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许晓雯的通话后,罗飞挂了个电话给张雨,向他讲述了大致情况,并询问有没有最新的尸检结果。一聊之下,才知道周立纬也正在法医中心和张雨一同进行尸检的工作。感觉电话里说话费劲,罗飞干脆也动身向法医中心赶去。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虽然是八月盛夏,但停尸间内扑面而来的冷气还是让罗飞打了个寒噤。

“呵,这里面可真够凉的,能有二十度吗?”罗飞倒抽着气,抱起双臂,用手掌抚摩着裸露的胳膊。

张雨迎上前,递上了一件长袖白大褂,然后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并冲着停尸台方向努了努嘴。

周立纬正站在停尸台前端,俯身面对着余自强赤裸的尸体。他双目炯炯有神,毫不斜视,对罗飞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正专注与某项重要的工作中。

罗飞轻轻走上前,这才发现死者的头发已经被全部剃光,头顶左侧的一块颅骨也拿掉了,象是做手术一样被打开了一扇“天窗”。周立纬左手拿着一只电筒,右手将一个细长的金属器物从“天窗”伸入了死者的脑颅中。

“左脑上六区,这是控制人体产生各种情绪的部分。”张雨把嘴附在罗飞耳边,轻声解说。

罗飞点点头,只见周立纬手中的金属物在死者脑颅中停留了片刻后,又缓缓地退了出来,金属物的头部是一个小小的扁勺,里面盛着少许死者的脑组织。

周立纬放下手电,拿起一个玻璃小瓶,然后将刚取到的脑组织存放进去。这一切都完成之后,他才长长吁了口气,对罗飞点头打着招呼:“罗队长,你好!”

罗飞注意到他额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看来刚才的那番工作颇费心力。

“我以为你们做医生的只对病人感兴趣,没想到你对尸体同样也很有研究。”罗飞用一句半开玩笑的话作为自己的开场白。

“那你的想法可有所偏颇了。”周立纬摇摇头,一本正经地纠正说,“医治病人永远只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在我看来,预防病症的发生其实更为重要。”

“对!”罗飞赞叹了一句,颇有遇见知音的感觉,“这一点上,医生和警察这两种职业倒是有相关的地方了。执法者需要做的工作绝不仅仅是去捕捉罪犯,更重要的是避免犯罪行为的发生。”

周立纬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所以我下午四点多就来到这里了。要预防病案的发生,必须进行病理学方面的研究。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尸体比病人具有更多的研究价值,因为在死者的身体上,各种病症要素无疑都是最充足的。”

“那么,到目前为止,有什么发现吗?”这是罗飞最关心的问题。

周立纬晃了晃手中的玻璃小瓶:“还需要进行详细的生化分析。”

“生化分析?”罗飞饶有兴趣地看着瓶中那些灰白色的脑质,“精神上受到的刺激难道也会留下可供追循的痕迹吗?”

“那当然。在你的大脑里,任何思维,任何情绪,其实都是由化学反应来控制的。由腺体分泌出来的各种化学物质对脑体进行刺激,进形成了人体各种各样的精神反应。举个现实点的例子,你知道抑郁症吧?”

罗飞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往下说。

“很多抑郁症病人否认自己生病,拒绝吃药或进行相关治疗,他们认为心理上的东西只要自己想开就行了。这是完全错误的,从病理学上来说,抑郁症其实是一种脑部的病变,突出表现为中枢单胺类神经递质,特别是去甲肾上腺素和5-羟色胺的功能减低,而这两种物质在人的大脑中起调节和稳定情绪的作用。所以面对这类精神性疾病,单纯的心理辅导是不行的,必须结合药物治疗。”周立纬侃侃而谈,将一个复杂的医学知识深入浅出的讲了出来。

罗飞悟出了些名堂,亮着眼睛追问:“那具体到现在的案子呢?你的分析有可能带来怎样的成果?”

“我的目标就是尽力分析出死者脑质中指标异常的化学成分,这些成分将是和死亡原因相关的。这样我们就具备了病理分析的根基。”周立纬简短地回答说。

罗飞皱眉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有些不明白。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人死亡的起因是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作为一名精神科的专家,你应该清楚哪些化学物质刺激大脑会让人产生恐惧的生理反应吧?”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明白你的疑问在哪里:既然已经知道致恐惧的化学成分是什么,那我接下来的分析还有什么意义呢?”周立纬用炯炯的目光看着罗飞,“罗队长,我很佩服你思维的主动性和逻辑性,如果你从事科研,一定会有所建树。”

罗飞笑笑:“这也得归功于你的讲解,条理清晰且重点突出,我现在迫切地想了解更多的知识。”

“嗯。”周立纬沉吟着,然后他放下那个小瓶,搓了搓双手,“好吧,那我就在这里给简短地讲一节课,关于恐惧的病理学知识。”

