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明顺在制服外面套上外套,仰望天空。

上午八点。遥远的上空应该有太阳才对,却被厚重的灰色云层遮住光线了。云层不只厚,还垂得相当低,彷佛一伸手就构得着似的。时序进入十二月后。太阳就没露过脸,灰扑扑的程度只有浓淡之别,天色始终是阴霾的。故乡的天空在这个季节也跟这里差不多,可感觉高多了。或许是这个缘故吧,明顺每次仰望天空,都感到被挤压似的压迫感。

废车工厂的大门开着。原本就没有上锁,因为废弃车本来就是要报废丢弃的。在这个国家,没人会去偷要丢弃的东西。不过,最近状况有点变了,不断有消息传出。附近的同业被盗走大量的铁屑。尽管一时的热潮退了。但北京周边的建筑潮仍未退烧,还很需要铁和铜。铁屑被盗应该和这个情形有关吧。

工厂内不折不扣就是一座废车山,用建筑物换算甚至达两层楼高。车辆重重迭迭,四周是围起来的,里面夹杂着左看右看都是新车似的车子。

机械油和铁锈臭很呛鼻,但明顺并不讨厌这种味道。在日本,一部车子的寿命到了,就会送来这里分解成铁块,然后大多数会再运到明顺的故乡去。在那里,会将各种金属进行分门别类的回收处理作业,然后再次送回日本,又制成车子的零件了,这是两国之间彻底携手合作的环保事业。多伟大的日本,多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多么了不起啊。

明顺戴上厚厚的手套,往三方压缩废车碾压机走去。设在比自己的视线稍高位置的碾压机,昨晚放进了一辆废车。用这辆碾压机从三个方向一压缩。车子就会变成一块十多公分厚的长方体了。

打开电源。碾压机突然醒来,发出“隆隆”低沉的起动声。三分钟后,面板的灯全变绿色了。

一按下启动键,碾压筒开始动起来,并如往常般发出壮大的破碎声。这是车子临死前的哀嚎,铁骨折断、关节歪扯、皮肤撕裂的声音。

尖锐,而且干干的——。

不过,下个瞬间,明顺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向来干干的声音中夹着一个湿湿的声音。

既不是忘了拿掉的椅座,也不是中控台的塑料或橡胶制的导管。是更柔软更富含水分的东西——。是这个东西被压碎的声音。偶尔是会听到硬物的断裂声,但这个声音绝不是金属这类重物发出的,而是更轻的什么东西。

察觉异常后,明顺迅即关掉机器。

吐了一口叹息似的声音,碾压机停止。剎那间,四周鸦雀无声。可,耳尖的明顺又听到别的声音了。

滴嗒。

滴嗒。

水滴弹开的声音。明顺寻声音方向看去,是从碾压机底下发出来的。

红色的飞沫。滴在铁板上,面积正逐渐扩大中。是从碾压筒的空隙漏出来的。

风一吹,把臭气吹过来了。不是铁臭也不是油臭。在农村住过好一阵子,整天和鸟兽为伍,明顺一下就明白那是什么味道。

仓惶地把碾压筒调回原来的位置。打开的台座上,有个被压到一半的车子残骸。

一闻,臭味更强更呛了。红色液体自后车厢大量漏出。明顺从旁边的工具箱拿出撬杠,插进后车厢的空隙,然后用力往上一掰,被压缩到近乎极限的车厢盖幸好本身具弹开功能,一下应声开了。

往中间一探的瞬间,明顺一时搞不清楚那是什么。

被压到只剩摇篮般大小的后车厢中,有一个到处染上红黑色的布块。不,仔细一看,那是衣服。活像是被捆得紧紧的去骨火腿似的,那团红黑物体在狭窄的容器中像要撑破似地膨胀着。

明顺不成声音地大叫,当场跌倒。

那个物体露出了肉块与头颅。

只要待在捜查一课或强行犯科,看尸体就是工作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有机会目睹各式各样的尸体,不成人形的、死状凄惨的,不胜枚举。若能习惯就太厉害了,一般得花三年时间,才能大致练出对那东西的耐受性。

