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艾刚·马卡特见面,是在十一月的深秋。瑞典乌普萨拉的天空一片阴霾,风开始冷起来,几片悬铃木的落叶,掉在研究室的窗边。

我马上看出艾刚是个魅力十足的人。他总是笑容不断,感觉得到他努力想让周遭的人们保持愉悦的心情。这种魅力十足的人也可能有精神疾病,但就我所知,大部分都可望痊愈。人的精神是建立在与周遭的关系上的,不想了解周遭的固执,才会真的导致生病。

他的年龄可能比我大一点,就算不比我大,大概也差不多。已经不年轻了,但动作敏捷,相当利落。身材瘦瘦高高的,有绿色的眼眸和半白而浓密的头发。

“医生,初次会面,幸会、幸会!”他一进门就爽朗地说,同时伸手要跟我握手。

当我握住他的手时,他也用力回握。回握的力道,让人感觉到他的心情愉快,见面印象不错。从这个样子看来,就算这次见面浪费时间,我也觉得无所谓。

我请他就座。他用不知道该坐硬椅子还是软沙发的眼神看着我。我示意他坐软沙发,然后我也在他对面坐下。

“为什么叫我医生?”我想开始跟他聊天。

“因为你穿着白袍。”艾刚边笑边说。

“是不是因为你问过这个海利西先生了?”我问。

“海利西?没有。”他说。

“请问怎么称呼?”

“艾刚·马卡特。你呢?”

“我叫御手洗洁。”我回答。

“从亚洲来的吗?”他马上反问。

“从日本来的。”

当我这么回答时,没有错过他脸上浮现的一点点害怕的表情。

“你对日本有所认识?”

于是他低头,一直思考,好像拼命地想要想起什么似的。

“日本是个科学很进步的国家。我因为日本才能活下来。”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接着问他:“为什么?”

他露出相当惊讶的表情。

“为什么你说因为日本才能活下来?”

艾刚发了一会呆,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么想而已。”

我点点头,不再多问。

“这里东西满多的哦。”他一边环顾我当作自己房间使用的研究室,一边说。

“那幅画是毕加索的吗?”艾刚指着墙上的复制画问。

“是康丁斯基的。画的是日本的稻草人,是横放的……怎么了吗?”

艾刚稍微别过脸去,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好像在忍受着痛苦。

“哦,吥,没什么。这是有名的画吗?我没看过。”艾刚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看着画。

“是抽象画的起源。你喜欢抽象画吗?”

艾刚稍微思索了一下,便摇摇头说:“不,不怎么喜欢。我喜欢比较容易了解的东西。”

“比方说哪个画家?”

“美国的爱德华·霍普之类的,他们的画有时会让我感到安慰;还有比亚兹莱、德尔沃……虽然不太出名,但我也很喜欢英国的查尔斯·杜耶尔的画。”

“霍普的‘夜游者’很不错。”

“霍普的作品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那幅画。”艾刚说。

“虽然阴沉但很好懂,就像希区柯克的电影一样。”我说。

聊天时,电影是最佳话题。

“希区柯克!我以前可是他的头号影迷咧。从英国的无声电影时代开始,我就一直看他的片子,大学时考虑过朝电影界发展,那段时间满热衷的。但是瑞典的电影不太和我的口味,我了解褒曼的心情。”艾刚兴致勃勃地说道。

“希区柯克的电影中,你喜欢哪个时期的?”

“我想除了早期的部分作品外,其余的我都看过了。但是,我当时大概都是在专门放映经典名片的电影院,或在电视上看的,不是即时的新片。”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1947年。所以我能在首映时同时看到的片子,是从‘鸟’开始的。那是我念中学的时候,大概已经是后期了。很好看,但是对于立志想当生物学家的人来说,有一点震撼。我是在哥特堡的首轮电影院看的。从那时开始,‘艳贼’、‘冲破铁幕’、‘黄宝石’、‘狂凶记’,都是在首映时同时看的。因为我是那个导演的忠实影迷。”

“那是最后吗?”我问。

这是重点,如果他真的是希区柯克的忠实影迷的话。

“什么最后?”

