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元敬回到租房,余全果然已经准备好了热汤,就等着他回来就能洗刷,他看着心笨,手倒是巧,一会儿功夫章元敬又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状元郎了。

章元敬洗了把脸,闻了闻还是觉得衣服上都是香味儿,无奈说道:“刚开始还好,这会儿都有些窜了味儿了,可真不是那么好闻。”

余全不懂窜味儿不窜味儿,他这会儿高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儿,压根听不见章元敬的抱怨,还说道:“少爷,方才我也出去看了,你骑在高头大马上可威风啦,大家都说了,这些年看下来,就属您的状元郎出色。”

可不是吗,往年都是半老头子了,也没啥好看的,好容易来了一批年轻的多新鲜。

余全也不知道打哪儿看过,反正整个人都兴奋的不行,一边说家里头老太太知道了肯定会高兴,一边又说说不定家里头已经在准备亲事了,等少爷回去就能成亲,到时候大登科小登科放到一块儿,可不就是双喜临门。

被他这么一提,章元敬也有几分期待起来,按旧例而言,新科进士是有一定时间的探亲假,其实也是让这群进士衣锦还乡的意思,读书人图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高中状元的信已经送出,不出意外的话,等他回乡之时,家里头应该把亲事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他回家拜堂才是。

鹿鸣宴,章元敬能进去,余全确实不能的,只能在外头候着。

要说起来,这鹿鸣宴还有几分讲究,据说开元皇帝原本也曾是个文人,但考了几次依旧还是举人,参加过最高规则的宴会就是鹿鸣宴,后来战乱纷争,这位就弃笔从戎了。

大兴开朝时,殿试之后的宴会还被成为琼林宴,招待举人的才叫鹿鸣宴,开元皇帝一听觉得不对,老子是皇帝了,当年参加过的宴会还是个不上档次的。

于是这位大笔一挥,直接将鹿鸣宴升了等,还美其名曰:“鹿”乃神兽,\"鸣\"意天赐,故皇帝为东,才子为客的这一御膳被名为\"鹿鸣宴\"。

章元敬还曾经读过这个典故,那时候没有什么体会,这会儿走进位于京城之西,专为了鹿鸣宴而建造的皇家后花园兼养鹿场,心中便有了几分激荡。

这座后花园面积足足有皇宫的三倍之大,里头的亭台楼阁修筑的十分精美,又因为常年养着一批梅花鹿,每隔三年必定开鹿鸣宴,所以被称为鹿园。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的场景,章元敬无缘得见,进入鹿园之后,他们这一批新科进士就被引领着走进了已经准备好的宴客厅内。

走近之后,一股子暖香迎面而来,并不浓郁,闻着倒是十分不错,日暮虽然已经西垂,厅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亮堂堂的如同白昼一般。

作为状元郎,章元敬的位置自然最为靠前,他一落座,便看见自己对面坐着安从容和苏守则,身边则是探花郎的位置。

探花郎依旧是一副脸色不大好的样子,看见章元敬的笑容还撇过头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因为方才的一件小事儿而生气。

章元敬也不打算用自己的热脸贴冷屁股,对着不远处的安从容苏守则点了点头,对面两人也是含笑不语,算是相互打了招呼。

没一会儿功夫,他们这一届进士的主考官钱大人进来了,虽说是鹿鸣宴,这位大人却十分冷漠的模样,看起来丝毫没有招揽提携的意思,倒是让鹿鸣宴冷清了几分。

不过仔细一想,倒是也能想明白,毕竟这位虽然是主考,但跟乡试县试不同,会试考中的进士那都是天子门生,这一次更是恩科,也就没主考官什么事情。

钱大人虽然冷淡,该做的倒是也都做了,这会儿他遥遥举起酒杯,开口说道:“诸侯之乡大夫,三年大比,献贤者能者于其君,以礼宾之,与之饮酒。”

饮下这杯酒,周围隐隐约约歌唱《鹿鸣》之音,既然宴为鹿鸣,端上来的席面也多以鹿肉为主,其中有一道炙烤鹿肉尤其香嫩,一口下去外酥里嫩,美味无比。

古代与现代相比,食物缺少了许多调料,却多了原汁原味的鲜嫩,章元敬吃着也觉得顶好,至少鹿肉这东西,两辈子加起来他都是第一次吃。

再来之前,不少进士都以为鹿鸣宴必定是风光无比,热热闹闹的,但实际上这一场鹿鸣宴办的不冷不热,该有的规模倒是都有,但却带着一股子的别扭。

让人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小皇帝居然也没有出现,从小皇帝出现在元宵节的飞鹤楼中,不难看出这位求贤若渴的心态,居然放过了这次的好机会。

各人私底下嘀咕着,却也不敢表露丝毫,章元敬倒是放松了一些,小皇帝不来好啊,他一来就得生事儿,实在是太考验心脏承受能力了。

虽然他已经是实打实的皇帝一派,但是谁也不会嫌弃自己的日子太平不是。

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到了散宴的时候,小皇帝也一直没出现,走出鹿园的时候,许多进士脸上都带着几分怅然,就连看起来特别高冷的探花郎也不例外。

章元敬走的不快不慢,安从容和苏守则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他身边,走着走着,周围的进士渐渐少了,安从容忽然噗嗤一笑,说道:“那些家伙,都在想什么呢?”

