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丰路上,来往的车辆络绎不绝,人潮在街口涌动,朝不同方向聚集,散去。

逼仄的车里,俩个成年男人碰面,因为一个女人。

他们一个是即将三十岁,另一个是即将四十岁,这中间所差的不止是十个春秋,还有人生阅历,远远及不了的气魄。

陆启之一言不发。

在看到那些人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以一种看似是邀请,实则威逼的姿态说有人要见他时,他就猜到是谁下的命令。

整个C市,能把陆家不放在眼里的只有秦正。

一团团白色烟雾腾起,秦正倚着皮椅,背脊后仰,周身散发着帝王之势。

“听我手下人说陆医生不怎么愿意。”

陆启之的舌头扫过口腔内|壁,嘴里还有很浓的铁锈味。

当时他半个字都没提。

对他出手的是个叫青山的,不过就是秦正看他不顺眼,无论是昨晚的电话,还是他跟唐依依的接触。

妈的,陆启之少有的爆粗口。

秦正的眼帘半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在烟雾中模糊不清。

“小孩子不懂事,分不清东西的正确归属权,大人还犯这种错误,就不太合理了,你说是吗,陆医生?”

额角轻微鼓动,陆启之心里冷笑。

“归属权?”

他的语调不再温润,清冷异常,“那是形容一件物品的,而不是用在一个人身上。”

唐依依在这个男人身边,从来就得不到作为一个活人应有的尊重和自由。

所以她才想逃。

这点不止陆启之,任何一个旁观者都看的清楚。

车内气氛骤然锋利,俩个男人四目对视,剑拔弩张。

陆启之绷紧神经,他承认,秦正是他见过最棘手的存在。

疯子是很可怕的。

秦正深黑幽冷的眼眸微微一眯,他不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起来,“陆老先生身体还好吗?”

“我在国内没多久,老先生就很客气的请我吃了一顿地道的福城菜。”

陆启之的眼皮一跳。

这事父亲没跟他提过。

他审视秦正,确定那句话的真假,片刻后,得到结果。

对方的脸上有不屑之色。

秦正兀然拿出一个纸袋子,随手扔过去。

伸手接住,陆启之打开查看,视线飞快的往后移,他的瞳孔一阵紧缩。

早有料到秦正是有备而来,却还是低估了对方的狠绝。

单是他眼皮底下看见的,就足以要陆家天翻地覆。

秦正怜悯的叹息,“检|察|院如果得到这些东西,你父亲后半辈子是走不出监|狱了。”

陆启之的脸色阴沉。

父亲行事作风向来端正,绝不可能做这种糊涂事,但是实据都摆在眼前,秦正这一手栽赃陷害玩的滴水不漏。

他闭了闭眼,“条件。”

秦正弹弹烟身,淡淡道,“我要一个完整的唐依依。”

有过去,有现在,完整的出现在他面前,而不是支离破碎的。

他厌恶唐依依拿神经病的眼神看他,逃避那几十年发生的所有,把自己缩在壳里,恨不得就那么老去。

秦正从鼻子里发出一个低哼,他每次都想把她掐死。

再这么下去,他不能百分百保证,可以次次都能控制的住情绪,不伤她。

“我不懂秦先生的意思。”陆启之捏着手指,清淡的开口,“我只是一个儿科医生,恐怕你找错人了。”

秦正又甩过去一个纸袋子,这次全是照片。

“两年前,英国,陆医生,想起来了吗?”

陆启之没听秦正说什么,他的目光都被脚边的那些照片吸引住了,思绪开始疯狂倒退,

一直退到两年前的一个午后。

带着几本书,陆启之朝老师的住处走去,耳边有嗒嗒嗒的清脆声响,从听觉上判断,来人的心情并不愉悦,甚至抑郁。

他微垂的眼帘里撞入一双白色细高跟鞋,对有些洁癖的他来说,那双鞋非常干净,这让他产生些许认同。

他的视线往上移动,看到白皙的脚踝,线条均匀的长腿,很漂亮,没有一处疤痕和印记,已经到了赏心悦目的地步。

作为一个正常男人,陆启之也对眼前的美景感到舒服,因此他抬头看去。

那一刻,陆启之的呼吸慢了半拍。

在遇到面前的女人之前,他从来不觉得美如画是可以从书里抠出来,按在现实里的。

她很悲伤,也迷茫,尤其是那张脸上,笼罩着让人为之动容的病态。

陆启之这辈子第一次看一个女人看呆了。

她一定有很多故事,陆启之想。

当那个女人与他擦肩而过,一缕黑色发丝被风拂起,轻轻划过空气,陆启之无意识的伸手去碰,那丝痒意从指尖离去,他闻到了百合盛开的香味,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为那一眼的悸动。

几乎是用跑的,陆启之打开门,胸口起伏很快。

“老师,刚才那个女人是……”

“小陆啊,你来了正好。”章为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慎重,“老师有件事要叮嘱你去做。”

陆启之隐约觉得是和那个女人有关,他放下书,手心里有一层薄薄的汗。

“老师,什么事?”