“‘狂凶记’是最后一部吗?”

“啊,是的,没错,是最后一部。”他很确定的说。

“那‘大结局’怎么样?”

“‘大结局’?那是什么?”好像听到意料之外的问题似的,艾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是希区柯克导演的最后一部作品。你没看过吗?”

“听都没听过。”他说。

“哦!”我思考了一下这个出人意表的答案。

原想就此改变话题,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不过艾刚找到了新话题:“这里是医学院吧?”

“是研究所。”

“不是差不多一样吗?医生你是研究什么的?”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回答:“目前在研究人类的脑部。”

“啐,难怪!”艾刚又开朗地说,用力敲了一下沙发的扶手。

“我就知道,怪不得。啐!我被带到这种地方来,代表我病得相当严重,对吧?”

但是在他的表情里,还是有笑意。

“哪里生病?就是脑啊。我的脑要做胰岛素休克疗法?要被通电?那种可怕的……”

“你觉得有治疗的必要?”我问。

“不,完全没必要。”艾刚说。

于是我多少用医生的心情问道:“你现在可以适应社会吗?”

“我认为可以。”艾刚回答。

“你了解社会所代表的意义吗?”

“意义?对,我想我了解。”他点点头说。

“你每天都快乐吗?”

“是呀,非常快乐。”他爽朗地回答。对于这个感想,我也没有异议。

“意思是,你有生存的目的,没有消极的想法?”

“生存的目的……我不清楚,但是没有消极的想法。三餐很好吃,暂时也没有想死的念头。”

“那么,我也不想给你做那些治疗,马卡特先生。但是我建议你做一下MRI(核磁共振造影),因为不是别人叫你过来,是你自己要来的。

“我认为你需要御手洗先生的帮忙。”海利西从一旁出现,插嘴说道。

艾刚看了朋友一眼,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然后重新看向我,问到:“我是以患者的身份,需要医生您的帮忙吗?”

我思考了一会儿,慎重地说:“有时候本人认为不重要,但周遭的人却认为重要。这种时候,往往周遭人们的判断才是正确的。”

“唉!”

艾刚发出很失望的声音,肩膀一垂。

“果然是你!”

他的样子好像被感情应该不错的好友背叛了似的。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显出生气的样子。

虽然有点异于常人,但艾刚之所以能被社会接受、在社会生活的原因就在这里。如果他此时勃然大怒,早晚会失去公民权。

“马卡特先生,”我说:“不是我找你来,是你自己说想见我的。”

“咦?是这样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于是艾刚笑了出来,然后抓了抓自己的头。

“啊,对了。真糟糕,我忘了。原来如此。因为我想跟医生说说话,随便聊聊什么都可以。”

我又点点头。

“有什么事吗?”

“我是为了其他的事情才来这里找你的。”

“什么事?”

“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你会觉得很奇怪,是我要回去的地方。我不知道是哪里。”

“是你在哥特堡的家吗?”我故意问。

“不,哥特堡我知道。不是那里。你的特殊能力……也就是说,不是以医生的身份……”

但是,他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我说:“我也不太清楚。我有时可以发挥那种能力。海利西是……?”

艾刚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医生,我现在很彷徨,好想爱你噶在心神不宁的梦中。我刚刚说每天都很快乐,那绝对不是谎言,但是我每天都很空虚。就是……很不真实,没有生活的踏实感。我有一个该回去的地方,我很确定,我必须回到某个地方去。现在住的地方,并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那里是哪里。”

这可有意思了。

“嗯,你想知道那里是哪里?”我这么问。

艾刚深深叹了一口气,同时点头,“对,我想知道。医生,我想知道那个地方。我很想知道。”

他那诚恳专一的表情让我有些动容。

“或许我能告诉你。但我不知道那样是否会带给你好运。”我说。

艾刚惊讶地看着我,“真的吗?”

