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很清楚地记得该如何走到上山评人的家。八年前,为了向他请教都井睦雄的事,我曾经走过那段路。这附近很多地方都有铲雪车来清理过,所以走起来特别轻松。

穿过火葬场,在一棵大银杏树和地藏王神像的转角,路况就变得不一样了。细长小径的尽头,有一间茅草建成的农家。因为铲雪车已经清理过车道,再加上积雪几乎都已经融化,就算步行也没有关系。

多年不见,上山的头发已经全白,发量也变少了,外貌看起来的确是一位真正的老人。毕竟他也快八十岁了,会有这样的改变也是理所当然。虽然背驼了,但说起话来还是很清楚,语调轻柔流利。看他的样子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很高兴我来找他。

穿过合板墙围成的客厅时,他对我说:“今天最好到里面的房间去,这样比较暖和。”于是他把我带到了最里面有被炉的房间。

“这里的玻璃破了,有点冷,不过刚刚已经先糊上纸救急了。”上山跟我解释为何不待在客厅里的原因。

“是因为地震的关系吗?这里没事吧?”我问他。

他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稍微眨了一下。毕竟年纪大了,多少有点重听,所以我必须提醒自己,尽量大声说话。

“很多玻璃都震碎了,电暖炉也弄坏了,真的很伤脑筋。不过,我已经都收拾好了。幸好电灯没什么问题。总之,要维持正常的生活应该是没问题的。”

上山平常应该都是待在这个房间,这里有电视、音响和好几个书柜。书柜上除了书本之外,还摆了很多录像带。离书柜有段距离的地方,则有流理台和烹饪台,还有冰箱。有一个壁橱倒了下来,书籍散落一地,应该是被地震震倒的。

在他的盛情招待下,我们坐在了垫子上面,将双脚伸进被炉底下。我发现眼前有个茶坊主造型的人偶,因为它就摆在电暖炉板上面的显眼位置上。人偶的胸前捧着一个盆子,应该是江户时代的人偶。

我将脚伸进桌下,开口问上山:“这个是什么?”

“啊,你是说这个东西吗?它是端茶人偶,你没见过这种东西吗?”

上山也将双脚伸进被炉,拿起摆在旁边的热水瓶,一边将热开水倒进茶壶里,一边问我这个问题。

“这么说来我好像看到过……不过当然是照片。”

人偶是一个有张白脸的小男孩,穿着和服裤裙,裤裙上面则穿着和服,身上的衣服都是布做成的。

“我现在要泡茶,待会就表演给你看,请你再等一下。”

“啊,请不用客气。突然说来找你,一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不会不会,我很空闲……我这儿有些最中,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慢用。”

上山说完,将很多用玻璃纸包装的最中倒进木制容器里,然后摆在炕桌上面。

“这些最中我们先摆在一边,我现在教你怎么使用这个端茶人偶。看好了,我要倒茶了。”

说完,上山将人偶转向我,然后将装了茶、形状像寿司店用的大型碗摆在人偶胸前的盆子里。

盆子因为承受重量,变得有点下移,接着,端茶人偶就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请你让它停下来,不然它会摔到桌子下面去的。”

听上山这么说,我赶紧用双手的手掌挡住它的去路。于是人偶停在了我面前。

“首先,请在拿起茶碗之前,将人偶转向我这边。对,就是这样,然后请你拿起盆子里的茶碗。”

我看着人偶的背部,拿起茶碗,然后人偶又马上往前走,回到了上山的身边。这次上山没有伸手阻挡,人偶就乖乖地自动停下脚步。

“哇!”我忍不住赞叹。

“请慢慢品茗吧!”上山对我说。

“这个东西真厉害,是在哪里买的?”

“我去京都时买的。刚好百货公司在举办发条人偶展,展售仿制的发条娃娃,所以我就买了一个。”

“那原版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是江户时代的东西,大概是在江户时代制作的,”

“江户时代?那么,它的动力就不是来自电池或马达了?”