然而,这次他们获报后赶赴废车工厂相验的尸体很特别。一看到塞在出问题后车厢中的尸体,拔腿跑到厂外的刑警有三人,忍不住当场呕吐的鉴识课员有二人。

“惨不忍睹”这句成语,用来形容这具尸体算是文雅的。单纯说压死的话,压在房子底下的尸体、车祸中被压坏的尸体等并不稀奇,但这般宛如进行什么实验似地被从各个方位均等压缩的尸体,还是首见。

体积硬被压缩成三分之一时,有八成由水分构成的肉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后车厢中的那个物体给了明快的答案。由于禁不住内部的高压,首先,这么多的水分就从口、鼻、耳、肛门这些开口部强势喷出,眼球也爆出来了,接着是肌肉和脂肪质薄的皮肤破裂露出,皮肤上裂痕处处,甚至看见得骨头。关节如收起来的伞般向中间收缩折起,这个过程让肌肉绽裂,以致肉体被破坏得更严重。由于受到肋骨折断的压迫,内脏无一例外被压碎得如纸屑,分泌液和血液、小大便以及未消化的体内废物混合后,像从管子挤出似地排出来。这些后车厢装不下的肌肉、脂肪质就被碾成绞肉状,从缝隙满溢到后座和机械部分去。

渡濑那张脸从没这么臭过。他手上握着从尸体的口袋中找到的纸张,并且时不时拿出来看。纸张令人反感的程度,与眼前的尸体不相上下。

“找到证件了!”

鉴识课员拿过来的是折得皱巴巴的驾照,但尸体的面貌根本无法利用上面的照片来比对。渡濑无言地交给古手川。

“今年七十二岁吗?……yubishuku-senkiti?”

“那个念ibusuki。你不知道鹿儿岛的指宿市吗?马上照会去。”

“目前住在鎌谷町……就这附近呢。但就算连络上家属了,这个样子能确认的也只有衣服了吧。”

“那个样子能看吗?会当场昏倒吧。”

“尸体要怎么搬?要从车子把尸体剥下来可是很麻烦的。”

刻意让人听出“难道要我当场把尸体剥下来吗?!”这个言下之意。渡濑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连车子一起带走比较好吧,反正不管怎么做,你们都不会有好脸色。”

回答得如此意兴阑珊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渡濑对尸体的惨状太气愤了,气得无暇去管搜査的程序问题。大部分的搜查员都不敢正眼看,唯有渡濑一人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压烂的尸体,简直像要把它烙印在视网膜似的。

比荒尾礼子的状况还悲惨,践踏人性尊严这点更显而易见。毁损尸体的理由通常有几个,为隐匿身分、为更容易搬运尸体,或者出于泄恨。但这具尸体的破坏方式完全超出可理解范围。之前将尸体悬挂起来就够不把人当人看了,这次犹甚于此,似乎正如纸张上所说的,凶手完全把尸体当玩具玩了。

“这里的员工说,昨天放了一辆车子进碾压机。而工厂的门是开着的,所以很可能是趁半夜闯进来,把尸体塞进后车厢里。光是塞尸体应该不过瘾,可是效果再没比这个更好的了。想出这绝招的家伙或许很聪明,但实在不是个好东西,不,是罪犯当中最最恶质的大坏蛋了。”

心生怖畏的可不只捜查阵而已。工厂外面拉起封锁线,媒体阵就在那里远远围着眺望现场。明显感受得到有别以往的气氛,仍是一长排相机大炮,但显得好拘谨,向来那沸腾的怒吼、惊叹和好奇的声音一概听不见,取代的是肃静的空气支配全场。

战栗。

彷佛被捜查员的恐怖传染,应该出入过无数凄惨现场的媒体也同感战栗。不,说不定正因为他们长年和重大刑案交手,因此连皮肤都能察觉到,这起命案和一般的连续杀人或猎奇杀人大不相同。