我缓缓点头。

“海利西是……?”我又再问了一次。

“朋友。”艾刚回答。

在旁边的海利西好像想说什么,被我用右手制止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我进一步问。

艾刚一直努力思考。

“多久?啊,对了……海利西,啊,对,我们是朋友。但是认识多久,这个嘛……海利西的体重我不知道……”

“不是体重,我问的是你们是认识多久的朋友,是时间的长短。”我说。

“啊,医生,我明白。长短,是时间的长短。”

“是的。”为了加强语气,我还用力点头。

“比方说一年、两年,或者一个月、一个礼拜……”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说。

“那是时间的单位。时间,时间……但是体重……医生,听说不管体重轻或重,掉下去的速度都一样,是真的吗?”

谈话内容改变了。

“是真的。”我肯定地说。

“但是棉花和铁块用相同的速度往下掉,有可能吗?从很高、很高的橘子树顶。”

“你说橘子树吗?”我说完,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这时候,我又看到海利西探出身子,便制止了他。因为我发现艾刚的言行有某种倾向,我不希望让其他主题从旁插入。

“速度不会一样,但那是因为有空气的阻力。如果在真空状态之下,就会以相同的速度往下掉。”

“真的吗?”艾刚眼睛为之一亮地说。

他移开视线,看着空中一会儿。他像罗马教皇般严肃,好像在思索是否要把我提出来的科学理论当成正式学说一样。

“真空状态吗……但是医生,轻的东西比较容易在空中飞,的确是这样对吧?”

这下子,换我思考这个突兀问题的理由了。

“轻的东西?”我问。

他表情认真地点头。

“怎么飞?”

“当然是拍打翅膀咯。”他说。

“拍打翅膀?你说的是鸟吗?”

于是他慢慢点头。

“海鸥的身体比鸽子轻,所以海鸥大概比较容易在天空飞。”我说:“不过,那是假设它们肌力相同的情况。肌肉力量越强就越结实,一般来说体重会较重,必须把这个条件也考虑进去才行。有什么问题吗?”

于是他犹豫,沉默了半响。

我故意提到鸟,其实心里在想别的东西,我对艾刚接下来要说什么很有兴趣。

然后海利西举起手,大概觉得差不多是他发言的时间了吧。我像议长一样指了指他,他就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用厚纸做的大型信封。

“洁,这是他的X光片。”

我接过黄色信封,从里面抽出大张的X光片,就着外面的光线看。X光片有两张,一张正面、一张侧面。

“我要你看看肩胛骨的地方,”海利西说:“中央有点隆起对不对?”

的确,这种片子满少见的。这种肩胛骨的片子,我到目前为止从来没看过。

“不好意思。”

说完后,我起身绕到艾刚背后,摸摸他的肩胛骨。没错,在中央有像瘤一样的突起。这种突起,两边的肩胛骨都有,但突起的位置,并不是完全对称。

“是相当大的突起。洁,这种突起,你曾经看过吗?”海利西问。

“没有。”我边说边坐回原位。

“医生,你知道肩胛骨是翅膀的遗痕这种说法吗?”艾刚开口问。

“听说过。”

我一回答完,艾刚又不讲话了。我再等,但他没再说什么。

“你是说你的肩胛骨就是这样?”

“不知道。”艾刚说,摇了摇头。

“从这张X光片,大概可以看出并没有使用人工骨头吧?”海利西说:“如果是人工骨头,一看就知道,因为会反白。这个肩胛骨,从里到外,百分之百都是他原来的骨头。?

我点点头,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的确是很特别的骨头,但你说翅膀就是长在这个突起上吗?”我问。

艾刚用奇怪的问题代替回答,“医生,什么叫做重力啊?”

我思考了一下说:“重力是朝下作用的力量。”

“重量……”

“对,就是重量。物体在空气或水这些流体之中,除了一股朝下作用的重力外,还有一股朝上的浮力,这两股力量相减就是重量。”

“但,要是没有了空气……”艾刚边想边说:“地点改变,重量就会产生变化吗……?”

“重量比和地点没有关系。这应该说是质量。”我说。

“在地球之外的其他地方,物体也有重量吗?”

“当然有。在宇宙里,有些沙尘像一艘满载石油的庞大油轮一样重。”

艾刚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继续开口说:“在那种地方,如果星星是由那种砂子形成的话……”

“那么,大概连光也无法脱离那个天体吧。因此,会形成像洞穴那样的黑暗地带。”我说。

“是黑洞吗?”

