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朗

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四年间,外界一般只知道张爱玲写了些电影剧本和一篇英文散文A Return To The Frontier(中文版即《重访边城》)。就文学创作来说,这时期似乎不算硕果丰盛。

但根据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通信,在五七至六四年间,她原来正写一部两卷本的长篇英文小说,主要取材自她本人的半生经历。下面是相关的书信节录,全由张爱玲写给宋淇夫妇:

一九五七年九月五日

新的小说第一章终于改写过,好容易上了轨道,想趁此把第二章一鼓作气写掉它,告一段落,因为头两章是写港战爆发,第三章起转入童年的回忆,直到第八章再回到港战,接着自港回沪,约占全书三分之一。此后写胡兰成的事,到一九四七年为止,最后加上两三章作为结尾。这小说场面较大,人头杂,所以人名还是采用“金根”“金花”式的意译,否则统统是ChuChiChung式的名字,外国人看了头昏。

一九五九年五月三日

我的小说总算顺利地写完第一二章,约六十页,原来的六短章(三至九)只须稍加修改,接上去就有不少,希望过了夏天能写完全书一半。

一九六一年二月二十一日

小说改名The Book of Change《易经》,照原来计划只写到一半,已经很长,而且可以单独成立,只需稍加添改,预算再有两个月连打字在内可以完工。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二日

我仍旧在打字打得昏天黑地,七百多页的小说,月底可打完。

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我打字已打完,但仍有许多打错的地方待改。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四日

我现在正在写那篇小说,也和朗朗一样的自得其乐。

一九六三年二月二十七日

我的小说还不到一半,虽然写得有滋有味,并没有到欲罢不能的阶段,随时可以搁下来。

一九六三年六月二十三日

《易经》决定译,至少译上半部(《雷峰塔倒了》,已够长,或有十万字。看过我的散文《私语》的人,情节一望而知,没看过的人是否有耐性天天看这些童年琐事,实在是个疑问。下半部叫《易经》,港战部份也在另一篇散文里写过,也同样没有罗曼斯。我用英文改写不嫌腻烦,因为并不比他们的那些幼年心理小说更“长气”,变成中文却从心底里代读者感到厌倦,你们可以想像这心理。

【………】

把它东投西投,一致回说没有销路。在香港连载零碎太费事,而且怕中断,要大部寄出才放心,所以还说不出什么时候能有。

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一日

Dick正在帮我卖《易经》(Dick是理查德·麦卡锡(Richard Mccanhy),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任职美国驻港总领事馆新闻处的处长。参见《张爱玲与香港美新处》,高全之《张爱玲学》,台北:麦田出版,二〇〇八年。新加入一家出版公司。),找到一个不怕蚀本的富翁

【……】

《雷峰塔》还没动手译,但是迟早一定会给星晚译出来临时如稿挤捺下来我决不介意。

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Dick去年十月里说,一得到关于卖《易经》的消息不论好坏就告诉我,这些时也没信,我也没问。

【……】

译《雷峰塔》也预备用来填空,今年一定译出来。

一九六四年五月六日

你们看见Dick McCarthy没有?《易经》他始终卖不掉,使我很灰心。

【……】

《雷峰塔》因为是原书的前半部,里面的母亲和姑母是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一时想不出省事的办法,所以还没译。

自是以后,此事便没再提起。后来我读到高全之(《张爱玲的英文自白》一文(《张爱玲的英文自白》,见高全之《张爱玲学》,台北:麦田出版,二〇〇八年。)。发现她曾在别的地方间接谈及((雷峰塔》和《易经》,其一是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致夏志清信:

有本参考书20th Century Authors,同一家公司要再出本Mid-Century Authors,写信来叫我写个自传,我藉此讲有两部小说卖不出,几乎通篇都讲语言障碍外的障碍。

其二是张爱玲写于一九六五年的英文自我简介,载于一九七五年出版的(《世界作家简介·1950—1970》(World Authors 1950-1970),以下所引是高全之的中译:

我这十年住在美国,忙着完成两部尚未出版的关于前共产中国的长篇小说【……】美国出版商似乎都同意那两部长篇的人物过分可厌,甚至穷人也不讨喜。Knopf出版公司有位编辑来信说:如果旧中国如此糟糕,那么共产党岂不成了救主?

照写作时间判断,张爱玲指的该包括《雷峰塔》和《易经》——若把它们算作一部长篇的上下两卷,则《怨女》可视为另一部。

一九九五年九月张爱玲逝世,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在其遗物中找到The Fall of the Pagoda(《雷峰塔》)及The Book of Change(《易经》)的手稿后,便按遗嘱把它们都寄来宋家。读这叠手稿时,我很自然想问:她在生时何以不出?也许是自己不满意,但书信中她只怨“卖不掉”,却从没说写得坏;也许她的写法原是为了迎合美国广大读者,却不幸失手收场;也许是美国出版商(如Knopf编辑)不理解“中国”,只愿出一些符合他们自己偏见的作品,结果拒绝了张爱玲。无论如何,事实已没法确定,我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处理这些未刊稿。

我大可把它们珍藏家中,然后提供几个理论去解释不出的原因,甚至不供给任何理由。但对于未有定论的事,我(或任何人)有资格作此最后裁决吗?幸好我们活在一个有权选择的时代——所以我选择出版这两部遗作,而读者也可按不同理由选择读或不读。这些理由是什么,我觉得已没必要列举,最重要的是我向读者提供了选择的机会。

无可否认,张爱玲最忠实的读者主要还是中国人,可惜有很多未必能流畅地阅读她的英文小说。没有官方译本,山寨版势必出笼。要让读者明白《雷峰塔》和《易经》是什么样的作品,就只有把它们翻成汉语。但法国名言谓:翻译像女人:美丽的不忠,忠实的不美。Les traductions sont comme les femmes:quand elles sont belles, elles ne sont pas fidèles; et quand elles sont fidèles, elles ne sont pas belles.)所以我们的翻译可以有两种取向。一是唯美,即用“张腔”翻译,但要模仿得惟肖维妙可谓痴人说梦,结果很大可能是东施效颦,不忠也不美。二是直译,对英语原文亦步亦趋,这可能令中译偶然有点别扭,但起码能忠实反映张爱玲本来是怎样写。不管是否讨好,我们现在选择的正是第二条路,希望读者能理解也谅解这个翻译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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