳王的工厂工作,而且这个村子里也没有其他的工作机会。芮娜丝没有父母,不工作就不能生活。她好像也有很多不如意的事,说自己给她添了很多麻烦,但太阳王的工厂薪水不错。

她的父母怎了?我问。老人说:病死了,很快就会来接他。但这么一来,芮娜丝就会变得孤单无依,他说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事。

尽管自己的脸被太阳王弄成这样,但是因为危险,还是很小心地不让芮娜丝怨恨太阳王。不过,芮娜丝好像还是对太阳王抱着强烈的忿恨,爷爷怕她会对他们挑衅,希望我能阻止她。

聊到这里,老人突然烂醉如泥,倒在厨房的沙发上睡着了。我本来还想问,为什么芮娜丝的身体会有萨基茨其的构造等很多问题,但这下子全都问不成了。

我看到一条小毛毯,就拿来盖在老人的身上。而我则独自坐在厨房的椅子上,透过大窗户看着外面。从这里看得到的只有湛蓝的天空,但对我而言,此刻的凝视是有意义的。过了一夜再来看,很难相信自己昨天晚上曾经在这个天空自由飞翔过。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这时候,铃声响起。我一看盒子,发现盖子上出现芮娜丝的脸。她的嘴巴在动,要我太阳下山时在橘子树下等。

“嗯,了解。”我这样回答她。

我想,不一定要在家里等,不如早点下去找巴迪,反正时间还早。于是我出门,花了很多时间慢慢走下阶梯,到下面到处找,结果在河岸附近找到附车轮的熊。

“嗨,巴迪!”

我叫他,他也朝我挥了一下手,神情愉悦地朝我移动过来。我坐在附近的石头上,和他聊了一下。

我告诉他昨天晚上我在芮娜丝家厨房的沙发上过夜,他听了有点讶异。我还说刚刚还跟芮娜丝的爷爷聊天,他没有鼻子。巴迪说他知道,大概是以前被太阳王割掉的,这件事好像村子的人都知道。

我说太阳王都是很残忍的家伙。他说对啊,那些家伙根本不是人,伤害别人身体、割掉别人器官、把人五马分尸,这些事他们都觉得无所谓,根本就是怪物。巴迪说,我有好几个朋友也被太阳王分尸了。我问巴迪不想跟他们打仗吗?他说照规定绝对不可以。

我说芮娜丝想跟他们打,而且那根手肘骨头确定是她的,她要从博物馆把自己的右手骨头拿回来。巴迪听了,好像很惊讶似的瞪大眼睛看着我。

“她有没有叫你帮她?”巴迪问。

“有。”我一点头,巴迪立刻低下头。

短暂沉默之后,他用很小的声音说:“也许这会变成跟太阳王的战争。太阳王是很可怕的对手,最好别惹他们。”

因为他的样子好像真的很担心我,所以我跟他说谢谢。

巴迪继续说:“芮娜丝,我想起来了。这只是传闻啦,听说她跟太阳王的公司高层特别亲近。”

“特别?什么意思?”

巴迪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大家都说她好像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所以你最好小心不要被牵扯进去比较好。”

我说我明白了。其实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改变话题,说昨天晚上我和芮娜丝一起在天空飞,那是相当棒的体验。巴迪边笑边看着我。他说,那是你在做梦。除了背上长翅膀的女孩子之外,没有人能在天空飞。在芮娜丝家过夜,也是你在厨房里做梦。你是因为看了芮娜丝在天空飞,太羡慕了,才会胡思乱想的。

我坚称自己没有做梦。那种在夜空漂浮特有的浮游感,双脚、身体和全身都没有碰到任何东西的感觉,非常真实,绝对不是梦境。我现在也记得很清楚。微风吹动发梢、打到额头上的触感、从空中俯瞰这条河流、弯弯曲曲、在月光照耀下,像盖着一层厚玻璃般,表面透出微弱的光亮。

我也知道月亮,因为飞得很近。月亮表面开了很多小洞,有一根细细的棒子支撑着。听我这么一说,巴迪终于捧腹大笑。

“你说月亮表面开了小洞?月亮还有棒子支撑着?如果没有棒子撑着就会掉到地上?那根棒子固定在哪里?艾吉,你在做梦啦!发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表示你在做梦喔!”

被他讲得这么白,好像有点道理,连自己都渐渐没有自信起来。

我想了一下,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他:“但是,巴迪,这里的东西向有笔直的道路,但南北向的却一条也没有。南北向的道路,全都是弯弯曲曲的,不是吗?”

巴迪听了,点点头说:“啊,对。是的。真的是这样。”

“看吧?这是我从天空发现的。所以我真的飞过了。”我说。

“道路的事,你大概听芮娜丝提过吧?芮娜丝常常在飞,都会看到。”

巴迪根本不愿意相信。我干脆放弃,改变话题。

“巴迪,你知道萨塞茨其构造?”

巴迪点点头说:“嗯,是指身体到处都装了螺丝或铰链合叶式,对吗?”

“没错。芮娜丝说,她的身体是萨塞茨其。”我说。

“哦。是吗?”巴迪回答得一点也不惊讶。

“我也是萨塞茨其。这里,这里,都是螺丝式的。”

说完后,他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肩膀一带。

“原来是这样……”

我看着西方的天空。天空变成橘子色的,很像橘子酱瓶子里的颜色。

“艾吉。”巴迪叫我。

“什么事?”我把视线拉回。我看到巴迪鬈曲毛发下一直盯着我看的圆圆大眼。

“我再说一遍,小心芮娜丝。她已经被盯上、被做记号了,也许会以危险份子的身份,被waste掉。大家都这么说。”

Waste?waste——这个字的意思我无法立刻反应。因为我忘记了。接着,处理、解体、处分、废弃、分解、浪费、收拾,表示这个单字的意思,一一在我脑海里浮现。

当时我脑中浮现的想法,并不是“危险!快逃!”而是“糟糕,我得帮助她!”。对我来说,她已经不是擦身而过的陌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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