我点点头。

“黑洞,就是存在于这种条件下的天体。”

“是像百慕大三角那样的宇宙坟场吗?……”

我摇摇头。

“不,我认为不是这样。每个星云都有一个,我们的银河系也有。与其说是坟场,现在我们已经把它当作孕育星云和生命的母体了。”

接着我又问:“马卡特先生,太阳系的行星,从离太阳最近的开始,可以请你说说看吗?”

“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艾刚迅速而流畅地说,“火星的卫星是弗伯斯和迪摩斯。木星的卫星有13个,其中的欧罗巴有大量的水,它的水全部结冻,整颗星体就是一颗大冰球。但是,现在也是可能有生物存在的最大天体。”

“嗯。”我佩服的说。

“我还可以说出化学元素符号,生物学的知识也很丰富。说道人类的起源,1856年,德国的尼安德河谷出现了数十万年前的人类化石。12年后,法国的克罗马侬又出现了两万到三万年前的人类化石。1891年则在印尼的爪哇,出现了五十万年前的人类化石。”

“了不起,马卡特先生。那么,你知道那个吗?”我指着放在架子上的小小的恐龙模型。

“恐龙。”

他用拉丁语说道,便起身去把模型拿了过来,然后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发亮。

“哎呀,这是什么呢?我非常喜欢恐龙,挖掘恐龙化石一直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还想过把它当发一辈子的工作咧!”

“你知道这是哪种恐龙吗?”

“脖子蛮长的,大概是梁龙(diplpdocusegie)或是雷龙(brontosaurus)吧。”

“已经没有雷龙了。”

我一说,艾刚好像很惊讶。

“咦?为什么?”他非常讶异,一直盯着我瞧。

“因为原先一直被认为是雷龙的那些化石,后来证实是长颈龙(apatosaurus)的一部分。”

“咦?我不知道。”

“这个被认为是世界最大的恐龙。”我指着模型说。

“世界最大……是超龙(supersaurus)吗?”艾刚说。

“你知道超龙?”这次还我惊讶了。

“知道。最近在美国科罗拉州出现了化石。”

“哦。”

“我也知道阿根廷龙(argentinosaurus)。”

“哦,原来如此,你对恐龙很有研究嘛。”我更惊讶了。

“阿根廷恐龙是在阿根廷发现的,据说也许会打破超龙的记录。但是出土的只有骨头的极小部分,所以不能当作证据……”

“恐龙学,相爱你在是发现最长最大的恐龙的竞赛。这个已经打破以前那些记录了,叫做地震龙(Seismosaurus)。你知道吗?”我说。

“咦?你在说什么?什么东西?”艾刚瞪大了眼睛。

“seismosaurus,地震龙的意思。”

艾刚的嘴巴张的大大的,“我以为我知道所有恐龙的名字,但是从来都没听过这个。地震龙是……”

“全长三十五公尺。体重四十二吨,一走路就像地震一样,所以叫地震龙。已经发现的骸骨,只不过是全身的百分之三十,所以一切都是推估的数据。以后也许会再作修正,也可能会有更大的出现。”

“地震龙……这个化石在哪里出现的?”

“美国的新墨西哥州。”

“美国、新墨西哥,嗯……”

艾刚用看起来有点落寞的动作,把模型放在前面的桌子上。他本人应该不知道,其实他对恐龙的知识,已经为我带来相当多的推理资料了。

“我听海利西说你是个作家。”

我一改变话题,艾刚微笑了起来。

“我只写过一本童话,医生。那是我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书。我只是把一直浮现在脑子里的故事和风景写下来而已,我并不知道它们为何会出现。只有一部作品不能算是作家。”

“是这本吗?”

我站起来,从抽屉拿出先前海利西放在我这里的那本书,高举在头上。

艾刚好像有点远视,看着写着《重返橘子共和国》的书名,点点头说:“对,就是那本。”

“马卡特先生,你在你自己的书名上取了‘重返’这个词,为什么?”

