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说的正是梦境,梦是大脑空闲时的产物,原料不过是虚无的幻想。

——[英]威廉·莎士比亚《罗密欧与茱丽叶》

一时之间我呆坐着,任凭无边的恐惧在我脑海里肆虐。然后我原本怀疑的态度战胜了迷信,我抬头说道。

“你说做这场梦的时间,是在实际发生命案的前一天晚上,对不对?”

他低下头来。

“是预警作用。”他宣称。

“不过,你似乎并没有把那场梦当做预警。”

“是没有,我经常做噩梦。隔天发现利文沃兹先生的尸体时,我也并没有想太多怪力乱神的事。”

“难怪你在讯问时举止怪异。”

“啊,先生,”他回应道,脸上带有缓慢的、悲伤的微笑,“没有人知道我很痛苦,因为不明白的事我尽量不多说,不管是我做的梦、谋杀案,还是作案的方式。”

“如此说来,你觉得你的梦境预言了犯案手法以及犯罪事实?”

“是的。”

“很可惜你的梦境没有更进一步指示,就算没能告诉我们凶手如何进入戒备森严的屋里,至少也要告诉我们凶手是从何处脱身的。”

他的脸色泛红。

“真是那样就太好了,”他附和道,“而且,我也能得知汉娜的去处,以及为何一个陌生绅士竟然能够下此毒手。”

看到他急躁了起来,我也停止嘲弄的语气。

“你为什么说是陌生人?”我问,“你对来访的人士都很熟悉吗?熟悉到能够分辨谁是生人谁是熟人的地步?”

“我很熟悉他们朋友的面孔,而亨利·克拉弗林并不是其中之一,可是——”

“你是否曾经与利文沃兹先生——”我打断他的话,“一起离家,比方说到乡下去,或是随他一起出游?”

“没有。”这个否定的口气有点勉强。

“不过,我猜他一定有离家远游的习惯,对不对?”

“当然。”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去年七月他和小姐们去了哪里?”

“可以。他们去了——那家着名的旅馆,你应该知道的。啊,”他看到我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于是大叫道,“你是不是认为他可能在那里遇见了他们?”

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也起身和他一起站着,说道。

“哈韦尔先生,你在隐瞒某件事。你对这个人的了解绝不止如此。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我一语道破,这似乎让他颇为惊讶,但是他还是回答。

“我对这个人所知的一切,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不过——”他的脸上闪过一道红晕,“不过,如果你有心追查这件事——”他停了下来,脸上带着询问的表情。

“我决心查出亨利·克拉弗林的一切。”我坚决地回答。

“既然你这么说,”他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亨利·克拉弗林在命案发生的前几天,写了一封信给利文沃兹先生,而我有理由相信,那封信对这个家庭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秘书双手交叉,静静站着等着我下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不小心打开的。我习惯阅读利文沃兹先生的商业书信,而这封信来自一个陌生人,上面也没有注明是私人信件。”

“你看到克拉弗林的名字了吗?”

“是的,全名是亨利·里奇·克拉弗林。”

“你看信了吗?”我的声音在颤抖。

秘书没有回答。

“哈韦尔先生,”我重申,“这个时候不要故作姿态。你看了信没有?”

“看了,不过看得很快,而且良心不安。”

“你记不记得大概写了什么?”

“向利文沃兹先生抱怨他的一位侄女,说她待人不够厚道。我就只记得这些了。”

“是哪一位侄女?”

“里面没有提到名字。”

“不过,根据你推断——”

“没有,先生,我没有这样做。我强迫自己忘记整件事情。”

“但你也说过,那封信对全家人产生了影响?”

“现在回想起来,是可以看得出来有影响。因为他们全都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哈韦尔先生,”我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你曾被问到利文沃兹先生的信件当中,有没有和凶杀案有关联的信件,当时你否认曾看到有关信件,这你作何解释?”

“雷蒙德先生,你是位绅士,对女士们抱持着骑士精神,你认为自己在当时说得出口吗?”——即使心里认为是有这种可能,我也不准备附和——“你说得出曾经收到一封抱怨的信件,内文对利文沃兹先生的一位侄女待人接物有诸多怨言,然后让验尸官的陪审团当做是值得研究的疑点吗?”

