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古怪的电话。我已经在我房间里睡着了,却被客厅里传来的声音惊醒。

“去你妈的!”她大声骂着粗话,“你还不是盼着他早死,多拿点遗产!跟老娘要钱,有本事你把成都炸平!”

炸平?难道他们要用炸药吗?出什么事了?

我下了床,偷偷把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发现她已经挂了电话,正大口大口地喘气,拿起旁边的玻璃杯子,里面不知是水还是酒的液体,被她一饮而尽。

电话这时又骤然响了起来,只响了两声,就停掉。她把杯子砸在桌上,愤怒地把电话线扯断了。

我的心里虽然忐忑,但也不是很在意。毕竟来成都也已经有好几个月,对她的脾气,我也了解了七分。这样的时候,只要由着她的性子发火就对了,兴许明天她就会好。

想到这里,我悄悄的把门合上,耳朵贴在门边,倾听她的动静。

她没睡,好像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没过一会儿,我听到她给阿南打电话,她用很难得的郑重的语气说:“你说的那个地方,你的老家,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一看。”

我微笑。

不管什么原因促使她做了这样的决定。我相信,阿南一定很开心。

第二天,是周末。她起得出奇的早。或许,她是一夜都没睡吧,我朦朦胧胧睁开眼时,发现她正俯身微笑的看着我。

“我去买早点,我突然很想吃小笼包。”她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再睡一会,我马上就回来的。”说完,她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她的头发被她盘成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形状,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和蓝图的妈比起来,她简直就是个仙女。

“喂!”我喊她。

“有事吗?”她回头,并责骂我说,“别成天喂啊喂的,我是你老娘。”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本来很想跟她说话,我想叫她不要走太远,想让她早一点回来,我想跟她说钱啊钱的其实真的无所谓,告诉她我很愿意跟她和阿南去江南的小镇,可是,每当她一看着我,问我“什么事”的时候,我就突然什么也说不出口,真郁闷。

她替我带上门走了。

也许是当时还太早,我很快就又睡着,沉入一个很凝重的梦里。我好像梦见爸爸,也梦见奶奶,他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头,我大声喊他们的名字,可是他们却不理我,他们在山头上转过身,往更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走过去。

我仍然不顾一切地喊,直到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我全身乏力,浑身都是汗。

我从床上爬下来,把空调打开。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10点了,她还没有回来。我去盥洗室用冷水冲了冲脸,走到阳台上,往下看。阳光刺眼,到处都明晃晃的,小区的大道上一片空旷。我在阳台上呆了好一会儿,闻到蓝图家厨房里传出来的糖醋鱼的香味,忽然觉得自己也饿了。

但是,她到底去哪了呢?

我突然想到门口去看一看。我拉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头顶上却摇摇晃晃地飘落一张纸。

我捡起来一看,上面骇然地写着:淫妇还钱!

那时我还不认识“淫”那个字,更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但我知道,这样的话绝对不是好话。我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

我走到门外,反望着家门,我的天,那上面贴满了这样的标语:

触目惊心“还钱”的红色大字,被写在黄色的纸上,贴得到处都是。“喀嚓”——我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偷偷地望着我,是蓝图。

我绝决地回转头。身后却响起蓝图的声音:“林果果是个妓女!”

“喀嚓”,门又一次被关上,我真想把她家的屋门撞开,把她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顿。让她的头上肿起十个二十个大包!

我蹦起来,努力把那些纸从墙上揭下来,踩在脚底下,我又从家里搬出凳子,把粘在门框顶端的那些字条一张一张撕掉。我干得满头大汗,最后,我把所有这些东西带回屋里,扔进了一个大搪瓷脸盆中,我打开了煤气灶里的火,点燃了所有的纸。

我一边烧,一边哭,我又想起了奶奶。

那时的我,不知背叛的真意,却真切地感受得到背叛带给我的耻辱感。就是在我九岁那年的夏天,我离开了我的奶奶,爸爸,来追寻一个不能带给我一点安全感的妈妈,我不知道从此以后的路到底该如何,我总觉得成都不是我的家——难道我要天涯海角去流浪?——像一个孤儿。

孤儿这个词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虽然,我从来都不吝被称为一个“孤儿”,甚至自己对这个词也开始逐渐麻木。可是现在,我真的不希望我是孤儿。不,我怎么会是孤儿?至少我还有她。虽然她并不是一个很合格的妈妈,但我是真真切切地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们是母女,谁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想到这里,我擦擦泪水,举起那盆灰烬,想把它从打开的窗口倒下去。却听到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我奔过去开门,门外却不是她,而是阿南。

他手上捏着一张薄薄的黄色纸张,是我刚才漏拣的,焦急地问我:“马卓,妈妈呢?”