艾刚认真思考,“不晓得,因为它浮在脑海里。”

“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那个少年还没有回到这个国家,对吧?”

“啊,是啊,没错。”

“归国是未来的事。少年也许会回去。但是,也许不会回去。”

艾刚无言地点点头。

“那个地方,是你至少曾经待过一次、很怀念的地方。因为想回去的念头非常强烈,所以脑海里才会出现这个字,不是吗?”

艾刚对我的话也点点头之后,便陷入沉思。

“不过,写了这本书代表我已经回去过了……可是医生,是这样吗?还是,那只是我的潜意识……?反正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那是你的人生啊。而且,书也是你写的。”我说。

“是吗?嗯……是这样吗?或许吧。”艾刚深思着说。

“你刚才说你每天都很空虚,说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还说你有应该回去的地方,但却不知道在哪里。”

“对,我说过。”艾刚点点头。

“你说的不就是这个地方吗?”

艾刚听了,又沉默了一下子,然后说:“这件事我想过好几次了。但是,这种地方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存在。”

“所以,橘子共和国不是你该回去的地方吗?”

“大概不是吧。那是幻想中的……是梦想。”

“那个地方出现在你脑海里,但现实上并不存在,是吗?”

“是的。”艾刚点点头。

“那么,真正该回去的地方,你想不起来,是吗?”

“想不起来,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该回去的理由是什么呢?”

艾刚摇摇头说:“也想不起来。”

“所以你下了一番功夫,拼命地要想起来吗?”

“是,没错,是这样。”艾刚回答的时候,表情有些痛苦。

“你努力想起那个地方,每天拼命努力,但都没办法,于是取而代之写了这个故事。是不是这样子?”

“啊,对啊,医生。就是这样。”

“那么,这个故事就和你的记忆具有同等的价值。”

“嗯……”艾刚稍微点了一下头。

“所以,我不认为你在现实生活中的体验,以及所产生的记忆,会和这个故事毫无关系。”

“对……一定是这样。”

“在这个故事提到了精灵,她们住在那里呢?”我问。

“她们……啊,对了,我记得,是我自己写的嘛。她们住在非常非常高的橘子树上,虽然是橘子树,但是有数百尺高,就像摩天大厦一样。”

“像那样吗?”我指着挂在墙上巴塞罗那圣家堂的照片说。

“对,嗯,没错,也有那种样子的。旁边的那张照片是什么?”

“那是高第发明的力学平衡的实验装置。像照片里那样把砂子装进几个玉米形状的袋子里,再用好几根绳子吊起来。那是他建筑秘密的一部分,倒过来看就是他的建筑作品了,那就是他思考构造体平衡的方式。”

“我觉得这张照片比较接近。树枝往四面八方伸展出去,在最高的树顶有建筑物,建筑物是围绕着树的边缘建造的。因为树干还有分枝,所以有好几个村落,像是A的十丁目啦、D的十一丁目之类的。建筑物的外观像德国那个著名的城市……”

“海德堡吗?”

“不,不是海德堡,是另一个……”

“罗滕堡?”

“对,橘子树的的树干上,有很多外观像罗滕堡的房子那样的聚落,组成小村子。每个楼层都不一样,比如说有中国人的社区,就是美食街。精灵们就住在那样的房子里。”

“那要怎样上去?”

“树上有长长的螺旋梯,像带子一样缠绕在橘子树干的周围,顺着梯子可以爬上树顶的那些房子。树干很粗,根部比一间房子的外围还要粗。”

艾刚热切地解说,仿佛他真的看到那些房子和螺旋梯。

“精灵们也会爬那个梯子吗?”

“不,她们会飞,可以直接从空中回家。”

“她们的身高大概多少?”

“身高一百公分出头。”

“很娇小嘛。”

“是很娇小。”

“她们从以前就一直住在树上吗?”

“不,以前住在地面下。”艾刚说。

“地面下?在地下城市里?”

“不,不是。是埋在土里。她们在睡觉。”

“埋在土里?”

“对,埋在土里。”

“你怎么会知道?”我问,“这件事,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国》并没有写。”

“喔,对呀。”艾刚说。

“那你怎么会知道的?”

