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坐在角落?

——[英]威廉·莎士比亚《无事生非》

我并不打算描述心里错综复杂的情绪。据说溺水的人会在惊惶的瞬间回想起一生的经历,而我此时同样也回想起玛莉说过的一字一句,从讯问当天早上她在房间里对我自我介绍,到克拉弗林先生来访当晚的最后对话,一瞬间都在我脑海里奔腾翻搅。我猛然发觉,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与命案当晚的事件有所关联。

“我知道我刚才说的事情,让你产生了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格里茨先生以平静、高高在上的姿态对我说,“这么说来,你自己从没有料到有这个可能性?”

“不要问我有没有料到。我只知道我再也不会相信你提出的疑点了。玛莉是有可能从她伯父的死获得利益,不过她绝对没有插手。我的意思是,她绝没有动手杀人。”

“你又凭什么如此确定?”

“你又凭什么确定她亲手杀了人?你应该拿出证据,而不是让别人来证明她的清白。”

“啊……”格里茨先生以他惯用的缓慢、讽刺的口气说,“你想起法律的原则了吧?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克拉弗林先生仍然有涉嫌时,你对法律的原则并非一丝不苟地遵循。当时你也不希望太过于拘泥吧。”

“可是,他是男人。指控男人犯罪,感觉并不那么可怕。但换成女人就不一样了!而且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听不下去了,真是恐怖。如果玛莉·利文沃兹或任何其他女人不亲口承认,我绝对不会相信女人会做出这种事的。这个命案太残忍、太精心策划、也太——”

“去翻一翻刑事记录吧。”格里茨先生打断我。

然而我很执着。

“我才不在乎刑事记录上面记载着什么。全世界所有的刑事记录都无法说服我相信埃莉诺犯下这桩惨案,我也同样不会相信她的堂姐会杀人。玛莉·利文沃兹不是个完美的女人,但她也绝不是杀人凶手。”

“你对她的评价,好像比她堂妹对她的评价来得慈悲多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喃喃说道,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却更令人感到恐怖的预感。

“什么!你难道忙得忘记了?讯问那天早上,我们不经意间听见两位女士指控对方的那些话?”

“我没有忘记,可是——”

“你相信那句话是玛莉对埃莉诺说的?”

“当然,难道你认为不是吗?”

“哦,”格里茨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我可不这么认为。我把那个小孩子都懂的线索让给了你。我还以为那条线索足够让你追查下去。”

那股预感,心头刚才升起的预感!

“你该不会是要说,当时说话的人是埃莉诺?我因为一开始判断错误,所以白费了好几星期的工夫,而你本来可以轻易点醒我,却没有这么做?”

“就这一点而言,我让你自行追寻线索一阵子,这不是没有目的的。首先,我自己也不太确定是哪一位说的,不过我很快就有了结论。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她们俩的声音非常相似,而从我们进门时她们的态度来假设,可以解释为玛莉在指责埃莉诺,同样也可以解释为玛莉正在反驳埃莉诺的指控。我很快就对当时的场面有了合理的解释,而我也很高兴看到你接受了相反的解读方式。如此一来,两个理论都有机会获得测试,一个充满悬疑的命案,本来就应该这样侦办。

“你以你的角度作为起点,而我也以我的看法开始办案。你看到的每件事实,都是建构在玛莉相信埃莉诺有罪的基础上,而我是以相反的方式抽丝剥茧。结果呢?你在追查的过程中遇到了疑惑、矛盾并一直没有定论,还要依赖外在的消息来源来解释实际情况和你看法之间的差异。而我呢,越来越确定,随着每一步的进展,越来越确定原来的假设,而且有越来越多的事实根据。”

错综复杂的事件、面孔以及字句,再度在我眼前奔腾翻搅。玛莉斩钉截铁地保证堂妹清白无辜,埃莉诺对部分细节保持高姿态而三缄其口,这有可能让她被视为杀人凶手。

“你的理论一定没错,”我最后承认,“那句话是埃莉诺说的,这应该毋庸置疑。她相信玛莉有罪,而我的确一开始就没有看清楚。”