“两个都不是,这种东西是低科技发明,完全不需要消耗化学燃料。刚刚不是将茶碗摆在盆子里吗?它就是靠承载物品的重量当动力来走动的。茶碗的重量将盆子往下压,一有压力出现人偶就会走路,同时也就上了发条。你刚刚不是将茶碗拿起来了吗?拿起茶碗的动作就等于将上紧的发条松开,借由这样的力量,人偶又走了回来。”

“只靠发条来操控一切。发条这种东西在江户时代就已经有了吗?”

“你是指金属类的东西吗?那个时候已经有金属类物品了,只是不普及罢了,所以这个人偶的发条是用鲸鱼的胡须做成的。”

“发条是用鲸鱼的胡须做成的?”

“鲸鱼的胡须本来就有弹性,而且很柔软,更适合缠绕。”

然后,上山将茶坊主人偶翻面,让我看里面的构造。人偶的裤裙一往上掀,看得就更清楚了。

“这个也是用鲸鱼的胡须做成的吗?”

“不是,你看,这里装了金属发条,因为它是仿制品。现在,鲸鱼胡须反而很难取得。人偶之所以会走,就是靠这个滚轴。以前用鲸鱼胡须做的发条,现在变成金属制的了,你看,就缠在这个地方,利用它的旋转力,通过齿轮,转动最下面的滚轴,人偶就能自己走路。”

“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听说,江户时代的有钱人或武士的家中,都会有这样的玩具,是不是?”

上山听我这么说,稍微想了一下才回答:“嗯,这个嘛……不,我认为应该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的?”

“江户时代跟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是个有趣的年代,像这样的玩具,很可能早就普及全国了。”

“咦?真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我会这么说是因为……”

上山将身体侧仰,伸手从附近的书柜取出一本老旧的日式装订书,然后坐正,将书摆在我面前。于是我拿起书,仔细端详起来。

“这书真漂亮。”

书的封面上还印了简朴的图案。

“是的,这是江户时代的书……”

“这是正版书吗?”我问他。

“是的,这算是我的宝贝收藏之一。”

听上山这么说,我想看看这本书的书名是什么。

“机巧……下面的字该怎么念?”

“那两个字念图汇,书名就是《机巧图汇》。这本书在一七九六年发行,是江户时代的畅销书。你看看这里面。”

上山一边说,一边从我手上将书拿过去,打开前半部分给我看。

“这就是端茶人偶的制作方法。关于齿轮、发条、构图、钩子,所有零件这里都有介绍。只要照着书上的方法做,就可以制造出这个人偶。”

“真的吗?可是,这些零件是无法从店里买到的吧?”

“确实买不到。这里标示的都是零件的尺寸和形状,也就是只有设计图而已。想要做人偶,必须自己锯木头,再把它弄成齿轮形,依照图示制作出所有的零件。”

“原来如此,所以几乎都是木制零件。”

“没错。因为门外汉只会木头加工而已。但是相对的,因为是木制,所以难度也很高。使用木板做齿轮的话,会因为木纹方向的不同,导致齿轮的刻目有所缺损,所以必须像魔方蛋糕一样,将好几片木板组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圆盘。”

“原来如此。所以说,这种人偶在当时就很普及了……”

“是的。因为这本书在当时非常畅销,所以这个端茶人偶在当时很有可能就已经非常普及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它就是当时很流行的机器人。我感到很意外,想不到在日本喜欢收集这种奇特玩具的家庭还真多呢。”

“嗯,江户时代的日本人确实很特别!”我佩服地说道。

“日本人之所以会变得像现在这样呆板无趣,原因在于明治时代以后的富国强兵政策,是它将人民的创意、玩心全都给剥夺了。如果研究奇怪的东西,就会被宪兵殴打。但在江户时代,普通百姓都会尝试自己制造、发明各种机器。”

“在江户时代,可以自由发明东西吗?”