罗飞竖起耳朵,认真恭听。一旁的张雨此时也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恐惧,是大脑中的一种连锁反应,它开始于外界的刺激,以生理上的各种强烈反应而结束。”周立纬开始了他的讲解,“这些生理反应包括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肌肉紧张等等。外界的刺激则多种多样,可以是一只从屋顶滑下的蜘蛛,一把架在你脖子上的匕首,一扇突然打开的房门,或者任何未知的,会让你感到遭受威胁的神秘事物。”

周立纬踱步到死者前方,用手指了指尸体头顶的那个“天窗”:“恐惧情绪由大脑中一个杏仁状的结构控制,该结构称为杏仁核——大概就在这个位置。当然不在表面,而在很深的地方,我必须使用专门的工具才能触及。那个瓶子里就是我刚刚采集出来的杏仁核样本。它接收大脑多个区域传来的信息,权衡其重要程度。在情况足够可怕时,杏仁核通过中央部位的‘输出神经元’启动自动恐惧反应,从而造成生理上的变化。

科学家通过对脑部的切片的研究,仔细观察了中央杏仁核神经元用来传递恐惧信号的过程。结果发现,一种由脑部腺体分泌的激素——后叶加压素,可增强中央杏仁核某一区域输出神经元的活动。也就是说,后叶加压素就是能使人类大脑产生恐惧反应的化学物质。”

“那么在这些样本中,后叶加压素的含量一定很高了?”罗飞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玻璃小瓶里的脑体,似乎仅凭肉眼就能发现很多玄机。

“很可能是这样的。”周立纬微微一笑,话锋却又一转,“不过,也不排除出现一些有意思的情况。”

“嗯?”罗飞明白到了关键的地方,抬起头专注地看着对方。

“如果脑体样本中并没有指标异常的后叶加压素,但是却有大量的其他化学物质,这些物质对杏仁核的刺激作用与后叶加压素类似,但并不是由人的脑部腺体分泌产生的……”

“我知道了!”罗飞兴奋地一拍巴掌,“那也能使人产生恐惧,但这种恐惧却不是由现实的事物造成的,而是一种外来的化学刺激,也就是——幻觉!”

“魔鬼之足!”张雨显然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立刻想起了罗飞说过的那个和福尔摩斯有关的故事。

“不错。这样搞清楚这种化学物质的成分和来源,我们就能掌握近两天来致多人极度恐惧的病理学原理,从而进行相应的治疗或预防病案的再次发生。”周立纬一边说,一边又把那个小瓶拿在手里端详着,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那么,既然有刺激杏仁核的激素,有没有那种物质能够抑制杏仁核的活动呢?”罗飞摸着下巴,思维跳转到另外一个问题上。

周立纬的目光中已经不仅仅是赞赏,甚至透出些惊讶:“罗队长,我不得不承认,你思路的每一步都命中了问题的要害!人脑的腺体还可以分泌另一种激素,叫做后叶催产素,它能够抑制杏仁核中神经元的活动。”

“也就是说,如果能合成后叶催产素,就找到了缓解人体恐惧情绪的方法,甚至可能治愈那些因为恐惧而精神分裂的病人?”这一下连张雨的双眼闪起了亮光。

“后叶催产素是无法用人工合成的。不过,可以有一些化学上的替代品。巧得很,近两年来,我一直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而这个,就是我的成果。”周立纬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白袍,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药剂纸袋,可以看出,那里面装着一些粉末状的物质。

“既然有了成果,你为什么不去救助那些病人呢?”罗飞不解地问道。

“这只是实验室的成果,还远没有到临床应用的程度。我们只知道它有抑制恐惧的作用,对其他可能存在的副作用并不清楚。要投入使用,必须经过漫长的药物试验过程。这很无奈,是吗?作为一个医生,明明有把握治疗某种病症,但却不能操作。罗队长,就像你们警察即使知道某人犯了罪,但没有证据就不能抓他,这种尴尬是相似的。”

罗飞又笑了一下,对方的话语在问题的切入点上同样非常到位,这使得他们之间的交流变得非常容易。

张雨原本也算学医的,周立纬的这番讲解在他听起来更是受益匪浅,他啧啧地赞叹:“现代医学的成就真是令人惊叹,看起来无法解释,无法处理的难题,听周老师这么一说,好像一下子就有了眉目。”

“不,事情远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罗飞的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我下午接到一个电话,电话的内容会让你们非常困惑的。”

“什么电话?”张雨睁大眼睛,显得既好奇又担忧。

周立纬并不像张雨那样激动:“你是说从云南打来的那个电话吧?”

罗飞一愣,随即明白:“她也打给你了?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那个预言。”

周立纬神色忧沉地点点头。

“你怎么看?”罗飞征询对方的意见。

作为一名留学归来的大学教授,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多半会被看作无稽之谈吧?

可周立纬的回答却有些出乎罗飞的预料。

“我已经订好了机票,明天一早便会飞往云南。”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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