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停岸之后,我们继续向南走了十一二天,食品越来越少,只能省着点吃。除了不得不寻找淡水外,我们很少靠近岸边。我的计划是到冈比亚或塞内加尔河去,就是说,到佛得角附近,在那里我有望遇到欧洲的船只。如果遇不到,那我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我只有去寻找那些群岛,要不就得在黑人当中完蛋。我知道,所有从欧洲出发的船只,不管是往几内亚的还是往巴西的,还是去东印度群岛的,都要经过佛得角或那些群岛。总之,我将自己的整个命运都押在它身上了,我要么遇到一条欧洲船只,要么就彻底完蛋。

正如我说的那样,一旦我下定决心,又走了十来天后,就开始看到岸上又有人了。有两三个地方,当我们驶过时,我们看到岸边有人站着注视着我们,我们还能看到他们浑身黝黑,一丝不挂。我一度想要靠近岸边走向他们,但苏里是一个好参谋,他对我说:“别去,别去。”不过我还是驶近海岸,好和他们说说话,我发现他们沿着海岸跟着我们跑了很远。我观察到,他们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个人手里有一根细长的棍子,苏里说那是一把标枪,他们在很远处就可以投中目标。因此我就跟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尽可能地用手势跟他们交谈,特别做出要吃饭的手势。他们招手要我把船停下来,他们会给我拿些肉来。于是,我落下了顶帆,他们中间的两个人跑到村子里去了,不到半个小时后又跑了回来,手里拿了两条干肉和这里出产的一些谷类。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肉,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谷,但是我们愿意接受,不过怎么接受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两方产生了分歧,因为我不想冒险靠近他们,他们也害怕我们。但他们找到了我们双方都能接受的一个办法,他们把食物放在岸边,然后退后到一个较远的地方,站在那里,在我们把食物拿上船后,再走得近一点。

我们用手势对他们表示感谢,因为我们无以回报,但是突然来了一个机会,使我们大大地还了他们的人情。因为正当我们在岸边停着的时候,忽然从山上向海边旋风般冲来了两只巨兽,一只追逐着另一只(在我们看来是这样) 。到底是雄兽在追逐母兽,还是在嬉戏玩耍或争斗拼命,我们无从判断,也说不清它们是平常如此还是这次出了例外,我相信是后者。因为,首先,这类凶残猛兽一般只在夜晚出没,很少会在大白天出现;其次,我们发现那些人极度恐惧,尤其是女人们。那个手拿标枪的人并没有走,但其余的人全都望风而逃了。但是,这两头猛兽并没有向黑人们扑去,倒是径直向海里跑去,一头扎进了水里,并且游起水来,好像是在嬉闹一般。最后,它们中的一个开始向我们的船只游来,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早已作好了准备,已尽可能迅速地装满了弹药,并且命令苏里把另外两支枪也装好。它一进入我的射程,我就开了火,直接击中了它的脑袋。它立刻就沉到了水里,但瞬间又浮了起来,然后沉沉浮浮地似乎在奋力求生,事实上也确实是在求生。它很快就游到了岸边,但是它受了致命伤,加上呛水窒息,还未爬上岸就死了。

那些可怜的黑人在看到我枪口喷出的火焰,听到枪声时的惊讶表情,真的是难以形容。他们有的差点吓死,带着恐惧倒了下去,好像死了一样。不过,当他们看到野兽死了,沉到了水里,又看到了我打招呼让他们到岸边来,他们才大起胆子走上前来,开始搜寻那只野兽。我凭着它留在水里的血迹找到了它,在它身上围上一根绳子,将绳头扔给黑人,让他们去拖曳。他们把它拖上了岸,发现是一只很奇特的豹子,浑身斑纹,精美得令人叹绝。黑人们佩服地举起双手,揣测着我是用什么把豹子打死的。