“不,不行,这方面还是被明文禁止的,所有有趣的东西都被禁止了。在江户时代,还颁布了‘新规御法度’,说明开发新技术是违法的,也就是说,会被政府惩罚。因为怕会跟新兵器发明攀上关系,成为打倒幕府的工具,所以当时的朝廷严禁发明新技术。”

“还有这种事啊?”

“在锁国时代,航海技术和造船技术都被毁灭了,加上政府压制人民的创造力,实在是很可惜的事。因此,日本被整个世界彻底地边缘化了。不过,并没有全面禁止,杂耍班还是可以自己发明机器人。如果是杂耍班为了娱乐大众而发明的机器人,政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取缔。所以,像这样的机器人全都是杂耍班自己发明的。这个道理就跟数学这门学问一样,江户时代的数学水准可以说是世界第一。不过,当时的那些技术完全没被运用在土木工程、建设工程、建筑装修等方面。”

“嗯,原来是这样,真的很可惜。”

“确实可惜,所以江户文化才迟迟没有进步。因为领导人胆小怕事,才会落得这样的局面。其实应该说,领导人怕被人民叫他切腹请罪,所以才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抱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过在江户时代,在这块唯一允许发明东西的领域里,倒是出现了很多创造天才。”

“真的是这样吗?”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譬如现在的金泽——加贺藩的大野弁吉。他是世界上第一位发明机器人的人,也发明了会飞、会跳的青蛙玩具,还发明了会绕圈跑步的老鼠玩具。弁吉是十九世纪的人,所以他发明的这些玩具的动力来源已经变成了金属制发条、金属制齿轮。弁吉在生前就已经发明了许多很棒的机器人,遗留后世,可惜全部都属于观赏类的玩具。对了,他还制造了照相机。

“现在的筑波市当时被称为谷田部藩,这个地方也诞生了一位发明家,他就是饭冢伊贺七。他创造了像这样的人偶机器人,也做了公共场所使用的大型时钟,他还想制造滑翔翼,于是就提出了申请,但是领导人不允许他在自己的头上飞,所以就驳回了他的申请。还有高松藩的久米通贤,他获得藩主的许可,发明了可以连续射击的弓箭、用发条射击的手枪等武器。此外,还创造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时钟、团扇造型的电风扇,留下了很多优秀的作品。”

“哇……想不到日本也有这么棒的人。”我觉得很讶异。

“当然有啰,日本工匠的功力是绝对不容忽视的。久米通贤的许多发明物,提高了高松城下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工匠人员的技术水准。早在江户时代,日本就有根据设计图制造出同样零件的技术。”

“当时制造的零件都是金属制品吗?”

“当然是金属制品,而且全部都是非常精致小巧的零件。这些零件大都用作时钟的零部件。真是让人啧啧称奇,简直可以说是世界最顶尖的工艺团体。”

“嗯。”

“再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上山边说边站起来,缓缓地走到隔壁的房间。

当他走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工艺品。在长约不到一米、宽约二十几厘米的木制台子上面,安装了四个宽十几厘米的方形小桌。而这个台子就像楼梯一样,高度依次变低。

“这是什么?又是另一件相当漂亮的东西呢!”

台子应该上过漆,底色是黑色,上面使用金色线画成蔓藤的图案。做工非常精致,说它是古董也不为过。

“这个也是我的宝贝,我一直很担心它会被地震给震坏了。”

“这是什么东西?”

“跟刚才的人偶一样,这也是江户时代的杰作。当时的民众可以在杂耍班买到这样的东西。”

“这是楼梯吗?”

“是的。很小的楼梯吧,听说在当时这个东西非常流行,每逢庆典活动都会出现。将这个人偶摆在这个小楼梯的最上面……”

说完,上山就抓了一个小人偶,让人偶站在最上面的阶梯上,然后将人偶的身体朝后弯,使它的双手置于脚后方。人偶先是停顿了一下,接着突然将双脚上举,翻了一个圈落在下一层的阶梯上。

当我还在啧啧称奇时,人偶已经将撑在上层阶梯的手松开,然后又将手绕到背后,摆在脚后跟后面,接着双脚离开地面,绕了一圈,又走到下一个阶梯。人偶就重复这些动作,顺利地下了楼梯,途中既没有偏移方向,也没有从阶梯旁边掉下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内心感动不已。当我看到人偶顺利抵达一楼时,忍不住拍手叫好。

“实在太了不起了,真的很厉害!这个人偶的动力是什么?”

