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5月至6月

沃尔特和茉黛决心将两人结婚的事实公之于众。茉黛提议在报纸上宣布这一消息:“我们要说这是新的世界秩序的象征。在和平条约签订的时候宣布这桩英德跨国婚姻。”

五月的第一天,冯·沃尔特·乌尔里希给茉黛写了一封信,从凡尔赛镇寄了出去。

他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自从斯德哥尔摩见面后,他就再也没有她的音讯。德国和英国之间仍然没有通邮,因此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有机会给她写信。

沃尔特和他的父亲是前一天动身到法国的,以德国代表团成员的身份随一百八十位政治家、外交官和外交部官员前来参加和平会议。穿过满目疮痍的法国东北部时,法国铁路让他们的特别列车降低速度,慢得如同步行。“好像只有我们往这儿扔过炸弹似的。”奥托气愤地说。他们乘坐小巴士从巴黎出发去小镇凡尔赛,被丢在水库大饭店。行李都卸在院子里,被告知需要他们随身携带。沃尔特想,法国人肯定不是那种胸怀坦荡的胜利者。

“他们的问题就是没打赢,”奥托说,“实际上他们也不算输,英国人和美国人搭救了他们——但这不值得夸耀。我们打败了他们,大家心知肚明,这伤害了他们膨胀的自尊。”

这家酒店阴森冷清,但外面的木兰花和苹果树盛开着。德国人获准在大城堡周围散步,也可以去商店转悠。酒店外总是聚集着一小群人。平民并不像官员那样恶毒。他们有时发出嘘声,但大多时候只是好奇地看着敌人。

沃尔特第一天就给茉黛写了信。他没提结婚的事,因为他还不清楚是否安全,再说他一贯的保密作风也很难打破。他让她知道他身在何处,对酒店及周围描述了一番,让她给自己写封回信。他步行去镇上买了邮票,把信寄了出去。

他焦急地盼望着回信。如果她还活着,仍然爱他吗?他几乎可以肯定她会的。但自从她在斯德哥尔摩的酒店房间急切拥抱他,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很多男人从战场返回家园,却发现漫长的分离已经让女友或妻子爱上了别人。

几天后,各代表团的领导被召集到公园对面的特里亚农宫酒店,正式移交由战胜国起草的和平条约的打印副本。文件是用法语写的。回到水库大饭店,副本分发给翻译小组。沃尔特就是这个小组的负责人。他把他收到的文件分成几部分发给大家,然后坐下读了起来。

里面的内容甚至比他预想的还糟。

法国军队将占据莱茵兰的边境地区十五年。德国萨尔区将成为国际联盟保护区,由法国控制当地的煤矿。阿尔萨斯和洛林归还给法国,且不经过全民公决——法国政府害怕当地人民会投票留在德国。新的波兰变得非常大,囊括了三百万德国人口和西里西亚煤田。德国将失去所有的殖民地——协约国像窃贼分赃一样瓜分了它们。德国不得不同意支付数额不详的赔偿,换句话说,要德国给他们签一张空白支票。

沃尔特不明白他们希望德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难道他们心里想象着一个巨大的奴隶营,每个人都靠配给的口粮存活,辛苦劳作,再让统治者们拿走产出的物资?如果沃尔特成了一个这样的奴隶,他怎么可能考虑与茉黛建立家庭、生儿育女?

但最糟糕的还是战争罪责条款。

条约第231条说:“协约国和联合政府认定,德国接受因其与其盟友发动的侵略战争,对协约国和联合政府及其国民造成的所有损失和破坏承担责任。”

“这是个谎言,”沃尔特气愤地说,“一个愚蠢、无知、恶毒和可恨的谎言。”他知道德国不是无辜的,他也因此一次次跟父亲争辩过。但他也经历了1914年夏天的外交危机,清楚了解迈向战争之路的每一小步,不是单个国家的错误。两边的领导人一直都在极力捍卫自己的国家,没有人想让整个世界陷入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阿斯奎斯没想这样,庞加莱、德皇没想这样,沙皇或奥地利皇帝也没想这样。就连那个萨拉热窝的刺客加夫利洛·普林西普知道自己的行为引发了这样的后果之后也大吃一惊,但甚至是他也不该为“所有的损失和破坏”负责。

午夜刚过,沃尔特碰到了他的父亲,当时他俩都刚歇下来,需要喝杯咖啡保持清醒,好继续工作。“真是岂有此理!”奥托咆哮道,“我们同意根据威尔逊的十四点达成停战,但这个条约跟十四点毫无关系!”