“如果埃莉诺·利文沃兹相信她堂姐犯下罪行,她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这点我也不得不承认。

“她并没有隐藏那把意义重大的钥匙。不管是谁找到的,这个人想销毁钥匙,而钥匙和那封信会让她堂姐的罪行公之于众。她堂姐是个惨无人道的杀人凶手。”

“不,不——”

“而你一个陌生人,一个只看过玛莉·利文沃兹娇羞的一面而不知她其他面貌的年轻人,之所以假设她是清白的,只是因为她堂妹一开始就三缄其口。”

“不过,”我百般不情愿地接受他的结论,“埃莉诺·利文沃兹只是一个平常人。她可能在自己的推测中犯了错。她从来没有说出她的怀疑有何根据。我们也无法知道她为何要维持你刚才所提到的态度。克拉弗林和玛莉都有可能是凶手。就她所知,他们两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你好像很相信克拉弗林有罪。”

我在心里想,是吗?哈韦尔先生那场有关这个人的梦境,影响了我的判断力吗?

“你可能说对了,”格里茨先生继续,“我不准备以我的看法盖棺论定。经过调查或许能找出他身上的疑点,不过我真的觉得不太可能。就一个女人秘密结婚的对象而言,就这个女人的犯罪动机而言,他的举止从头到尾都很一致。”

“除非他离开她。”

“没有什么除非不除非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离开她。”

“什么意思?”

“我是说,克拉弗林先生没有离开美国,他只是假装离开而已。他没有依照她的指示前往欧洲,而只是改变了投宿的地点,现在不但就住在她对面,甚至还可以从窗户里看到她家前门进进出出的男女。”

我还记得他离开前对我的斥责。当时我们在我的办公室里见面,之后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案情。

“不过,我从霍夫曼旅馆查出他的确坐船到了欧洲,我自己也看到有人载他去搭邮轮。”

“是吗?”

“克拉弗林先生马上又回纽约了吗?”

“他搭了另一辆马车,进了另一栋房子。”

“那你还告诉我,这个人没有问题?”

“没有。我只说,他本身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显示他就是枪杀利文沃兹先生的凶手。”

我起身踱步,两人沉默不语好几分钟。然而此刻时钟整点报时,我想起有约在身,便转身问格里茨先生现在该如何进行。

“我只能做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

“根据手中的证据,让警方逮捕利文沃兹小姐。”

到这个时候,我已经培养好承受力了,所以听到这句话时能够不大声惊呼出来。然而,我无法不发一语,任由他决定进行逮捕。

“不过,”我说,“尽管你证据确凿,我还是不认为你有权利采取这样断然的措施。你认为她有杀人动机还不够,因为命案发生时嫌疑犯还在屋内,而且,你认为利文沃兹小姐还有什么其他的疑点?”

“对不起。我刚才说的‘利文沃兹小姐’,应该改说‘埃莉诺·利文沃兹’。”

“埃莉诺?为什么?你我不是都一致认为,这些人当中就属埃莉诺完全没有罪嫌吗?”

“可是,证词只对她一人不利。”

我没有办法否认这一点。

“雷蒙德先生,”他非常沉重地说,“社会大众已越来越心浮气躁,一定要采取行动才能暂时平息众怒。埃莉诺在警方面前疑点重重,她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很抱歉。她是很雍容华贵,我对她也很仰慕,不过公理就是公理,虽然我认为她无罪,但不得不逮捕她,除非——”

“不过,我认为这样做没有道理。她只不过为了保护别人,却落得让自己受到怀疑的下场。如果玛莉是——”

“除非现在到明天早上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格里茨先生继续说,仿佛当我什么话都没说。

“明天早上?”