“嗯,我只是这么认为,那是我的感觉。”

“你的故事里还出现了一些让人印象深刻、很特别的人物。”我换了一个话题。

“是啊,没有鼻子和耳朵的人。”

“据说你也很会画画。”

“我喜欢画画,喜欢的程度跟写文章差不多。”

“你念过艺术大学吗?”

“没有,我只念过哥特堡大学生物系。”

“你可以画出那些没有鼻子、耳朵的人吗?”

“现在吗?”

我点点头。

艾刚想了一下,说:“应该可以。”

“是不是因为你实际看过那些人呢?”

艾刚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那些精灵呢?你亲眼看过吗?”

“我不知道,但不可能看过。”

“那精灵住的村落呢?”

“你问我有没有实际看过吗?”

“对。”

“大概没看过吧。”

“但是没看过的东西,你也画的出来吗?”

我一问,艾刚又陷入沉思。

“我请海利西把你以前的画拿给我看过了。有很多风景画和静物画,全部都是你实际看过的东西。现场写生的比较多,也有几幅是凭记忆画的,但是没有一幅是你没亲眼看过的,不是吗?”

艾刚点点头,“我不是专业画家,是外行人,所以没看过的东西画不出来。”

“文章不也是如此吗?”

艾刚用困惑的表情想了很久,然后说:“啊,对,没错……一定是这样。没看过的地方,我绝对写不出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只能写出眼前清晰浮现、脑中确实可以想出来的东西。”

“很多作家们的处女作都是这样。文明的黎明期也是如

此,每面壁画、每座刻在石头上的浮雕,没看过的话一定描绘不出来。所以不管描绘的是多么奇怪的东西,一定是他们实际看过的。”

听我这么一说,他马上点点头说:“噢,对,的确如此。所以我写的东西也是这样。”

“你刚才的话非常重要。你只能写出眼前清晰浮现、确实有记忆的东西,对不对?”

“对。”

“但是你并没有记忆,是不是?”

“是的。”

“那么,你一直以为是凭空飞来的故事,难道不是你的记忆吗?”

“嗯……”

“不管多么不可思议,那都是你的记忆。你的确实际看过没有鼻子、耳朵的人,也看过精灵,而且你也曾经实际去过精灵的国度。”

“会有这种事吗?”

“否则逻辑就不一致了。”

艾刚听了苦笑。

“没有鼻子的人?比房子还粗的橘子树?还有树上住人的房子和村落?你是说这些都实际存在吗?”

“也许真的存在于某个地方。”

“那三层楼高的向日葵,还有背上长翅膀的女孩子呢?”

“你的肩胛骨上,不是也有翅膀的遗痕吗?”我说。

艾刚听到这里,渐渐了解。

不久,他用力点头说:“啊,说得也是。确实如此。你说得没错。我待过那个村子。”

“但是,你已经不知道它在哪里了。”

我说完,艾刚马上摇头,“我不知道到底在哪里。”

“你是怎么去精灵国度的?”

闻言,艾刚看着空中说:“搭船,我是划船去的。”

“是海?还是河?”

“河。”

“你是从哪里上那艘船的?”

艾刚又摇摇头,“我完全不知道。”

“那个国度的人,应该还有其他更大的特征吧?”

“有。他们的脖子都是螺丝式的,头用螺丝锁进身体里,所以脖子可以和头分离。”

“脖子的地方是螺丝式的……”

“对,是螺丝式的。用螺丝锁进身体里。”

“换句话说,用旋转头部的方式,深深插进身体里?”

“是,没错。”

“OK。总之,精灵的国度在河边,虽然不知道在地球的哪里,总之在河边。”

“是的。”

“现在,我们要寻找这个不可思议的国家。所以,河边是基本条件。再来就是那里的居民们,脖子是螺丝式的;还住着没有鼻子和耳朵的人。”

“对,就是这样。”

我站起来,到架子旁拿起装满色笔和蜡笔的糖果玻璃瓶。拿着瓶子,然后打开抽屉,拿了几张影印纸回来。

我一旋转瓶子的盖子,艾刚就低下头,露出好像很痛苦的表情。

“你讨厌转盖子?”我问。

“啊,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吧。就让我觉得不舒服。”艾刚说。

“嗯,这里有画图用的软芯铅笔,也有橡皮擦。可以请你画出那些没有鼻子、耳朵的人的素描吗?”