古手川看到一张讨厌的脸。

埼玉日报社会部记者尾上善二。他矮得只到古手川的肩膀,但就因为身材五短,什么缝隙都钻得进,总是不断跑来跑去、讲东讲西。他这人还溜得比谁都快,脸上永远贴一张嘲讽的笑,敢冲敢做,嗅觉灵敏,总是比别人先抢得独家消息。至于长相,就像在记者倶乐部中被半公开称呼的绰号‘老鼠’一样。

就在众人屏声敛气地注视着现场时,只有这个男的脸上浮现比以往都更叫人厌恶的冷笑。

尾上似乎对旁边的摄影师做出什么指示,摄影师露出纳闷的表情后,移动位置,看着取景器。此刻他所捕捉到的画面在之后掀起轩然大波,但这时候谁也料不到。

结果,决定用拖吊车将尸体连同废车载走。不知是不是运气不好,在法医学教室等待的又是光崎教授,渡濑为了说明等种种原因要与尸体同行,可这下向死者家属确认的工作,就自动交给留下来的古手川了。

搬运尸体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向死者家属报告同样令人心烦。古手川不禁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死神的跑腿。

依着驾照上的地址找到指宿家,是一间铺石棉瓦的木造二层楼建筑。位于老旧住宅区的这间房子,外观看起来同样老旧,应该超过木造建筑的耐用年限了。

按门铃。

“来了!”应声多么快活,完全无视这边阴郁的心情。饶了我吧。古手川心想。愈是快活,接到噩耗后的冲击和悲伤就愈是倍增。

出现在玄关的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生,留着一头相称的短发,神采奕奕,圆溜溜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古手川,可当古手川亮出警察证件后,表情就会意过来了。

“啊,这么快就来了,动作真快啊,刚刚我妈才去找你们而已。”

“你妈?”

“嗯。昨晚我爷爷出去了,但是找不到人。最近我爷爷开始有点老人痴呆,通常都是我陪他的,可是昨天晚上我在学校讨论得比较晚,他就一个人出门,结果没回来。”

比手画脚连珠炮似地说,简直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古手川心里想着。

“所以我妈就去请你们帮忙找人,然后你就来了?”

“……好像搞错了耶。”

不敢看她,决定单刀直入。今天早上,在废车工厂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的口袋里放着指宿仙吉的驾照——。

女生一听大惊失色。

女生说,她的名字叫做梢,家里就是爷爷仙吉和爸爸妈妈,再加上梢,一共四个人,爸爸上班去了,目前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梢一开始脸色苍白且浑身发抖,但随着说起父母的事,似乎慢慢恢复平静了。即便如此,仍可明显看出她极力按捺住情绪,有时甚至觉得那故作坚强的模样就快撑不住了。

“呃……可以让我看看真的是我爷爷吗?”

“还是等你爸妈回来你再跟他们商量比较好。而且现在正在大学医院验尸中。”

决定隐瞒遗体的发现状况和样子。就算带她去看,恐怕也无法辨认,况且跟她说明状况后,搞不好会像渡濑说的当场昏倒也说不定。

“是车祸吗?”

“遗体被塞在车子的后车厢里,所以不算是车祸。”

“什么!爷爷怎么会……”

“你知道前几天发生在泷见叮那个命案吧,就是有个女生被吊在大楼的半空中那个命案。我们认为这两起命案有些类似的地方,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梢掩不住惊讶。

“为什么我爷爷会扯上那个命案?那个命案好可怕。”

这是这边正想问的。

“你爷爷认识那个被害人荒尾礼子吗?”

“这个嘛,我没听过那个名字,只是……”

“只是?”

“我爷爷退休之前是国中的校长,说不定那个人是他的学生。”

原来如此。当校长的话,应该跟很多人都有接触点,那么他认识荒尾礼子或者凶手的可能性就很高。

“你爷爷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退休后,就一直担任町内的自治会长。”

意思是说,可以从这个头衔来判断他的为人吧。

“但是,任何犯罪都有它的理由。或许你爷爷对你来说是很了不起的人,但搞不好也有人会因为他的死而获得好处或拍手叫好。你有怀疑的人吗?”