“这个也不需要动力。你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吧?因为是江户时代的作品,所以没有马达,也不需要电池,甚至连发条也不需要。只要将这个人偶再摆在最上面的阶梯上,它就会再度启动,开始下楼梯。”

上山又将人偶摆在最上面的阶梯上,于是人偶就像杂技演员一样,开始表演。

“可以一直这样,只要摆在这个地方,它就会一直重复这些动作。”

“为什么会这样?”

“你了解它的动力吗?”

“我不懂,总觉得好像在看昆虫。人偶仿佛有生命似的,下来的途中还会左顾右盼,让动作稍微停顿一下,看起来好像在坚定决心。为什么人偶会有这样的动作呢?这真的是江户时代的玩具吗?”

“是的。”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人偶又走到了最下面的阶梯。我看了直摇头,因为实在是太神奇了。

“我真的不懂,为什么它会动呢?”

上山笑了笑,为我解开了这个秘密。

“这个东西啊,是在木制人偶里面装了水银。当人偶的姿势改变时,里面的水银就会流动,因为水银属于有重量的液体,重心的改变就会让整个人偶动起来。”

“哦哦。”

“如果里面装沙子,就无法产生如此流利的动作;装水的话,重量又不够。这就是江户时代工匠的智慧,是伟大的发明呢!”

“你说得没错。”

真的太神奇了,我一直盯着那个人偶看。

“石冈先生,你很喜欢这个人偶吧?”

“是的。”

上山看得出来我很喜欢那个人偶,才会这么问。

“对了,刚刚你在电话里不是说有事情要问我吗?”

“是的。”我虽然这样回答,但却陷入了沉默之中,开始思考起别的事。因为我突然觉得,刚刚那个人偶好像在暗喻着什么。虽然我是为了询问有关森孝魔王的传说才来的,不过在偶然的机会下看到了这个人偶,它似乎已经给了我答案,害得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上山老师,你听说过森孝魔王的传说吗?”我抬起头,问他。

“嗯,听说过。”他回答。

“关于森孝魔王的传说,还出了一本小册子,是住在津山的人写的。难道你手边也有那本书……”

“是的,我读过那本书,”我明白地告诉他,“是法仙寺的日照先生给我看的。”

“原来是这样啊!”

“还有,在龙卧亭,我也听到了据说是事实的关于森孝老爷的传说,传说森孝老爷杀了芳雄、阿胤夫人、阿振……”

“没错没错,是有这样的传说。”上山点头表示认同。

“关于这个传说,也是日照先生告诉我的。”

“啊,是吗?日照先生那个人,讲故事的技巧很好。”

“真的很会讲故事,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嗯,你说得没错,那个人很有人缘。不过,他却不认为自己很受欢迎。”

“据民间传说,只要将死人的遗体装进去,森孝老爷的盔甲就会自己走路,然后将那个危害众人的坏人杀死。你对此有何看法?”

“这个嘛……”被我这么一问,上山陷入沉思,“我觉得那是一种关于机器人的传说。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有很多类似这样的传奇故事吗?”

我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这就跟犹太民族所流传的那个神奇葛雷姆机器人的故事如出一辙。”

“其实在日本也有类似的传说,现在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就是刚刚我跟你提到的关于谷田部藩的饭冢伊贺七这个男人的故事,当时政府颁布法令,禁止制造所谓的机关玩具,他就变得自暴自弃,连大白天也在喝酒,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他的老婆不知道是已经对他绝望还是怎么的,也从家中消失了踪影,所以当他把酒喝完时,再也没有人会帮他买酒。其实在伊贺七家里就有这个端茶木偶人,不过别人都不知道。有一天他灵机一动,心想,为什么我不能叫这个木偶人去帮我买酒呢?于是伊贺七就日夜赶工,终于制造出一个大号的机器人。”

“机器人?”