我一提出要求,他马上开始作画,丝毫没有厌烦或犹豫的样子。很快的,奇怪的老人脸庞完成了。看起来好象在画头盖骨。

“脸上有皱纹,是老人吧?”

“是老人。没有耳朵的人也是,他们都是老人。”

“年轻人呢?”

“年轻人都有鼻子和耳朵。”

很有趣的规律。

“没有例外吗?”

“例外是指?”

“没有鼻子的年轻人,有吗?”

“没有。”

“那么。接下来也请你画一下精灵。”

我一要求,他似乎很熟练,行云流水般画了起来,但是那张脸,和想象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精灵”这个名词,让人想象可爱的少女脸庞;但他画的精灵的脸和额头窄小,和刚刚画的老人一样没有鼻子,怎么看都像黑猩猩。因为他画的精灵和老人看起来一样,我怀疑艾刚搞不好只会画这样的脸。

“让我看看……嗯,看起来一样。”我边看手上的画边说。

“啊,对耶,真的一样。”艾刚也说。

“精灵都是这种长相吗?”

“不,也有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但是这种长相的很多。”他说。

“那故事的主角呢?”

“她的脸非常可爱。但是以我的技巧,画不出来。”

“那么有魅力吗?”

艾刚慢慢点点头,“对,是的。”

“再麻烦你一件事。简单就好,请画一下我的脸部素描。”我要求道。

“你的脸?”

“是的。”

艾刚相当吃惊。

“我觉得,就是说……请问,寻找橘子共和国必须画这个吗?”艾刚问。

他大概以为我要求一张自己的画像,纯粹基于个人喜好。

“应该很重要,也许很快就派上用场了。”我说。

于是,艾刚勉为其难地画了起来。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是画得非常好。

“画得真棒!那么,三张都请你在右下角签名。”

我一面看着画,一面对他说。

艾刚照我说的签了名。签好之后,我拿着艾刚画的三张图走到书桌旁边,右手拿起他的作品《重返橘子共和国》。

“请你看一下,马卡特先生。这三张图放在书桌上。上面再放上你的《重返橘子共和国》,然后用手帕把它们盖起来。这条黄色大手帕是别人送我的生日礼物,很漂亮也很特别。不只很大一条,上面还有海芋的图案。”

做完像魔术师一样的动作后,我指着排列在手边架子上的飞机模型说:“这些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战斗机。”

接着,我把四架模型飞机都拿到桌子上。

“这四架都是历史上有名的飞机。这是德国的梅赛施米特战斗机,这是英国的喷火式战斗机,这是美国的P51莫斯坦战斗机,这是日本的零式战斗机。马卡特先生,你不是喜欢在空中飞的东西吗?”

他脸部扭曲地说道:“不是,我不喜欢,我根本就觉得很讨厌。尤其是最旁边那架绿色的。”

“零式战斗机吗?”

“是的,我不喜欢那架,一看到它我就觉得很讨厌。”

这是个很让人意外的反应。

“那我把它收起来好了。”

“麻烦你了。”

“你讨厌螺旋桨吗?”我把四架飞机都摆回架上,同时问:“如果是喷射机的话就可以吗?”

我发现艾刚陷入了沉思。

“还是说,如果是拍打翅膀的就可以?这只海鸥怎么样?”我指着展开翅膀的海鸥模型。

“不,不是这样。我讨厌机翼上红红、圆圆的标志。”艾刚说。

“红太阳吗?喔……我们休息一下吧。马卡特先生,要不要喝杯咖啡?”

“好啊。”

“海利西,你也要喝吧?”

“要。”

“那么我去拿三杯咖啡过来。这个房间没有咖啡机,过去一点有个咖啡吧。我现在去拿,马上回来。”说完,我便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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