“我爷爷他绝对不会……”

“碰到这种事大家都会这么说。可是,世上就是有坏蛋会痛恨品性端正的人,也有些家伙只为了一点小钱就随便把人杀了。”

“人”这个字其实换成“亲人”都可以,但……算了。

梢的泪眼中泛着怒气,说:

“没有人会讨厌我爷爷,没有人会痛恨我爷爷!他是个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人,好多学生毕业后都会回来找他,大家都很喜欢他。而且,没有人会因为我爷爷死了就得到好处。他根本就没有钱,他的退休金一半付房贷、一半捐给福利机构就用完了,能够称得上财产的,就只有这块土地和这间房子。

昨天出门散步时,皮夹里也应该只有几张千圆钞票而已。”

这是真的。说到指宿仙吉的皮夹,里面有三千五百二十圆和驾照,其他就只有牙医诊所的挂号证和图书馆的借书证而已,现金卡之类的东西一张都没有。正如梢所说的,是个没钱的老人吧。

但,人是有人际关系的。如果指宿仙吉的学生中有荒尾礼子,或者有这起命案的相关人,那么就应该找得到可以连结到凶手的蛛丝马迹才对。原本都只注意荒尾礼子毕业纪念册中的同学,其实也应该注意老师才对。

为慎重起见,跟梢借了缠有仙吉毛发的梳子后才离开指宿家。就在此时,渡濑打电话来。

‘喂,是我。跟家属说好来确认了吗?’

“只有一个女儿在家,她妈妈好像到附近的派出所去请求找人,所以我没碰到。听说指宿仙吉昨天晚上出去散步后就没回来。”

‘要来这里认人吗?’

“我要她跟父母商量后再说。他们会再跟本部连络吧。”

‘就算来也只能带她爸爸来,尸体那样子是不能给女孩子看的。吼,这边有够麻烦的,不只尸体,连车子都必须解体。叫业者来把尸体从车子上剥下来,整个费了好大工夫。光崎老师从头到尾一直碎碎念个不停,他的助手们也个个嫌得要死,害我真是如坐针毡啊。’

古手川也是如坐针毡。对像是尸体的话,就算多少有些粗鲁,它也不会抱怨吧,但对像是活生生的人,就不能这样了。

‘虽然死状很惨,但幸好头部受损的程度较轻,所以能够确定死因。跟之前那个一模一样,是用钝器殴打后头部,再用绳索缠住颈部绞杀的。唉,总比活活压死好吧。啊,鉴识报告也出来了,果然跟之前那张纸上的笔迹是同一个人的,可恶!那,指宿仙吉的来历是什么?’

“他是个老早就退休的国中校长,他孙女强力辩护说不会有人痛恨她爷爷。现阶段还不清楚他跟荒尾礼子有什么关连,但既然他的职业是校长,只要往回追査,说不定就能找到接触点了。”

‘也是啦。那边就交给你了,我现在也要回本部去。’

将缠有毛发的梳子交给鉴识后,古手川立刻照会县的教育委员会,赶往调查指宿仙吉的工作经历,试图找出与荒尾礼子的接触点。

结果,一片惨淡。

首先,荒尾礼子是为工作才来埼玉,在这之前,她从未离开过长野一步。然后查到的是类似指宿校长的异动履历,他二十四岁担任教员,直到四十二岁升任校长,这段期间的任教地点全都在埼玉县内。

也就是说,指宿仙吉和荒尾礼子之间并无师生关系。剩下的可能性就是两人的共同关系人——比方说荒尾礼子之前的老师——因为何故在长野和埼玉之间异动,但这方面的调查还需要一些时间。