“没错。”

我很想理出一个头绪,也很想面对全部心血泡汤的事实。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天的时间?”我绝望地问。

“做什么?”

唉,我不知道。

“去找克拉弗林先生,逼他说出真相。”

“你会把整件事情搞砸的!”他抱怨道,“不行,先生,一切已成定局。埃莉诺·利文沃兹知道置其堂姐有罪的关键,她必须告诉我们关键在哪里,否则就要面对拒绝吐实的下场。”

我再接再厉。

“可为什么是明天?反正追查线索已经浪费那么多时间了,为什么不再多花一点时间?何况线索不是越来越藏不住了吗?再进行一点私下调查——”

“就是再多一点废话!”格里茨先生动了肝火,“不行,先生,私下调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应该是下定决心的时刻了。不过,如果我能找出那一点连接所有线索的关键——”

“连接线索的关键是什么意思?”

“命案的直接动机。如果能够证明,利文沃兹先生曾以发脾气的方式威胁侄女,或以报复的方式威胁克拉弗林先生,这些都可以立刻让我掌控全局,也不必逮捕埃莉诺了!你不必坐牢了,女士!我会直接进入你镶金饰的客厅,你问我是否找到凶手时,我会说‘找到了’,然后给你看一份文件让你大吃一惊!不过,连接线索的关键并不好找。我们也派人私下调查过,一次又一次,全然没有结果。只有与命案相关的几个人的诚实证词,才能替我们找出连接线索的关键。我会告诉你我要怎么做,”他突然感叹,“利文沃兹小姐要我向她报告。她急着想知道侦查的结果,而且也提供了一大笔奖赏。放心,我会满足她的心愿的。我心里的疑点,再加上我对疑点的解释,都会让真相大白的一刻精彩万分。如果他们的口供同等精彩,我也不会太讶异的。”

我因惊恐而突然站起来。

“无论如何,我都提议一试。反正埃莉诺这个人值得我们冒点儿风险。”

“没有用的,”我说,“如果玛莉有罪,她永远不会承认的。如果无罪——”

“她会告诉我们谁是凶手。”

“如果是她的丈夫克拉弗林,那她也不会说的。”

“没错,如果是她的丈夫克拉弗林,她可没有埃莉诺那种牺牲奉献的心肠。”

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她不会为了保护什么人而隐藏钥匙。不会。如果玛莉受到指控,她绝不会三缄其口。我们的前景已经够暗淡了。然而过了一会儿,当我独自来到一条人群熙来攘往的街道上,心里却尽想着埃莉诺重获清白的事,这让我非常感动,使得当天在雨中漫步的情境令我永生难忘。直到夜幕低垂我才开始明白,如果格里茨先生的理论没有错的话,玛莉的处境的确岌岌可危。然而,一旦想到这里,这个想法便挥之不去。我一直退缩,这个想法还是在我脑海里,以一种最危急的预感不断困扰着我。尽管我提早上床,却无法好好睡觉或休息。整夜辗转难眠,一直对自己说着:“一定要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阻止格里茨先生动手逮捕。”之后我起身,问自己未来发展的可能性。我的脑海里闪过了各式各样的可能,例如克拉弗林先生可能会说出真相;汉娜可能会回来;玛莉可能会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终于说出我多次见到她嘴唇差一点吐出的话。不过更进一步思考,也就明白这些情况不太可能会发生,当时天将破晓,我带着疲倦至极的头脑睡了过去,梦见玛莉高高站在格里茨先生之上,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我很乐于见到这个场面,但被一阵低沉的敲门声吵醒。我赶紧起床问是谁在敲门。有人从门下递进来一个信封。我拾起来,发现里面有一封信,是格里茨先生写的,内容如下:

马上过来,汉娜·切斯特找到了。

“汉娜找到了吗?”

“可以这样认为。”

“什么时候?人在哪里?是谁找到的?”