“是啊,现代说法是机器人。他把这个机器人摆在家门口,没酒了,就将酒壶放在机器人双手捧着的端盆里,然后机器人就会开始往前走,到酒屋帮他买酒回来。途中会遇到好几个路口,必须转来转去,但是机器人却可以正确地走到酒屋。酒屋给的酒分量要对,不然机器人就不会动。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只要伊贺七下达命令,这个机器人就会出门帮他把酒买回来。”

“哇!”

“因为当时路上没有汽车也没有自行车,所以机器人才可以安心地行走吧!”

“这些事在历史上有记载吗?现在还留着那个机器人吗?”

“不知道,这只是个故事,实际上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已经不可考了。不过,伊贺七真的做了一个供大家使用的大时钟,这个时钟现在还在,听说走时非常准,我在想该不会是最近才完成的作品吧?”

“嗯。”

“关于森孝老爷的传说,它的灵感说不定就是来自伊贺七的买酒机器人的故事呢!”上山说。

“是吗?”

“我之所以说两者的故事很像,是因为有个关于买酒机器人在买酒的途中遇到一个欺负孱弱人民的武士的传说。有个年纪很大的工匠,肩上背着工具过桥,结果,不小心撞到了也正在过桥的武士的刀鞘。那位老工匠吓坏了,赶紧跪下来求饶,但是那位武士很生气,拔起刀就要杀老工匠。刚好伊贺七的买酒机器人走了过来,它抢过武士的刀,并将其折断。被惹恼的武士转而攻击机器人,却被机器人举起来丢到了河里,就是这样的故事。”

“嘿,有这种事?”

“那个机器人顿时成为饱受权贵欺负、没有任何靠山的孱弱人民的希望。这是流传于明治年间的故事,几乎举国上下皆知。”

听完以后,我点头表示同意。难道大家忘记了这个故事,而只将森孝魔王的故事流传了下来?

“你说得没错,这个故事跟森孝魔王的传说很像。”

说完,我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然后沉思了一会儿。我在思考,对于接下来想要询问的重要事情,到底该如何开口才好。

“你是为了森孝魔王传说的取材工作,才来这里的吗?”上山问我,“可以作为你下一部作品的参考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回答,“关于森孝魔王的事,是来到这里之后,在偶然的情况下听说的。在我来这里之前,完全没有听说过那样的故事。”

“啊,是这样啊!那么,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其实是有事件发生了。”

听我这么说,上山脸上露出担心的神情。

“什么?又有事件发生?是谁……”

“啊,不是那样的!”我赶紧否认,“不是又有谁受伤或被杀的事件。我所说的事件是指在大岐岛神社出现了巫女的尸体。那位巫女名叫大濑真理子,你认识她吗?”

“不,我不认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上山一脸惊讶的表情。因此,我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

“地震把地给震出一个洞啊?那么,警察呢?”

“雪崩加上大雪的关系,警察还没来。”

“津山的警察也还没来吗?”

“是的。”

“这么说来,上下山的坡道都因雪崩而无法通行了。”上山说。

“现在大濑小姐的遗体摆在法仙寺。关于这位大濑小姐,还有神主菊川先生,不知道上山先生是否知道一些关于他们俩的事?”

听我这么说,上山先生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大濑小姐。关于菊川神主,曾听到过很多关于他的传闻,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并不认识他。”

“他的名声好像不太好吧?如果你知道一些消息,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知道的也都是传闻,不见得是事实。对于别人的谣言,大家总是喜欢添油加醋,跟事实差距太大。”上山回答得很谨慎。

因为他的态度诚实恳切,所以我不好意思再多问。

“前不久,有人在通往贝繁车站的坡道上发现了名叫七马的人的尸体。他倒卧在地,也是我们把他的遗体抬走的,现在就安放在法仙寺。”

“啊,七马吗?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真可怜,天太冷了。”上山说。

“你认识七马?”