另一头巨兽被枪声和火光吓坏了,爬上了岸,径直跑回了山丛里,由于距离较远,我也认不出它是什么野兽。我很快发现,黑人们想吃豹子肉,当然我也愿意送给他们,作一个人情。当我向他们示意可以拿走时,他们万分感激。他们马上就动手了,尽管没有刀,却用锋利的木片剥开了豹子皮,其娴熟快捷比我们用刀剥更胜一筹。他们给了我一些肉,我拒绝了,示意我把肉全部送给他们,但希望他们能把皮留给我,他们很慷慨地把皮给了我,并且给我送了许多的粮食,尽管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却收下了。接着,我示意他们给我们一点水。我把我们的一个水罐拿出来,把罐口朝下,表示里面空了,希望能够装满水。他们马上向他们的朋友叫唤,不久出来了两个女人,带着一大缸水。缸是泥做的,我估计是用阳光晒制而成。她们把水缸放在那里,跟先前那样。我派苏里带着三个水罐到岸边,把它们都灌满了。那两个女人跟男人一样赤身裸体。

现在,我有了根茎和谷类粮食,也有了水。我离开了友好的黑人,继续向前走了十一天,没有靠过岸。后来,我看到一片陆地,长长地凸在海中,离我大约有四五里格之远。那时海水平静,我便远离海岸,向那里驶去。最后,在离这片陆地约两里格的地方,眼前一分为二,我清清楚楚看到了另有一片陆地,凸起在海洋那一方。这时,我深信不疑,这就是佛得角,这些岛就是佛得角群岛。但它们都离我很远,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如果刮起大风,我可能哪一个地方都到不了。

我忧心忡忡,心里犯难,走到舱里坐了下来。苏里正掌着舵,突然叫了起来:“主人,主人,一艘帆船!”这个傻小子被吓昏了头,以为这一定是他主人派来抓我们的船,我却知道,我们早已走得够远,他们鞭长莫及了。我跳出船舱,不仅立刻就看到了船,还看出了是一艘葡萄牙船。我猜想,它是驶往几内亚海岸,奔着黑人去的。但是当我观察船的行迹时,很快就领悟到它们另有去向,并不打算靠近海岸。因此,我就拼命驶向大海,并决心尽可能跟他们搭上话。

我扯足了帆,发现也拐不到他们的航道上去,等不到我发出信号,他们就会驶过去。我满帆全速追赶一阵后,开始绝望了,他们却似乎从望远镜里看到了我们,发现是一只欧洲小艇,以为它必定属于一只失事大船,因此就落下帆等我们赶上。我大受鼓舞。我船上本有原主人的旗子,我就向他们摇旗求救,并且放了一枪,他们都看到了。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虽然没听到枪响,却看到了烟雾。看到这些信号后,他们非常友好地把船停了下来等我。大约三小时后,我才靠近了他们。

他们用葡萄牙语、西班牙语和法语问我是谁,但我都不懂。最后船上有个苏格兰水手跟我打招呼,我回答了他,告诉他我是个英格兰人,我在萨累逃脱了摩尔人的奴役。他们叫我上船,十分友好地收留了我,还有我所有的那些东西。

谁都会相信,这对于我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我竟然能够绝处逢生,逢凶化吉。我马上对船长表示,愿意将我的一切献给船长,以报救命之恩。但他慷慨地告诉我,他什么也不要,我的东西会在我到达巴西后完完整整地交回给我。“因为,”他说,“我今天救了你的命,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被人救,说不定哪天我会处于同样的田地。此外,”他接着说,“我把你带到巴西,离你的祖国那么远,如果我把你的东西都拿走了,你就会饿死在那儿,那我岂不是又杀死了我救活的生命?不,不,英格兰先生,我送你去是出于仁爱,你的那些东西可以让你在那里买些生活用品,给你提供回家的盘缠。”

他的建议一片仁慈,做事也正义凛然。他命令海员们,谁也不许碰我的东西。后来,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收归自己保管,他给了我一张清单,以便我以后索回,单子中甚至有我的三个陶罐。