“你先坐下,我会告诉你的。”

我拉了一张椅子,满怀着希望与恐惧,在格里茨先生身旁坐下来。

“她不是在一个橱柜里,”格里茨一本正经地向我保证。他注意到我的眼神因焦虑与不耐烦而四处游走,“我们并不十分确定她人在哪里。不过,听说有张很像汉娜的脸孔,曾经出现在某个房子楼上的窗户里。那栋房子位于R,别被吓到。一年前她和利文沃兹小姐住在旅馆时曾多次造访那里。现在,虽然已经认定她在命案当晚离开了纽约,不过她搭乘铁路火车抵达的地点我们还没办法确定。我

们认为这一点值得调查。”

“可是,我——”

“如果她在那里,”格里茨先生继续说,“那肯定有人包庇了她不让外人知道。除了线人之外,没有人曾经看到过她,连邻居也没怀疑她人到了R。”

“汉娜偷偷躲在R的一栋房子里?是谁的房子?”

格里茨先生带着他最阴沉的微笑对我说:“据线人说,和她在一起的女士名叫艾米·贝尔登。”

“艾米·贝尔登!就是克拉弗林先生的伦敦女佣所找到的撕裂的信封上面的名字吗?”

“没错。”

我并不打算隐藏我满意的表情。

“这么说来,我们即将有重大的发现。感谢上帝,埃莉诺得救了!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

“昨天晚上,或者算是今天凌晨。是Q传来的消息。”

“是你给Q的指示喽?”

“是的,我猜是他在R私下调查的结果。”

“上面的签名是谁?”

“住在贝尔登夫人隔壁的一位可敬的锡匠。”

“这是你头一次从R的艾米·贝尔登那里得到消息吗?”

“是的。”

“她丈夫是否健在?”

“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她的名字而已。”

“你已经通知Q去调查了吗?”

“还没有。这件事比较重要,不能派他独自行动。他还不够老练,没有高手指导,可能会功败垂成。”

“总而言之——”

“我希望你去一趟。因为我无法亲自前往,我也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对这个案子够清楚,足以完成任务。找到汉娜还不够,按照目前的情况,发现这么重要的证人一定不能声张。我们要派一个人进入遥远乡镇的陌生人家里,去找寻被藏匿的女仆。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将她半哄骗半强迫地带到纽约这边的办公室。而这一切行动,如果办得到的话,不能让隔壁邻居知道。这次行动需要判断力、头脑和天分。还有藏匿她的女子!藏匿他人一定有她的理由,而这些理由一定要弄清楚。总而言之,这件事大意不得。你认为你能够做到吗?”

“至少可以一试。”

格里茨先生坐回沙发。

“想想看,我的乐趣都被你抢走了!”他边咕哝边用责备的眼光看着自己那动弹不得的手脚,“说正事,你多久可以动身?”

“立刻动身。”

“好!十二点十五分有一班火车,你就坐那班。到了R,你要想办法认识贝尔登夫人,不要让她起疑心。Q会跟着你去,如果你有需要的话,他会随时听你吩咐。不过你要了解这一点:他一定会进行伪装,所以你不要和他相认,更不要干涉他或他的计划,直到他以暗号通知你。你自己行动,他也自己行动,直到两人的行动需要相互支持才可以合作。我甚至连你会不会见到他都不知道。他可能会觉得有必要和你保持距离,不过有一件事你可以确定,就是你人在哪里他一定知道。信物是,嗯,用红色手帕好了。你有没有红色手帕?”

“我会去弄一条来。”

“他看到红色手帕,就知道你希望他出面或请求他协助。你可以放在身上,也可以放在房间的窗户上。”

“你能给我的指示就这么多了吗?”他停下来时我问道。

“没错,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你一定要自己小心,要懂得随机应变。我没有办法一一指导你。你最好的向导,就是你自己的头脑。只是如果可以的话,给我写一封信或明天这个时候来见我。”

接着,他递给我一本密码册,万一需要打电报时可以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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