章为把鼻梁上的老花镜摘下来,捋了几下花白稀疏的头发。

“老师这一生也算过的如意,舒坦,没什么求而不得的遗憾。”

“你也清楚,老师现在每天就是种种花,和你聊聊天,早就不再接待任何人了。”

陆启之心下了然,老师在这偏僻的小镇生活,隐姓埋名,很早就拒绝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邀请和探望。

他也是一次机缘巧合,才有幸获得认可,成为对方唯一的学生。

只是,老师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难道那个女人是想……

陆启之正猜测着,就听到他的老师话锋一转。

“但是……”章为喝了口凉茶,“老师欠过一个人情,现在那孩子上门索要了,不能不还啊。”

陆启之已经断定心中的猜测,“老师,你的意思是?”

章为语气严肃,“你先答应老师,今后绝不把这次的谈话内容向外人透露一个字。”

陆启之抿嘴,“好。”

章为这才交给他一份资料。

快速看完全部信息,陆启之的心跳的有点快。

原来她叫唐依依。

她想忘掉过去,拥有一个全新的人生。

“老师跟那孩子说了,她也同意了。”章为说,“你来负责。”

陆启之愕然道,“老师,为什么你不亲自……”

挥手打断他,章为叹口气,“老师老了。”

陆启之的眉头跳了跳。

“老师,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催眠过程。”

想将整个记忆领域都替换了,需要两到三遍,甚至更多的重复诱导工作,确保没有一点误差。

否则后果很有可能会破坏对方的精神领域。

他没试过。

章为却很放心,“老师知道以你的能力,可以胜任。”

几天后,陆启之又一次看到那个女人,她还是一个人,身形比上次还要消瘦,脸色也白的越发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而逝。

“唐小姐,我是章老师的学生,陆启之。”

“你好,陆先生,我是唐依依。”

声音细细柔柔的,裹着微风,陆启之握了一下她微凉的手,随后便松开了,他跟着她去海边,从这头走到那头,留下一串串脚印。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并不熟悉。

陆启之侧头,风吹的白衬衫翻动,微乱的发丝下,他的眼睛黑亮,目光温柔,“唐小姐,你喜欢听海的声音吗?”

唐依依望着大海,“不讨厌。”

不讨厌和喜欢并不能用等号连到一起,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跑到海边?陆启之挑眉,带着几分惊讶。

似是明白他的困惑,唐依依说,“这会是我最后一次看海。”

她想再看看,往后,她的记忆里,大海就是她讨厌的一个地方了。

陆启之没再说话,他的视线从身旁的女人脸上挪向大海,去望她的方向。

他们在海边待了很久,直到黄昏。

回去小木屋,唐依依从包里拿出一个蓝色封皮的小本子,她翻开一页,推到陆启之面前。

陆启之不动声色的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

将这个女人为她自己谋划的人生看进眼底,震撼不已。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有谁愿意铤而走险,割掉自己的过去。

唐依依的神态平静,“陆先生,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陆启之深呼吸,他郑重坦白,“唐小姐,我是第一次。”

连老师都不能掉以轻心,对他而言,更是得小心谨慎,消耗巨大的精神力。

闻言,唐依依的唇角轻扯,“我也是第一次。”

她收起那个短促到近乎不存在的笑容,“陆先生,我相信你。”

事实是她孤注一掷,别无选择。

他也明白,陆启之深深的看着面前的女人,那目光复杂,有凝重,认真,怜惜……

半响,陆启之站起身,轻柔的声音从喉咙里震出。

“听见了吗?大海的声音。”

“听见了。”

“你沿着大海走,一直往前,去你想去的地方……”

思绪骤然回笼,陆启之的眼球干涩的厉害,他用力去按。

“抱歉,我做不到。”

“是吗?”秦正的双腿交叠,他将烟蒂碾灭,“陆医生,回家跟你父亲好好吃顿饭吧。”

车门打开,陆启之走出去。

太阳底下,他浑身冰冷。

陆老先生在客厅写毛笔字,听着脚步声,头都没抬就知道是儿子回来了。

只是今天儿子没有跟他打招呼,走路也不像平时那么沉稳有力。

陆老先生把毛笔一搁,“启之,酒会上有不顺心的事?”