终于有一次,沃尔特跟父亲的见解一致了。

到了早晨,翻译文稿打印完毕,副本已派专人送往柏林——德国人典型的高效率,让沃尔特在国家遭受诋毁之时更加清晰地看到它的可贵之处。他疲乏过度,实在睡不着,便决定到外面散散步,放松一下再上床休息。

他离开酒店走进公园。杜鹃花正在发芽。这是法国一个晴朗的早晨,对德国来说却严酷无比。这些建议会对德国苦苦挣扎的社会民主政府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人们是否会陷入绝望,继而转向布尔什维克主义?

他在大大的花园里形单影只,此外还有个穿轻便春季外套的年轻女人,坐在一棵栗子树下的长凳上。他沉思着经过那里,礼貌地碰了碰软毡帽的帽檐。

“沃尔特。”她说。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但不可能是她。

他转过身,凝视着那个女人。

她站起来。“哦,沃尔特,”她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是茉黛!

他整个脉管里的血液都在欢唱。他紧走两步上前,她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他紧紧抱住她,让自己的脸伏在她的脖子上,深深吸入她的芬芳,岁月流逝,但那气息依然熟悉。他吻了她的额头、她的脸颊,接着是她的嘴唇。他说着,同时亲吻着,但无论是话语还是亲吻,都无法完全表达他内心的一切。

最后还是她说话了:“你还爱我吗?”

“比以前更爱。”他回答,接着又去吻她。

茉黛两手抚摸着沃尔特裸露的胸部,做爱后他们双双躺在床上。“你太瘦了。”她说。他的肚子凹下去,臀部的骨头凸出来。她想用黄油牛角面包和鹅肝让他胖起来。

他们待在离巴黎几英里外的一家小旅馆的卧室里。窗户敞开着,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报春花般淡黄色的窗帘。茉黛好多年前就发现了这个地方,菲茨常与一位有夫之妇——卡奈斯伯爵夫人在此幽会。这个坐落在小村子里、仅比一幢乡间大宅稍大些的旅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男人们在这儿预订午餐,租下一间房用作午后休息。或许伦敦郊外也有这种地方,但不知何故,这种安排非常有法国风格。

他们自称伍尔德里奇先生和太太,茉黛戴上了那只隐藏了将近五年的结婚戒指。精明的老板娘无疑会暗自揣测他们只是假装结婚了而已。这倒没什么关系,只要她不怀疑沃尔特是德国人就行,否则就会有麻烦。

茉黛无法让自己的手放开沃尔特。他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她身边,让茉黛心怀感激。她用指尖抚摸他小腿上那条长长的疤痕。

“这伤疤是在蒂耶里堡落下的。”他说。

“格斯·杜瓦参加了那场战斗。我希望不是他开枪打中了你。”

“我很幸运,伤口愈合得很好。不少人患上坏疽死掉了。”

这是他们团聚后的第三周。在这段时间里,沃尔特整天连轴转,忙于德国对条约草案的反应,每天只能出来半个小时左右,跟她去公园散散步,或是坐上菲茨那辆蓝色的凯迪拉克,让司机带他们四处兜风。

茉黛跟沃尔特一样,对列给德国人的苛刻条款感到震惊。巴黎会议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公正与和平的新世界,不是让胜利者去报复失败者。新的德国应该是一个民主和繁荣的国家。她想与沃尔特生孩子,他们的孩子应该是德国人。她时常想起《路得记》里的段落:“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她迟早会对沃尔特说这句话。