苏守则挑了挑眉头,脸上也有几分笑意:“能有什么,无非是盼着能够一鸣惊人。”

安从容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着说道:“罢了罢了,一个个油头粉面的,有几个还涂脂抹粉了吧,看起来简直了,哎,幸亏还有我们几个在,好歹不伤眼睛。”

章元敬也跟着笑了出来,说道:“你这话也太损了,可千万别让人听见。”

安从容哈哈一笑,又说道:“别人倒是也罢了,若是咱们的探花郎听见,恐怕得把白眼飞上天,你说人跟人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这话却是说章元敬跟胡探花了,都是贫家出生,真要比起来,章元敬还是寡母寡祖母一手带大的,偏偏他谈吐有物,不卑不亢,并不依次为耻。

胡探花却敏感的很,一边自傲一边自卑,听人背着他说一句话,都要认定了是说自己的坏话,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苏守则瞥了他一眼,暗道也幸亏章元敬是个不计较的,不然这话岂不是把两个人都骂了进去?不过见安从容与章元敬关系挺好的样子,倒不像是被影响了的。

因为心中有事儿,苏守则的话就少了一些,章元敬是个细心的,看了一眼问道:“守则兄,可是方才饮了酒不舒服?”

安从容一听,还笑道:“怎么可能,守则的酒量比我还好,那么几杯水酒怎么会醉人。”

苏守则挑了挑眉头,瞪了一眼损友,说道:“就不许我有不舒服的时候?”

安从容惊讶的看着他:“难道真的不舒服?”

苏守则也没跟他多说,转身说道:“有些倦了,元敬,我们顺路,不如一道儿走吧。”

“哎?”安从容叫了一声,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转身施施然的上了车,临走之前还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等他离开之后,章元敬便开口问道:“守则兄,可有什么事情?”

若是没事的话,以他们仨的关系,根本不需要将安从容支开。果然,苏守则沉吟了一会儿,笑着说道:“自然是有事儿,也算是一件好事儿,老师看中了你这位少年才俊,正巧家中还有一待字闺中的孙女,便托我做一个媒人。”

章元敬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回道:“这,文阁老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守则兄,章某在老家的时候已然定了亲,对方还与文阁老有些渊源,是孟太师的孙女。”

苏守则也是一愣,追问了一句:“若是真的订了亲,怎么查不到婚书?”

按理来说,两家请了亲也会立下婚书,若有一些讲究的还会到官府备案,尤其像是科考之前必须如此,以免被阴差阳错的在榜下捉婿了。

章元敬虽然也写了已定亲,却无婚书备案,所以苏守则才以为这定亲不过是糊弄人的,大约是怕被糊里糊涂的捉女婿,毕竟这么俊俏的状元郎可十分吃香。

章元敬苦笑了一声,暗道当初那位孟夫人打的不会就是这个主意吧,没有庚帖就上不了婚书,上不了婚书就不算实在的定亲,不算实在的定亲就有几分变数。

不过他与孟嘉义的情分在,当初确确实实也是走了小定了,这会儿自然不会为了攀上文阁老的大腿而变主意:“这两家已经下了小定,因为恩科出行的太急,婚书确实未定。”

苏守则眼神微微一闪,大约也知道这是实话,不过他皱了皱眉头,还是劝了一句:“元敬,凭你我之间的交情,我便与你说一句实话,这婚事是老师提起的,他定不愿被人驳了面子,老师的性格,我还算略知一二,向来不喜人逆了自己的心意。”

文阁老的性格若不是这么强势,也不至于跟小皇帝势同水火,说到底,文阁老也只是个阁老罢了,这天下还不是萧家的,只要不是谋反,他跟皇帝较什么劲?

但偏偏他就是眷恋权势,希望一言九鼎的性格,老皇帝在的时候还能自制,这会儿压了大半辈子的欲望一下子爆发出来,才产生了恶果。

这样一个人,能采取迂回的态度对付章元敬已经难得,若是章元敬驳了这次联姻,文阁老怕是容不下他了,到时候苏守则也是无能为力。

章元敬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倒霉到家,好端端的牵扯进皇帝和文阁老的角力中,这两方随便一人动动手指头都能捏死他。

但相比之下,他已经得罪了文阁老,就算是娶了文家的女儿,恐怕也得不到重用,反倒是扫了小皇帝的面子,又会被皇帝盯上。

小皇帝收拾不了文阁老,收拾他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到时候文阁老会为了他跟小皇帝扛吗?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么一比较,章元敬也就不犹豫了,既然得罪了,再得罪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起就是被排挤到无活可干,成为翰林院的透明人罢了。

当年他读书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如今能考中进士,甚至中了状元郎,已经是了不得了,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

下定了决心,章元敬拱手说道:“守则兄,你的好意我知道,但家中已有婚约,未来大舅子还是我好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毁约的。”

苏守则知道他主意已定,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我会帮你在老师面前说话,但是老师向来不听我的,也不知能有几分用处。”

章元敬又是拱手道谢,虽然苏守则是文阁老的弟子,但他为自己求情也是有风险的,一个闹不好,文阁老便要以为这个徒弟靠向皇帝了。

离别之前,章元敬又是拱手道一次谢谢:“守则兄,无论将来如何,多谢了。”

苏守则点了点头,看着章元敬转身离开,心底确有几分沉重,一时之间,他竟是不知道自家老师所走的路是对是错了。

但是又能如何呢,他是苏家的男人,也是文阁老的弟子,更是文皇后的表哥,无论前程如何,他都已经无路可退,就像章元敬一般,明知前程坎坷也得龃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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