陆启之低头换鞋,“没事。”

而他却一脸心事。

听出点不对劲,陆老先生抬头看去的时候,眼睛一瞪,被儿子脸上的伤给吓到了。

“怎么弄的?”

陆启之轻描淡写,“碰到了几个小混混。”

他脚步不停。

陆老先生呵道,“站住!”

陆启之顿在楼梯口。

绕到儿子面前,陆老先生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跟爸说,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遇事冷静,待人接物都得当,不可能得罪什么人,至于小混混,那就更不可能了。

陆老先生不信,一个接受过正规训练的人还敌不过三教九流。

陆启之揉额角,“爸,我是会些拳脚,但有句话叫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人多。”

陆老先生细细琢磨,他把脸一板,“那也不能白白给人揍成这样!”

陆启之顺势嗯一声,“下次我再遇到那伙人,一定通知警|方。”

陆老先生心里揣测,他当这个市长有些年头了,明里暗里跟不少人结过梁子,儿子会不会是受了牵连……

等他回神,人早没了。

楼上,陆启之躺到床上,黑猫立刻往他身上一蹿,团成团,窝好。

“小白,这次麻烦了。”

黑猫已经发出呼噜声。

陆启之摸着黑猫的背脊,面上一片沉重。

不让唐依依完全恢复,秦正是不会收手的。

错就错在开始,陆启之收紧下颚,那天如果他私自改掉唐依依交给他的小本子上的内容,把她往另一个方向诱|导。

那么唐依依不会出现在C市,也许她跟秦正就不会再有交集。

陆启之苦笑,不可能,真那么做,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师。

这天晚上,陆启之一夜没睡。

他的内心没有一刻不在承受煎熬,最终还是做了选择。

鱼空街,好一家里面,唐依依跟刘婷云坐在桌子上消灭鸡排饭。

刘婷云声音含糊,“依依,我去医院做过检查了。”

唐依依疑惑的看刘婷云。

刘婷云咽下嘴里的食物,压低声音,“那晚薛五没有采取措施。”

只要一想到这个,她就寝食难安。

唐依依,“没那么快吧……”

“我不是怕中招。”刘婷云一脸嫌弃,“我觉得他脏。”

薛五一年下来,不知道跟多少女人上床,又不知道有多少次是真身上阵。

对刘婷云而言,跟薛五发生关系,就像是一不小心踩进了一条臭水沟,洗干净了,还觉得有那股臭味,心理阴影就更不用说了。

唐依依差点喷饭。

薛五要是听到那话,估计能气的鼻孔冒烟。

敢嫌弃他的女人应该不多。

顿了顿,唐依依忽然感到庆幸,还好她跟秦正每次都采取措施。

刘婷云啃着鸡排,“依依,你和秦正现在是什么情况?”

唐依依简单回答,“还是那样。”

不像性|伴|侣,不是情人,亲人,更不是什么上司和下属……

他们躺在一起的时候,氛围从来都是诡异的。

刘婷云叹口气,又担忧的问,“他是不是打你了?”

唐依依摇头,“没打过。”有很多次,那个男人都面目可憎,像是想把她打死。

虽然她现在还能走能跳,但也只是现在。

刘婷云哎一声,“你说我们倒霉不?”

唐依依说,“倒霉。”

刘婷云唏嘘,“找个时间,我们去庙里拜拜吧,没准能去去晦气。”

唐依依笑起来,“好啊。”

她也觉得是该去拜拜了,跟今年一比较,去年过的太幸福了。

刘婷云小声提议,“要不要买把小刀防身?”

唐依依抽嘴,“算了,真用到的时候,小刀不管用。”

而且很有可能发生的一幕是,挣扎过程中,她误伤了自己。

刘婷云放下筷子,端水杯喝口水,“依依,千万要当心,身体是最重要的。”

唐依依嗯了一声,“我知道。”

“既然暂时摆脱不了,那就跟秦正耗。”刘婷云安慰道,“他比你老,大九岁呢!”

唐依依,“……那就耗吧。”

“孙远那孙子昨天给我打了几十个电话,短信,微信,”刘婷云抠着指甲,“想着法子找我,跟我说他有多么多么不想跟我走到这一步。”

“他跟那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都有孩子了,麻痹,把我当傻子玩,现在又转过头来跟我摆出那副嘴脸,你说贱不?”