“我认识他,也多次在我家附近看见过他。虽然也跟他交谈过,不过,我跟他并不算熟识。”

我点点头。

“还有一位伊势先生,好像是日照先生的老朋友。他负责遗体处理的工作,为了将遗体入棺,他要清洗遗体,并帮遗体矫正姿势。这个人上山先生也认识吗?”

当我问到这个问题时,发现上山的反应跟之前不太一样,他露出警戒的表情,沉默不语。

“我也见过伊势先生,在法仙寺的本堂和地下室,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没错,”上山终于开口了,“他是个话不多的人。”

“他看起来像是遗体处理专家。听说以前曾经研究过医学、遗体,所以对于死亡症状非常清楚。我听日照先生和二子山先生说过,伊势先生曾在滨松的军方秘密研究所工作。”

当我说完时,发现上山眉头深锁,歪头沉思。

“你是说……滨松?”他的声调突然变大,好像要跟人吵架似的。

“是的,难道不是滨松吗?”

“应该是登户。我想他应该是在登户的陆军秘密研究所工作过才对。”他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地说。

“登、登户……那不是在滨松吗?听说伊势先生是在研究杀人光线……”

“是研究杀人光线吗?那就是登户了。登户的秘密研究所就是在研发杀人光线。我这么说的话,可能会惹恼了那些战友,当时那不叫杀人光线,叫电气要塞炮。”

“电气要塞炮?”

“是的,我想应该是紫外线。在滨松有个陆军的三方原教导飞行团,它是从滨松陆军飞行学校所独立出来的秘密部队。这个飞行团就是在训练士兵如何使用芥子毒气或路易氏毒气等毒气炸弹攻击敌人。所以,这里也算是秘密基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还留下约二十吨的毒气。当时为了避开美军耳目,飞行团将这些毒气埋在附近的山里或丢弃在滨名湖,最近才被发现,变成了一个大问题。不过,我认为在滨松,应该不可能会有如此大规模的军事秘密研究所……”

“这样啊。”

“登户本来就是容易遭到空袭的高危区,所以才将研究所的人员疏散,可能是伊势先生所属的部队被分配到了滨松。”

“你跟伊势先生熟识吗?”

“不,我们不熟。不过,他年轻时是开药房的,我曾经去买过药,也跟他聊过几句。”

“关于他在秘密研究遗体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听说过,不过不是伊势先生亲口告诉我的。”

“我听人家说,伊势先生自己也不太喜欢聊起那段过去。”

“当然会不想说。对他来说,那段过去可是他的痛处。”

“痛处?”

“是的。所以,虽然现在他负责遗体处理工作,但其实不是出自内心愿意的。因为是日照先生拜托他的,所以不好意思拒绝。”

“为什么那段经历会是他的痛处呢?”

“你想想,一般人如果听到遗体两个字,会有什么想法?当然会觉得那是不好的东西。”

“我听说伊势先生研究的,是如何将遗体的某些部位接合到因战争而负伤的士兵身上。”

听我这么说,上山又陷入沉默。

“譬如有士兵右手碎裂要截肢,于是就找跟这位士兵同样血型的遗体,将死者的右手切下来,再接到受伤士兵的身上。据说伊势先生是在做这方面的研究。”

“以这种方式接上的手,虽然暂时能够正常使用,但是维持期限较短,顶多一年左右。军方认为这是可行的办法,所以才进行研究。虽然关于这些事,都是听说的或从书上看来的,不过使用起来的话,人的手总比义肢要灵活一些吧!”

“这种事有可能成真吗?”