他看到我的小艇相当不错,就告诉我,他想买下来供他的大船用,并且问我要多少钱。我告诉他,他对我如此慷慨,我是不会向他开价的,他愿开什么价都可以。于是,他对我说,他会先给我一张八十比索【注10】的手签的票据,到了巴西见票即付。到那里后,如果有人出更高的价,他可以补差价。他还想出六十比索或更高点买下男孩苏里,不过我却不愿拿这笔钱。我不是不愿意把他给船长,而是不愿意出卖这可怜男孩的自由。在我争取自由的一路上,他对我的帮助可说是毫无二心。当船长从我这里知道缘由后,认为在理,就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案:他可以跟男孩签一个约,倘若这男孩皈依基督教,十年之后就还他自由。基于此,加上苏里说愿意跟他,我就把他交给了船长。

去巴西的路上十分顺利,大约二十二天后我到了托多苏斯桑托斯湾,又名万圣湾。我又一次化险为夷了,现在得考虑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船长对我的慷慨大方,真是数不胜数。他不仅不收我的船费,还给了我二十达克特【注11】买我船上的豹子皮,四十达克特买我的狮子皮。他把我船上所有的东西都如数奉还了。我愿意卖的,他都买下了,比如酒箱、两支枪、一块蜜蜡(其他的我都做成蜡烛了) 。总之,我卖掉所有的货物,得到了二百二十比索。带着这笔钱,我登上了巴西的海岸。

此后不久,船长把我推荐到了一个跟他一样诚实的好人家里,这人有一个甘蔗种植园和一个制糖作坊。我跟他待了一段时间,学到了种植甘蔗和制糖的手艺。我看到了种植园主的生活如何优渥,以及他们是如何暴富的,我就下了决心,如果我能获准留在那里,也去做一个种植园主。我还决定想法子把我寄存在伦敦的钱汇到巴西来。为了获得入籍证书,我倾囊而出,买了大量土地,又根据将要从英格兰收到的钱数,制定了一个种植和定居的计划。

我有一个邻居名叫威尔士,他是来自里斯本的葡萄牙人,但父母都是英国人。他的处境跟我颇为相似。我叫他邻居,是因为他的种植园与我的相邻,我们也常有来往。我的资财不高,他的也一个样。有两年我们都不种其他的作物,只种粮食。不过我们却开始发展起来,土地也走上了正轨,因此第三年我们种了些烟草,还各自弄了一大片土地,准备来年种甘蔗。但我们都缺乏人手。我现在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让男孩苏里离开真是大错特错。

可是,天哪!我这个人总是做错事,从来没有搞对过,这已不足为奇了。我吃不上后悔药,只好继续前行。我现在的工作跟我的天性相去甚远,跟我所喜欢的生活也直接相悖。为了它,我可是离家出走,违抗了父亲的好言相劝的。不,我现在就要步入中等阶级,或底层生活的上等层次,这正是我父亲从前所规劝我过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假如我决心去过的话,待在家里就可以舒舒服服过上了,何必像我现在所做的那样满世界地劳苦自己呢?我常常对自己说,我本来在英格兰在朋友们中间就可以过上这样的日子,何必非得跑到远在五千英里外的这片荒原,在陌生人和野蛮人中间过同样的生活呢?这里是如此之远,与外界不通音讯,谁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每当我想到自己的境况,就悔恨交加。我无人可以攀谈,只有这个邻居可以偶尔交流。我无事可做,只有用这双手去劳动。我过去常说,我就像一个人被弃置荒岛,举目四望,只有自己。但是,当人们把他们目前的处境跟处于更糟境遇的人相比时,老天会逼着他们换一下位置,让他们以亲身的经历,体会先前生活的幸福。老天这么做是公正的。我常常不公正地把我当时过的生活跟荒岛上的生活相提并论,而真正地在荒岛上与世隔绝,正是我后来命中注定要过的生活。老天爷这么做是多么公正啊!我当时的生活假如继续过下去的话,是很可能蒸蒸日上,极为富足的。