唐依依说,“挺贱的。”

“我那天是先收到的匿名者的照片,然后又亲眼看到孙远陪那女的去医院做检查。”

刘婷云心口又开始发疼,她竟然能忍下来,没在医院就冲过去。

再年轻几岁,她恐怕冷静不了。

“你说那些照片是谁拍的?雷锋?”

“……”唐依依决定不把自己的猜疑说出来,以刘婷云的性子,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去找薛五问清楚。

吃完饭,两人开始沿着富贵园逛街,买衣服。

刘婷云往后瞅,咂嘴道,“秦正真不是东西,你出门,他还派人跟着。”

唐依依喝着汽水,“他把我当小猫小狗。”

“坎总会迈过去的。”刘婷云安慰的说,“依依,好日子总会来的。”

哈哈大笑着跟刘婷云一起念,唐依依在心里对自己说,好日子总会来的。

结果青山就朝她过来了。

“先生要见你。”

唐依依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消失了。

半个多小时后,唐依依出现在靠海的一处房子里。

她奇怪的愣在原地,没看到秦正,却看到了陆启之。

陆启之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依依,对不起。”

唐依依心里隐隐不安,“为什么这么说?”

陆启之却不答反问,“你喜欢听海的声音吗?”

他的声音夹在海浪声里,有些模糊。

唐依依蹙眉,“不喜欢。”

陆启之没有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回答刚才的问题,“是秦先生请我来的。”

唐依依的双眼微睁。

陆启之说,“我父亲也在。”

听他那么说,唐依依以为是生意上的事,就没多想。

跟着陆启之走进院子里,一股花香扑面而来,唐依依的情绪一下子就舒缓了。

陆启之往藤椅上一坐,“秦先生在跟我父亲下棋,过会儿才到。”

没有怀疑,唐依依坐在空着的另一把藤椅上面,藤椅轻轻晃了晃,发出令人感到闲散的响声。

徐徐微风四处穿行,院里安宁无比。

陆启之的眼角看腕表,又去看院门,似是想透过门去看大海的方向。

他最后把目光放在旁边的女人身上,停留了很久。

“依依,听见了吗,大海的声音。”

唐依依的唇角轻抿,她听见了。

海的声音就在耳畔。

她不喜欢,却说不上来原因。

心慢慢的静下来,困意席卷,思绪越来越沉,仿佛有什么力量在拖着她,唐依依不知不觉的闭上了眼睛。

望着那张苍白的脸,陆启之的神情怔了怔,又像是在发呆,他抹了把脸,缓缓开口……

和两年前一样,他引着她。

那次是带她去她向往的地方,这次是把她送回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那扇门朝两边拉开,秦正的身影在门后露出来,他阔步走近,俯视着藤椅上的女人。

“她会睡多长时间?”

陆启之似乎很累,声音沙哑,“不一定。”

“看她愿意睡多久。”

秦正昂首,“东西给我。”

陆启之的呼吸猛地一紧,他面不改色,“什么东西?”

秦正冷声命令道,“两年前她交给你的东西。”

陆启之无动于衷。

秦正的嗓音更加冰冷,“陆启之,那不是你应该拥有的。”

陆启之的手指捏紧,良久,他将一个蓝皮小本子拿了出来。

回去后,秦正就待在书房里抽烟,在他用烟头把烟灰缸塞满之后,终于将一直放在一旁的小本子翻开。

看到上面的内容,秦正面无表情,眸子里却有莫名的情绪在激烈翻涌。

白纸黑字,清晰分明。

我叫唐依依,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我生活在C市,讨厌做饭,最厌恶的是苹果……

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秦正的脑子里勾勒出一个画面,越来越真实,仿佛就在他面前。

唐依依坐在灯下写字。

在那张铺平的白纸上,她一笔一划,神情认真又无比期待的写出新的人生。

纸张撕扯的声音响起,秦正将小本子砸到地上,他拿着撕下来的那张纸,面容森冷恐怖。

她真的将他从她的人生里划的一干二净。

一簇火焰从打火机上跳出,掠过脆弱的白纸。

秦正看着火光瞬间蔓延,他的胸口忽地涌出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徒手盖住火光,掌心灼痛。

把那张纸夹|进圣经里面,合上,放进抽屉最底层,秦正起身去看唐依依。

他要问她,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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