古手川为慎重起见,也一并调查了桂木祯一的异动纪录。桂木祯一的出生地在石川县金泽市,直到国中他都住在那里,后来因父亲工作的关系才搬到东京都内来,后来在都内上大学,毕业后就在埼玉市内的企业上班——从这个履历也看不出和指宿的接触点。

结果,两名被害人的共通点,就只有饭能市民这个身分而已,但要说这就是共通点,实在太过笼统了,一定还有什么事情还没浮上台面才对。

连续杀人会对社会造成强烈的冲击,但有时对搜查的一方反而是利多,因为只要找出被害人的共通点,早晚就能锁定嫌犯。也就是说,毎增加一名牺牲者,就会更有利于搜查的进展。你休想永远高枕无忧——。古手川咒骂那个还未现身的凶手。

回到饭能署,发现本部弥漫着异样的气氛。周围的空气抑郁得连迟钝的古手川都感觉到了。

“呃……出了什么事吗?”

无人应声。一名同事把正在阅读的报纸交给古手川,是埼玉日报的晚报。

一打开,古手川瞠目结舌。

〈饭能市第二起凶杀案〉这个大标题跳出来,标题下面刊出和号外同样版面规格的现场照片,古手川的眼珠被钉住了。

那是一张没有生命感、非常人工的无机质照片,就是从正面拍摄出问题的那部碾压机,构图极为简单。旁边应该还站着许多搜查员的,但全部被切掉,只留下碾压机的大特写,是一张再单纯不过的照片了——如果能够去掉从碾压机的缝隙间溢出并滴落下来的红褐色稠状黏液的话。

错不了,一定是那时候尾上要摄影师拍下的。

照片愈看愈恶心。被碾压的尸体模样不容抵抗地在脑中苏醒。对没在现场亲眼目睹实物的人也具有同样效果吧。明明只是一张机器照片,却让命案的凄惨程度立体浮现。下方有图说,但就算费尽千言万语,图说的要求力都远远不及照片。即便刊出尸体画面,恐怕也难以如此准确地传达出那种不祥感吧。就这层意义来说,摄影师能拍到这张照片真太走运了。

然而,反过来说,再没比这张照片更予人冲击和恐怖的了。饭能市人口有八万五千,当中有几个人今晚看到这份报纸还能不做恶梦呢?根据后来公布的统计数字,这天晚报的销售纪录,创下埼玉日报成立以来的新高。报纸总因不安和不幸而大卖,这种流言于此获得证明。

此外,这天的埼玉日报还给大众一个重要的东西。

凶手的名字。

一旦冠上名字而轮廓鲜明后,原本暧昧不清的不安就会变成恐怖了。因为轮廓鲜明让口耳相传更容易,也就让传播速度更快。凶手在这两起命案现场留下的纸张,已经代替名片经媒体披露而众所周知了,那几行稚拙且无法窥知是否具理性的文字,比不够缜密的头脑所写下的犯罪声明文,更大大逆触读者的身心。

那名记者——虽未署名,但古手川猜得出是谁——除了将深夜徘徊街头的犯人视同罹患现代社会疾病的人,同时也把这名病患取名为——

〈青蛙男〉。

“班长,没用耶。”

将指宿仙吉的背景关系医一一抽丝剥茧,三天后,古手川举白旗了。这三天中,一共看了三百二十名教职员的异动履历,以及五百四十二人的转出纪绿,但别说是指宿仙吉和荒尾礼子的接触点了,既找不到足以证明荒尾礼子的老师曾在指宿校长底下工作过的资料,更查不到荒野礼子的同学转学到埼玉去的事情。

渡濑“哼!”了一声,古手川这才知道,他根本一开始就没期待学校关系这条线索。“那么,当我把头整个泡在教育委员会时,其他有什么进展吗?”