在我好心的朋友— 就是把我从海上搭救起来的船长— 回到巴西时,我筹办种植园的计划多少有了点进展。他的船停在那里装货,准备接着航行三个月左右。当我告诉他我在伦敦还留有一点资本时,他给了一个友好诚恳的建议。“英格兰先生,”他说,他总是这么称呼我,“如果你给我一封信,给我一封正式委托书,让那位在伦敦为你保管钱款的人把钱汇到里斯本,交给我所指定的人,再置办一些在这儿有用的货物。上帝保佑,我会把你的货物带回来。不过,由于人事总是屈从于偶然和灾难,我建议你只动用你一半的钱款,也就是一百英镑,先冒一下险。如果一切顺利,你再用同样的办法要回另一半。即使失事了,你也还有另一半来救济自己。”

这是一个万全之策,出于赤诚,我不得不确信这是能采取的最佳办法。因此我就照船长的要求,给保管我钱款的女士写了一封信,又写了一封委托书,交给葡萄牙船长。

我给英国船长的遗孀写了一封信,详细讲述了我的冒险经历:我的被俘、逃跑,以及如何在海上遇到葡萄牙船长,他行为举止的仁慈,我现在的境况,并把我所需钱款的必要事项也说了一通。当这位诚实的船长去到里斯本时,他通过在那里的英国商人找到了办法,不仅把我的要求,还把我的故事都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了一个在伦敦的商人,后者又把它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她听到后,不仅交付了钱,还自掏腰包给葡萄牙船长送了一份厚礼,以感谢他对我的仁慈和友爱。

伦敦商人照船长所列的清单用这一百英镑买了一批英国货,直接运到里斯本船长那里,船长把它们安全地送到了巴西。在这些货物当中,有一些是我没有提出要买的(因为我在种植园的事情上是个新手,没有想到它们) ,而他仔细地带来了各种工具、铁器和种植园必需的器具,对我大有用处。

货物抵达时,我喜出望外,以为自己发大财了。因为我的好管家,也就是船长,用我朋友送他的那份厚礼即五英镑,买了一个仆人送给我,服务契约为六年。船长不接受我的任何回报,只是拿了一点我自己种的烟草,这也是我一定要他收下他才拿走的。

还不只此。我的货物都是地地道道的英国货,比如布料、毛料、粗呢等,在巴西尤其珍贵和受欢迎,我找到了办法把它们高价卖出,大赚了一笔,足足是原价的四倍多。现在,我远远超过了我那可怜的邻居— 我是说在种植园的发展上。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个黑奴,以及一个欧洲仆人。我指的是另外一个仆人,并非船长从里斯本带来的那个仆人。

但是,发得快,垮得也快。我就是这样子的。第二年,我的种植园大获成功。我从地里收获了五十捆烟草,除了供应当地人的需要外,还剩下很多。这五十捆,每捆都超过一百磅,都得到了认真的晒烤,被我存放了起来,等待里斯本来的船队。随着生意的发展、财产的增加,我的头脑又开始充满了不切实际的计划和梦想,而这些东西常常会毁掉生意场上最优秀的头脑。

假如我能继续现在所处的状态,就大可从容地享受降临在我身上的幸福生活。为此我父亲曾恳切地规劝我过一种平静、恬淡的生活,他曾充满感情地描述的中等阶层生活,就是充满了这种幸福的生活。但是有另一些东西搅和了进来,使我仍旧任意妄为,造成了自己所有的不幸,尤其是增添了自己的过错,使我后来有暇回想时加倍地悔恨。所有这些灾难都是由于我明目张胆地执着于我那愚蠢的遨游世界的癖好,并执意实现这一癖好,恰好这违反了大自然和神旨向我昭示的尽职的生活之道,以及以一种美好而平淡地追求财富的方式做好我自己的清晰图景。