“不知道。”我说,“她一大早就出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糟了。”阿南面色沉重。

“怎么了?”我紧张地拉住阿南的手,“她怎么了?”

“你在家等我,哪儿也不许去。”说完这句话,阿南就消失在门口。我听到他那辆小摩托车在楼下轰然发动的声音,心里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我当时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我不要她有事,不要。

但她终于还是出事了,她一直都没有回来。

阿南报了警。

差不多整整三天,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这三天,我和阿南一起度过。没有人照顾我,阿南也不能丢下店不管,于是我把爸爸的遗像从她的房子里抱出来,坐着阿南的摩托,跟着他回了家。

我走的时候,蓝图站在门口看着我。她妈妈过来拉她,她也不走,她固执地抓着防盗门的栏杆,死死盯着我看,好像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想说。

最终她被她妈妈揪着辫子拉回了屋子,屋子里传来很大的哭声的同时,她家的大门“轰”的一声关上了。

我没有想到,这一次离开这个家,我就再也没回来过。

那晚在阿南家,我一直睡不着。我总感觉爸爸的眼睛一直在黑暗处盯着我看。我飞快地下床,走到桌子旁,把那张照片反扣在桌上,心还是咚咚跳个不停。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手上拿着一个水杯,却并不是真的去倒水。我从窗户里看到楼下还亮着灯,灯光撒在外面的地上。我想跟阿南说说话,或者,看看他在做什么,仅此而已。

我悄悄地拧开唯一的小隔间的门。他正低着头翻看一本相册,他看得很仔细很努力,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全是林果果。

我刚想逃走,他却喊住了我。

“马卓。”

我退后几步,在门边露出半个脸看他。

“你进来。”他招手,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他把那个好旧好旧看上去被翻过无数次的相册送到我手上。我接过它,翻了一页,又翻了一夜。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林果果去了那么多的地方。

有海,有沙滩,有竹楼,有雪山。她变幻着不同的发型,脸上却带着同样的笑容。我看呆了。第一次,我对她的人生有些微微的羡慕。

我的手从那些照片上滑过,又翻过一页,却赫然看到另一张照片——她被一个很老的大鼻子的男人搂在怀里,笑得和她那晚出门去赴“鸿门宴”时一样妩媚。

我想起了传说中的“香港人”。

是……他吗?

我抬头,用眼神询问阿南。他却说:“这是你妈妈最爱的那个。为了他,你妈妈付出了许多。”

“那你呢?”我问。

他想了一下答我:“我是最爱你妈妈的那个。”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只觉得有些不敢说话。他多么强大。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才可以那么强大。那一刻,我只是被他的眼神感动了。

我好想快些找到林果果,我要质问她,为什么不嫁给阿南?为什么呢?

可是第二天,林果果还是没有回来。

三天后,他们在郊外一个废弃的平房里找到了她。

当我再看到她的时候,我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整个脸部都是紫色的,其中的半个脸全部擦伤了,渗出铁锈般颜色的鲜血;她蜷曲着身子躺在那里;她只穿一只鞋,另一只鞋没了影踪;她的内衣肩带从开的过大的领口里露出来,头发散作一团;她的眼睛是睁着的,表情却呆滞而僵硬。地上有一大滩的血。

她死了。

她的尸体暴露在强烈阳光下,其实早就冰冷,只有那露出的脚趾上的前几天刚刚涂上去的红色甲油,还有一丝微弱的生机。

阿南走到她的尸体旁,他伸出手,把她露出的那截肩带塞进了她的衣服里的同时,用颤抖的手替她抹上了眼睛。他无声的呜咽着,我走过去,跪在尸体的旁边,这才看到她手中的小笼包。她没有骗我,她真的是去买小笼包了,可是,她为什么会死呢?是谁把她骗到这荒郊野外,再向她下了毒手呢?

我爬向她的头部,把头埋进她的头发里使劲嗅了嗅,是香的,真的是。

我放声大哭。

阿南拼命地拖我起来,我再度扑向她,抱着她不愿意放手。我想起她对我的最后的微笑,我真该从梦里挣扎出来,喊她一声“妈妈”,不是吗?现在,她是永远不会听到了。

我该如何是好?

关于她的死,是一个永远的谜,之后我听说过很多的版本,情杀,仇杀,甚至自杀。但我对任何一个都不相信且都不感兴趣。我只是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的她,那张既不安详也不体面的死去的脸颊,是那样的寒酸而丑陋,就好比,她走过的路,和她的人生。

她就是这样卑贱地,无声无息地,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她做为一个母亲,出入我的生命,不过短短一瞬,但我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她,也不可能忘掉。

而我注定是那个没爸没妈的孩子,唱着永不休止的离歌,在这个世界孤苦无依地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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