打算极尽挖苦的,但渡濑不为所动。

“我也査了金钱往来状况,但没找出什么。跟他孙女说的一样,当了那么多年老师,就只赚到那间小小的房子而已。而退休金应该用来养老才对,偏偏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真的把一半都捐出去了。自治会长好像也只是个名誉职。所以指宿仙吉的收入就只有年金而已。又因为他超过七十岁了,所以没保寿险。反过来说也没有债务。唯一的财产就是那个土地和房子,当然目标有可能是这个,只不过如果这样的话,会因为仙吉死而获利的,就是他的儿子和媳妇了,但就算现在不杀他,迟早他们也会自动继承那个土地和房子。那么,如果他儿子和媳妇没有金钱动机的话,另一个可能性也就很小了。”

“另一个可能性?”

“交换杀人。”

渡濑说得很自然,并没装模作样。

“痛恨荒尾礼子的桂木祯一,和觊觎指宿仙吉遗产的儿子互相勾结,杀掉彼此的目标。他儿子和荒尾礼子之间没有连结,桂木祯一和指宿仙吉之间也没有连结。而两人的利害一致,用这个方法的话,还能编出两人的不在场证明。”

“……班长,你想到哪里去啰?”

“像推理小说是吗?我说啊,交换杀人这种其实是被用到烂的老梗了,现实世界里也确实发生过几起这样的命案,所以交换杀人绝不是我的突发奇想……还是不行,太弱了。”

听着渡濑的说明,古手川既惊讶又敬佩。在他的记忆里,渡濑的休假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如此,这人仍然多方吸收知识,并进出各种场所。有人说在中山赛马场看过他,也有人说在浅草的剧场或是国立美术馆看见他;他还喜欢读书,有什么读什么,好像从古到今都不挑都好。到底这人一天睡几小时啊?而且他还常常读推理小说。明明工作上就已经这么常跟尸体和歹徒打交道了,难道还不够吗?

“那么,家属那边的确认情形怎样?”

“当天晚上,他儿子、媳妇和孙女三个人一起到大学医院。让他们看了以后,果然。那个媳妇才看一眼就突然昏倒,儿子则是当场把晚饭全部吐出来。结果又给光崎老师惹麻烦了。”

“那个孙女呢?”

“啊,她叫梢是吗?嗯,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子呢。虽然一脸苍白,但咬牙强忍住,后来还这样正面看着我的眼睛,拜托我说:‘请你一定要逮捕到凶手。’被这么一拜托,我们不再加把劲不行啊。”

渡濑那张脸,连逞凶斗狠的流氓都不敢正眼看了,而梢竟然可以,当然够坚强了。

“但是,她太逞强了,这种个性要是钻牛角尖,就会像桂木那样当起素人侦探来了。但愿不要刺激到凶手……古手川喔,你要尽可能看住那女孩。”

“这次要我当褓姆吗?”

“但是去看守指宿家也不能把时间浪费掉,既然在学校关系那方面白忙一场,那就赶快去把情报彻底查个清楚。”

“把情报彻底查个清楚?”

“就是一大堆的通风报信啊。发生指宿仙吉的命案后,县警本部和饭能署的电话全被打爆了。有人说前几天看到废车工厂有可疑的外国人,也有人说住在他家隔壁的谁整天足不出户,是个怪怪的茧居族。当中有些不可靠,有些多少有点可信度,反正到昨天为止就超过两千件了。”

“两千……件?”

“是啊,才三天而已,好可怕的数字。当然,里面一定有被害妄想心理作祟的,但也不能一概推翻。范围差不多都集中在刚刚说的茧居族啦、游民啦,以及有就医病史的人。虽然很可能是通报的人自己不堪其扰打过来的,但不管怎样,我们不能不管这些情报。再说,歪打正着、弄假成真这类例子以前也曾发生过啊。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还有、什么啊?”