正如我从前离开父母远走高飞一样,现在我又不满现状了。我必须走,离开我现在已拥有的幸福景象— 在新的种植园里做一个富有而成功的人士,我想入非非,想做个快速发家致富的暴发户,而不走寻常逐渐积累的老路。这样我就再次把自己抛入了有史以来人类不幸中最深的深渊。否则,我也许还能安享此世的生活和健康。

现在正好讲到我故事的这部分了。你可以想象,现在我在巴西生活了四年,开始靠种植园发财致富,不仅学会了当地语言,还在圣萨尔瓦多,就是我们的港口,结识了一帮同为种植园主的朋友,以及商人。我在跟他们聊天时,常常提起两次去几内亚的事:跟那里的黑人做生意的方式,很容易就能用一些廉价的小玩意儿— 比如珠子、玩具、小刀、剪子、斧子、玻璃珠等等— 不仅换来金砂、几内亚粮食和象牙等,还能换来大量的黑奴供巴西使用。

他们总是聚精会神地听我谈起这些话头,听到买卖黑奴的那部分更是在意。那时买卖黑奴刚开始成为一门生意,还没有怎么展开。贩卖黑奴是要定约,并有西班牙或葡萄牙国王的准许证的,在公共市场上是一门垄断的生意,因此巴西买进的黑奴极少,而且价格奇高。

一天,跟几个我熟识的商人和种植园主在一起时,我又很有兴致地谈起了这些事。第二天早上,他们中间的三个人跑来找我,告诉我说,他们昨晚对我所说的事情认真思考了一番,特来向我提一个私下的建议。在确认我会严守秘密后,他们说,他们有意装备一条船去几内亚。他们跟我一样都有种植园,但最缺乏的还是奴仆。由于无证买卖黑奴是非法的,他们回来后不能公开地贩卖黑人,因此他们只是想去几内亚一次,私下里带一些黑人上岸,分派在他们自己的种植园里。一言以蔽之,问题就是,我是否愿意管理船上的大批货物,并负责几内亚海岸交易这一部分。他们提出,我不必出资,就可享有同等数量的黑奴。

必须承认,对一个居无定所,并无自己的种植园要照管的人来说,这是一个诱人的提议。因为这么做很有前景,可望赚一大笔钱。但是对于业已入行且有所建树的我来说,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继续我业已开始的事业,三年或四年下去,加上从英格兰拿回的另一百英镑,到那时,再加上那点小小的积蓄,不愁挣不出个三四千英镑的家当来,而且还会不断地增加— 我竟然还会去考虑这样的航行,简直就是荒唐。对此,一个处在我这种境况的人必会产生罪疚感。

但是我生来就是自我毁灭者,不能抵御这项提议的好处,就像当初一心要浪游,而将父亲的苦口良言弃诸耳后。长话短说,我告诉他们,我会全心全意地跟他们前往,条件是在我外出期间他们要照料我的种植园,倘若我出了事,就按我的意愿处理它。对此他们都一口答应,立了字据合约。我也立了一份正式的遗嘱,安排我的种植园和财产。同过去一样,我将那救过我命的船长立为我的全权继承人,但他要照我的意愿处理我的财产:一半财产归他,一半运往英格兰。

总之,我尽一切可能,谨慎地保护着自己的财产,维持着我的种植园。我要是能用一半的心思来关心自己的利益,判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就断然不会放弃如此蒸蒸日上的事业,抛下发家致富的大好前景,而去踏上这次航行的。海上总是凶险难测,更别提我自己也清楚,我总是命中注定要遭遇特别的不幸。

可是,我却被命运驱使,盲目地服从于自己的妄念而不是理性。这样,船装好了,货物备好了,同伴们也按照协议办好了一切。我在1659年9月1日这个凶时上了船,八年前,正是在这同一天,我在赫尔离开了父母亲,只为了反抗他们的权威,而不顾我自己的利益。