“我想,应该有可能。”上山回答得很爽快。

“你看现在,不是已经可以将别人的内脏器官移植到自己体内了吗?我认为手脚接肢也是

可行的。可是,就算真的可以将别人的手或脚接到自己身上,第一个反应不觉得挺恶心吗?因为接到自己身上的是别人的东西,也就是死人的肢体,使用期顶多只有一两年,实在是太悲惨了,没有人愿意亲眼目睹自己的手就这样渐渐腐坏。”

“你说得没错,就算因为那是别人的手不觉得痛,但是看到肉腐坏、出血、发臭,真的会受不了……”

“没错。要求人类进行那种手术的医学根本就是邪门歪道,本末倒置。既然已经知道死人的手或脚总有一天会腐朽,一开始就应该让已经失去手的活人习惯没有手的生活才对,而不是硬把死人的手接上去。”

“你说得很对。但是,战争的时候是非常时期……”

“嗯,应该说这一切都是军方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当时正处于国家可能会灭亡、自己的亲兄弟可能会被杀死的紧要关头。”

“如果死人肢体暂时可以派上用场,那么把头接上去的话,可以把别人的身体当成自己的来用吗?即便只是暂时性的。”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种事我不清楚,不敢妄下断言,不过,也许暂时还能用吧!”上山说。

“那么,你认为这是行得通的?”

“不,对于这种事我并不了解,应该请教医学专家。可是,器官移植的概念继续发展下去的话,不是就会变成这样吗?如果心脏坏掉了,就换上别人的心脏;胃不能用了,就移植别人的胃。如此一来,不是连身体也可以整个替换吗?我是指身体坏掉的时候。”

“应该是吧……”

“不过,大脑是不能换的,大脑是个人专属品,无法被取代。”

“原来如此……”

听完上山的话,我感到惊讶,也觉得有点佩服,因为他提示了我另一种全新的想法。

“我想,军方当初的想法应该只是想试着研究一下而已。在战败气氛越来越浓的末期,军队士兵人数已经不够了,所以就有人提倡要增产报国,但就算妇女同胞很努力地增产,生下来的婴儿要能够上战场打仗,起码也要等二十年。因此就算士兵受伤导致身体有残缺,为了不浪费活着的士兵的战斗力,就会想办法让这些士兵再上场打仗,让他们去当炮灰,接受枪炮的攻击,所以才会衍生出那样的想法吧。”

“唉,真是个恐怖的世界,那些士兵就像僵尸军队。”

“没错,真的就如你所说。那时候,那些比较理性的家伙都认为大家都会死,已经陷入了半疯狂状态。”上山说。

“理性的家伙们?”我的语气不禁变得严厉,像在责问对方。

“是的,脑中还留着科学思考的人。不是这样的人就更疯狂了,到处宣扬神风就要吹过来了,而且每个人都是真的相信。大学教授之中也有这种人,我曾多次听到过。”

上山讲得很激动,嘴巴微张,我看到了他的牙齿。

“用现代的眼光来看,那些军队看起来就像是怪异的宗教团体一样……”

“你形容得很好。就像疯狂的宗教团体一样,整个日本都弥漫着这样的气氛。伊势先生的研究跟事件有关吗?”上山问我。

“嗯,你没说错,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于是,我就将七马的遗体被人从法仙寺抬到龙卧亭门前以及遗体的头和双脚都被切掉的事告诉上山,还告诉他我们在遗体身上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要将这具遗体装进森孝的盔甲里。

我并没有将我的想法说给二子山他们听,但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这一切都跟伊势的研究有关。

上山听了我的话,久久无法言语。他好像被吓到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怎么会有这种事……”过了许久,他才喃喃自语地吐出这几个字,“这一定是恶作剧吧?可是,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分了……”

听他这么说,我点头表示认同。

“没错,就算是开玩笑,也真的是开过火了。从未有过这样的事,从来没听说过会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其中到底有何含意呢?对方到底在想什么呢?因为我实在想不通,一点头绪也没有,所以才来找你,想问问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我终于说明了我的来意,上山也做出豁然开朗的表情,对我点点头,不过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一直在沉思。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冒出一句话。

“唉,我也想不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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