“这种命案的附属品,‘凶手就是我!’这类的情报一件都没有。听好,两千件中一件都没有!一般像这种引起媒体关注的命案,总会有十几二十通恶搞电话,或是精神病患打来告白的电话,但这次全都没有。就算可以判断出是个假情报,只要冒名顶替,就大概会有一个礼拜时间成为媒体宠儿,却没人这么做,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呃……”

“不知道?这代表大家都在怕啊!社会大众这个集团,还有那些不负责任的没品的人,他们平常对命案总是抱着看好戏心态隔岸观火,但这次根本碰都不碰,就是因为他们不想跟这起命案扯上关系,还很希望尽快破案。这是善良市民该有的正确态度,但向来喜欢丑闻、爱凑热闹、人云亦云的其他一大票人,都突然变成善良市民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想想就不敢了。他们认为只要对这件命案保持严肃的态度和安全的距离,至少自己就不会遭殃。他们这么相信,不,是因为不这么信也不行……。埼玉日报还真给我们帮了大忙,那张碾压机的照片让市民完全失去他们平常的样子。我之前跟你说过,面对重大刑案,有时有必要做出一些不谨慎的发言,但那张照片把这么一点点发泄空间都给毁了。”

这个见解叫人不得不同意。

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主播也瞻怯似地这么说——

青蛙男是谁呢?

青蛙男躲在哪里呢?

然后,青蛙男的下个目标是谁呢?

走出饭能署,一个小个子的男人等在那里。不看脸光看身材也猜得到是谁。尾上善二。

“警部,您辛苦了。”

“辛苦个屁,去你妈的臭烂下流报纸!”

渡濑射出杀人似的眼光,但尾上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说:

“唉哟喂呀,我们埼玉日报可是以身为高级报纸的一员而自豪,竟然会被叫成下流报纸……”

“叫下流报纸都还过奖了咧。那一整面是怎么搞的?连低俗杂志上的照片都要比那个有品多了。”

“呃,班长,您说的下流报纸和低俗杂志,到底是什么啊?”

“你不知道也没差!”

“唉哟,小记者我真是太丢脸了,人家没看过那些东西嘛。”

“没看过的话我就告诉你吧。把像你这样的东西直接变成纸张的样子就是了。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话,就到神田神保町的旧书店去拜读一下,或者自己照照镜子也行。”

“把人家说成这样,看

来是那一大张照片惹您生气了。那张照片的评价很棒呢,被誉为是近年来极其少见的最有新闻性的一张。”

“最有新闻性?呸,笑死人了。应该是你的点子吧,但那是抄袭的,你以为没人知道吗?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有一位叫雷梅卡的画家就发表过一幅名为〈伤兵输送列车〉的讽刺漫画,画面一整个全是黑压压的货车,然后从门缝里溢出血来。那张照片就是抄袭那幅漫画的构图来的。”

“您还是一样博学多闻呢。只不过,被您说成是抄袭,真叫人遗憾哪,至少您也该表示敬意或鼓励才对啊。再怎么说,我们作为社会的公器,这么做的出发点是为了警告地方居民要小心注意。”

“警告?我说啊,你们干的好事,就像是在客满且正在放映新片的黑漆漆电影院里,突然大声鬼叫失火了、失火了。利用社会的公器造成社会恐慌,你们到底安什么心?”

“可是,如果是真的发生火灾呢?”

尾上干脆把话挑明了讲:

“您这是不打自招啊,警部。您们搜查本部也跟我们一样,都觉得这起命案不是这么容易办吧?情报很多,却都没有接近真正凶手的线索,这点让人大感意外。可怕的凶手身影正在市民的内心里大摇大摆逍遥着。民众越来越害怕,警方却束手无策。您用戏院失火来比喻真是太传神了。因为在封闭的空间里充满了焦躁和恐怖,就是目前饭能市的样子啊。”

“所以说,谨言慎行的人就不会干出这种引起社会骚动不安的事,更糟糕的是,愉快犯还因此快乐得不得了。我们一定会全力把这种败类扭送法办的。”

“天哪,这是钳制言论自由吗?和警部大人您说着说着,人家都要忘了现在是平成时代了呢。”

“那么在你想起来之前,快给我消失!反正你只是要从我口中听到搜查状况毫无进展这样的话而已。这种话就算我没说,你也会自己掰吧。”

“真没意思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啰。”

说完,尾上就如老鼠般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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