我们的船载重一百二十吨,装有六门炮,人员除了船长、船长的小佣人和我之外,还有十四人。船上没什么大宗货物,只有一些适合跟黑人做生意的小玩意,比如珠子、玻璃制品、贝壳等零碎杂货,特别是小镜子、小刀、剪子、斧子等。

上船当天,船就开了。我们沿着自己的海岸向北航行,计划到达北纬十度或十二度后横渡大西洋,驶向非洲。这是当时去往非洲的通常的路线。天气良好,只是过分炎热,我们一路都是沿着自己的海岸行驶,直到抵达圣奥古斯丁角顶头。从那里我们向海中驶去,陆地逐渐消失。我们保持东北偏北的航向,似乎要向费尔南多·德·诺罗尼亚岛驶去,再离开那些小岛向西行驶。我们沿着这条路线航行了大约十二天后穿过了赤道。根据我们最后的观测,大约到了北纬七度二十二分的地方。在这时一场猛烈的飓风或台风卷过来,把我们打懵了。它起于东南方,刮到西北方,接着又变成了东北风,它刮得太厉害了,一连十二天让我们一筹莫展,只得让船随波逐流,听任命运和怒风的摆布。在这十二天里,不必说我是每天都担心被波涛吞灭,船上的每一个人也都不指望能活命了。

在此危急之中,我们除了要面对风暴的恐惧,还要面对死亡的威胁,我们的一个人已死于热病,另一个人和小佣人则被浪涛冲走。到了第十二天,天气稍为平静,船长尽其所能做了一番观测,发现我们大约处在北纬十一度,经度却到了圣奥古斯丁角以西二十二度,因此是到了圭亚那海岸,或巴西北部,越过了亚马逊河,而向着那条被称为“大河”的奥里诺科河漂去。他开始征询我的意见,该走哪条路线,因为船已漏水,损坏严重,他想要直接回到巴西海岸。

我对此极力反对。我跟他一起打量了美洲沿岸的航海图,得出的结论是,在那无人之地,我们没法得到救济,除非驶入加勒比群岛一带,再下决心驶往巴巴多斯群岛。只要我们在海中航行,能避开墨西哥湾的逆流,或许能比较容易地行驶,有望在十五天内到达。然而,若没有人来帮助我们的船和我们的人,我们是不可能航行到非洲海岸的。

带着这一计划,我们改变了路线,向西北偏西方向驶去,希望能抵达某个英属岛屿,在那里得到救助。但我们的航行却不由自主,在北纬十二度十八分处,第二场风暴席卷了我们,以同样的凶猛把我们卷到了西边,使我们远远偏离了平常的贸易航线。我们即便不会葬身海底,也会被野人吃掉,遑论回到自己的国家了。

在此危急之中,风继续狠吹着,在凌晨,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大喊了一声:“陆地!”我们还来不及从船舱里探出头来,想看到我们身在世界的何处,船就一头撞到了沙地上,瞬间就动弹不得了。海浪如此凶猛地冲击着它,让我们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完蛋。我们立即跑到密封舱里,以躲避海浪海沫。

一个人若非曾身临其境,是难以描述或设想在这种境遇下人的惊慌之情的。我们对自己身在何处或被冲到了何地一无所知,不知它是岛屿还是陆地,不知它是无人区还是有人区。这时风势仍猛,尽管比原先略减了一点,我们却已不再指望船能再支撑下去而不被撞成碎片了,除非是出现奇迹,风马上转头就走。总而言之,我们坐在那里,面面相觑,时刻都等着死亡来临,每一个人也都准备着进入另一个世界。因为我们在此岸世界已无能为力了。我们现在唯一的安慰,也是我们现在所有的安慰,是跟我们的预料相反,船尚没有破碎,船长说,风力开始减弱了。