我摇摇头,我不得不承认,这实在很难办到。

“我有什么理由断定那封信有没有重要性?我又不认识亨利·里奇·克拉弗林。”

“不过你似乎认为信是他写的。我记得你在答话前犹豫了一会儿。”

“没错,但是如果同样的问题再问我一次,我也不必再犹豫了。”

话一说完,我们两人保持沉默,我在房间里前前后后走了两三回。

“这实在很怪异。”我边说边笑,尽量想抛开他的话所引起的怪力乱神的阴影,但是并没有成功。

他低头表示同意。

“我知道,我本人在大白天里也很重实际,我和你一样清楚,凭一个秘书的梦境就做出这样证据薄弱的指控,实在有违常理。而我只是个辛勤工作、艰难度日的秘书而已。正因如此,我才保持缄默。不过,雷蒙德先生,”他细长的手紧张地落在我的手臂上,几乎产生电击效果,“如果能让杀害利文沃兹先生的凶手承认犯案,相信我,他一定是出现在我梦境里的那个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我也相信了他的叙述。这时候一阵混杂着如释重负与心痛的感觉传遍全身,因为我想起埃莉诺有可能就此洗清涉案嫌疑,却又因此得到新的羞辱,并陷入伤痛的深渊。

“他现在逍遥法外,”秘书仿佛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他甚至胆敢进入被他侵犯的凶宅。不过法网恢恢,迟早会有线索曝光的,你也会获得灵敏的预感,就像我的预感一样有它存在的意义。‘特鲁曼,特鲁曼,特鲁曼’的呼声,不只是大脑在亢奋时发出的无意义的话语,那个呼声本身代表了正义,希望人们注意到真正有罪的人。”

我很困惑地看着他。他知道警方已经开始追查克拉弗林了吗?从他的表情上来看,他并不知情,然而我感觉得到他很想知道。

“你倒是深信不疑,”我说,“不过,你绝对会失望的。就我们所知,克拉弗林先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他从桌上拿起帽子。

“我并没有指控他的意思,我甚至不想再提到他的名字。雷蒙德先生,我并不傻。昨天晚上很不幸向你透露出心中的秘密,因此特地向你明明白白地解释缘由。我相信你会对我的话加以保密,我也希望你可以体谅我在目前情况下做出的言行举止。”

他伸出手来。

“那还用说。”

我和他握手。随后,我突然冲动地想测试他所言的真实性,询问他有没有办法证实做梦的时刻是在命案之前,而非命案之后。

“我没有办法证明,先生。我自己知道,做梦的时间是在利文沃兹先生去世的前一晚,但是我无法证明。”

“隔天早上也没有向其他人提起?”

“哦,没有,先生。我压根儿没有想到。”

“不过,那场梦一定对你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让你无法工作——”

“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影响到我工作的情绪。”他的回答带有讥讽的语气。

“我相信你,”因为我想起他过去几天辛勤工作的模样,“不过你前一个晚上不愉快的经历,一定至少会留下一点迹象。你难道记不起来第二天早上有没有人说你气色怎样?”

“利文沃兹先生大概说过吧。其他人都不太可能注意到。”他的音调带有感伤的意味,而我说话的口气也软化了。

“我今天晚上不会过去,哈韦尔先生。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过去。我有些私事要处理,没有办法和利文沃兹小姐见面。没有我的协助,希望你也能持续进行工作,除非你能把工作带来这里——”

“我可以。”

“那么,我明天晚上会等你来。”

“好的,先生。”他正要离去时,突然又想起什么事。“先生,”他说,“我们都不愿回到这个话题,但我对这号人物感到好奇,能不能将你对他的了解告诉我?你相信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雷蒙德先生,你认识他吗?”

“我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住哪里。”

“他住哪里?”

“伦敦。他是英国人。”

“啊!”他自言自语,口气有点奇怪。

“怎么了?”

他咬咬嘴唇往下看,然后抬头,最后将视线锁定在我眼睛上,并加重语气说:“只是惊叹语,先生,我吃了一惊。”

“吃了一惊?”

“没错。你说他是英国人。利文沃兹先生对英国人最为厌恶。讨厌英国人是他最明显的怪癖之一。如果他由得了自己的话,他绝对不希望别人介绍英国人给他认识。”

现在轮到我沉思了。

“你知道吗?”秘书继续说道,“利文沃兹先生总会将个人偏见发挥到极致。他对英国人的痛恨几近疯狂。要是早知道我刚才提到的那封信是英国人写的,我怀疑他绝不会拆开看的。他常说,宁愿看到自己的女儿死去,也不要见到她们其中之一嫁给英国人。”

他这句话令我连忙转过头去,试图掩饰我的反应。

“你如果认为我说得太夸张,”他说,“就去问维尔利先生。”

“没有,”我回应,“我没有理由认为你在胡说八道。”

“我们不认识的这位英国人,利文沃兹先生一定有痛恨他的理由,”秘书接着说,“他早年在利物浦待过一段时间,当然有很多机会可以研究当地人的言行举止。”

秘书转身,好像就要离去了。

然而,现在轮到我要请他留步了。

“哈韦尔先生,请原谅我。你和利文沃兹先生密切相处了好长一阵子,你觉得如果他的侄女希望嫁给英国绅士,他的偏见足以令他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吗?”

“我相信会的。”

我向后退。我已经获得想得到的资讯,没有必要继续谈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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