现在,尽管我们以为风力稍弱了,船却撞上了沙地,卡得太紧,无法脱身,我们确实陷入了可怕的境地,别无他法,只能先尽力救自己一命。风暴来临之前,我们船尾曾有一只小艇,但它先是被船舵撞破,接着脱离大船,它要么是沉没了,要么是顺海漂散了。因此我们对它毫无指望。我们船上还有另一只小艇,但怎么把它抛到海里去却是一件拿不准的事。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去争论,因为我们感觉到大船分分秒秒都要散架,还有人告诉我们说,它其实早就破了。

在此危急之中,我们的船长抓住小艇,在其余人的帮助下,把它抛到了大船的一侧,让所有人都爬上了小艇,然后放开它,将我们十一个人的性命都交给了上帝的仁慈和狂野的风。尽管风雨业已减弱,海涛却仍在排山倒海地向岸上扑去。荷兰人把风暴中的大海称为“疯狂的大海”,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如今我们的处境真是非常凄惨。我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海浪如此之高耸,小艇难以保全,我们也不可避免地要被淹死。至于扬帆行驶,我们并没有帆,即使有帆,也毫无用处。因此我们奋力划桨,向着陆地划去,尽管心情沉重,像在走向刑场。因为我们都知道,当小艇靠近岸边,它会被浪花撞成成百上千的碎片。然而,我们只能以最诚恳的方式,把我们的灵魂交托给上帝。风把我们驱向海岸,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加速自己的毁灭,尽力地朝向陆地划去。

岸边的情况如何,是岩石还是沙地,是峭壁还是浅滩,我们一无所知。唯一的希望,唯一能合理地得到的最渺微的希望是,假如我们能够找到一处海湾或河口,在那里或许能凭着运气将船驶进去,或划进一块陆地的背风处,那里能够风平浪静。但这种好事并没有出现,随着我们越来越靠近岸边,陆地反而显得比海洋更为狰狞。

在我们划着船,或不如说被风浪驱赶着,走了算来约有一里格半之后,一排巨浪如山峰耸立,从我们后面席卷而至,实实在在地给了我们致命一击。它来势极猛,瞬间就把船掀翻,将我们彼此抛开,连说声“天啊”的时间都没有,就通通被波涛吞噬了。

我沉入水中时,心绪混乱,难以言喻。尽管我们擅长游泳,却没法浮出头来吸一口气。最后波浪驱使着我,或不如说运载着我,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将我推到了岸边,而它自己则气力耗尽,终于回去了,把我留在了半干的陆地上,但我早已在水中被呛了个半死。我呼吸尚在,头脑也还清醒,看到自己如愿地上了陆地,就站起身来,尽快奋力地向陆地走去,免得另一波浪头袭来把我卷回海中。但我发现对此无能回避。因为我看到,海浪紧跟在我身后,如大山高耸,如仇敌发怒,我根本就没办法也没力气抵抗。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屏住呼吸,尽量浮在水面上,如此这般通过浮游来保存我的呼吸,瞄准岸边,在浪涛来时让它负载着我向着岸边漂去,而不是把我再度卷回大海。

波涛再次向我冲来,瞬间把我压到二三十英尺的水下,我能感觉到自己被一股迅猛的力量带向岸边,走了很长的距离。我屏住呼吸,帮助自己拼命地向着岸边游去。我憋气都快憋爆了,这时我觉得自己正在浮出水面,令我忽然间大感宽慰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头和手已伸出了水面。尽管这不过是两秒钟的事,却给了我极大的宽慰,也给了我呼吸和新的勇气。我又被水卷入了好一阵子,但不久我又伸了出来。我发现水已耗尽了它的力气,开始退回去了,我与回潮搏斗,感觉到两脚触到了沙地。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以恢复呼吸,待到海水从身上退去,我就拔腿尽全力向岸边跑去。但这也不能使我免于大海的怒气,它又从我身后向我扑来。我又像以前那样,两次被海浪举起,推向前去,推向一处平坦的海岸。

这两次中的后一次差点要了我的命,因为海浪如以前那样赶着我上了岸,或不如说一把把我推到了一块岩石上,它用力过猛,让我一下失去了知觉,无力逃命。因为这一推撞中了我的侧面和胸口,让我差一点透不过气来。倘若它紧接着再来一次,我必定早就在水中憋死。但在波涛回来之前,我已恢复了一点体力,看到自己要再次被海水淹没,就决定紧抱着岸石,尽可能地屏住呼吸,直到海浪退回。现在,海浪已不如先前那么高了,我抓住岩石,等浪头减弱时就来一通狂跑,我离岸越来越近,下一阵浪头即使从我头上滚过,也不能吞没我,把我卷走了。轮到下一通跑时,我终于上了岸,令我大感欣慰的是,我爬上了岸上的岩石,坐在了草地上。我摆脱了危险,海浪再也够不到我了。

我现在着了陆,岸上很安全,就开始仰天长望,感谢上帝救了我的命,因为几分钟前,我还几乎毫无希望。现在我相信了,当一个人如我这般从坟墓里逃出生天时,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狂欢,该是如何地难以言表。我对一种习俗也不会感到奇怪了,就是当一个作恶者绞绳在颈,越勒越紧,眼看就要断气时,忽然赦免令到达了— 我要说,我不会感到奇怪,与赦免令一道,他们还带来了一位外科医生,在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还给他放血治疗,免得他因狂喜而晕死过去。

因为突如其来的狂喜,会如悲伤一般,叫人茫然无措。

我高举双手,在岸边走来走去,我要说,我的整个人都陷入了对自己得救的沉思里去了。我做出了一千种难以描述的姿势和动作。我想到了我所有的同伴都被淹死了,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得救。说到他们,我后来再也没有看到他们,或他们的任何迹象。我只看到了他们的三顶檐帽,一顶无檐帽和两只不成对的鞋子。

我向那只搁浅了的船放眼望去,海上烟波四起,雾茫茫一片,船离岸很远,我几乎看不到它了。我不由想,上帝啊,我怎么可能上岸了呢?

对我处境中这个令人欣慰的部分,我自我安慰了一番。我环顾四周,看看我在何等地方,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很快就发现欣慰减少了,一言以蔽之,我虽得救,处境却大为可怕。我全身混漉漉的,没有衣服可换,没有东西可吃,也没有东西可喝。我也看不到什么前景,不是被饿死,就是被野兽吞掉。使我尤其苦恼的是,我手头没有武器,既不能靠猎杀动物来维持生存,也不能在面对想要杀我的生物时自我防卫。简而言之,除了一把刀子、一只烟斗、一小盒烟叶,我一无所有。这就是我的所有财产了。这将我抛入了极度的痛苦中,我到处乱跑,像个疯子。夜幕降临,我心情沉重,如果这里真有什么猛兽夜里出来觅食的话,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我。

在那时,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是爬上近处一棵看上去像枞树但却有刺的枝繁叶茂的树,我决定在那里坐上一晚,并想一想明天我应该怎么死,因为我实在还看不出活下去的前景。我从海岸向里走了八分之一英里左右,想看看能否找到一点淡水喝,令我大喜的是,竟然找到了。我喝了水后,往嘴里放了点烟草以防饿。我走到树那里,爬了上去,努力把自己安顿好,免得在睡觉时摔下来。我砍了一根树枝,做了一根棍子以防身,然后就爬到了树窝里。我疲惫至极,很快就睡着了,睡得真是又香又甜,我相信,很少有人能在我这样的处境下睡得这么香甜的。一觉醒来,我精神焕然一新,以前从没有这样过。

注10 比索(pieces ),当时西班牙银币,上面都打上了一个“8”字。

注11 当时欧洲多国通用的金币或银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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