不过,她欣慰地发现并非只她一个人对条约提案感到不满。协约国一方的其他人认为和平比复仇更为重要。美国代表团的十二名委员以辞职表示抗议。在英国的一次补选中,持非报复性和平态度的候选人赢得胜利。坎特伯雷大主教公开表示他“非常不安”,并声称要为那些不被反德报纸所代表的沉默群体说话。

昨天德国提交了自己的反对建议——基于威尔逊的十四点提出近一百页激烈的争辩词。这天上午的法国报纸一片哗然,纷纷愤而讨伐,他们称这份文件是一座厚颜无耻的纪念碑,一则令人作呕的笑话。“他们指责我们傲慢自大——瞧瞧,法国人!”沃尔特说,“那句有关锅子的谚语是怎么说的来着?”

“煮锅笑话水壶黑。”茉黛说。

他翻身到她那一边,把玩着她的体毛。那撮毛发暗黑而卷曲,十分浓密。她提出把那儿修剪一下,但他说就喜欢那个样子。“我们还要做些什么吧?”他说,“在酒店见个面,午后待在床上,像一对偷偷摸摸的情人,虽然浪漫,但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我们得告诉全世界,我和你是一对夫妻。”

茉黛很赞同。她也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可以和他每晚睡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她没有明说——她是那么喜欢跟他做爱,这让她有点羞于启齿。“我们可以建立家庭,让他们自己得出结论。”

“我不想那样,”他说,“那会让人觉得羞耻。”

她也有同感。她想把自己的幸福大声宣告出去,而不是把它偷偷藏起来。她为沃尔特感到骄傲,他那么英俊,勇敢,聪明过人。“我们可以再办一场婚礼,”她说,“先订婚,发布公告,再举行仪式,永远也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已经结婚快五年了。两次嫁给同一个人也不违法。”

他若有所思:“我父亲和你哥哥会反对。他们阻止不了我们,但会把一切都搞得很不愉快,毁了这件事的乐趣。”

“你说得对,”她无奈地说,“按菲茨的话,有些德国人的确让人觉得不错,但说到底,你是不会把妹妹嫁给这种人的。”

“所以我们必须把既成事实推给他们。”

“我们先告诉他们,然后在报纸上宣布这一消息,”她说,“我们要说这是新的世界秩序的象征。在和平条约签订的时候宣布这桩英德跨国婚姻。”

他有些疑虑:“具体该怎么做呢?”

“我去跟《尚流》杂志的编辑谈谈。他们很喜欢我,我给他们提供过大量材料。”

沃尔特笑着说:“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

“你在说什么?”

他伸手去床头柜上拿过皮夹,从里面取出那张杂志剪报。“我仅有的一张你的照片。”他说。

她从他手里接过来。年深日久,纸片已经变软,褪成了黄褐色。她仔细端详着照片。“这是战争之前拍的。”

“那之后它就一直陪着我。它也跟我一样熬了过来。”

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让褪色的照片变得更加模糊。

“别哭。”他抱住了她。

她把脸紧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哭泣着。有的女人动不动就哭,她从来就不是那样。但现在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为失去的岁月而哭,为数百万战死的男孩而哭,为这一切毫无意义又愚蠢的浪费而哭。她把自己克制了五年的泪水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等她哭完,脸上的泪水也干了,便如饥似渴地去吻他,他们又做爱了。

6月16日,菲茨那辆蓝色凯迪拉克在酒店接上沃尔特,载着他前往巴黎。茉黛认为《尚流》杂志会要他们两人拍张合照。沃尔特穿着一件战前在伦敦定做的斜纹软呢套装。这衣服有些肥大,但现在所有德国人穿的衣服都显得肥大。

沃尔特在水库大饭店设了一个小型情报局,用来监视法国、英国、美国和意大利的报纸,搜集德国代表团获得的小道消息。他知道协约国内部就德国的反对建议发生了激烈争吵。劳埃德·乔治是位能够灵活应对失误的政治家,他表示愿意重新考虑条约草案。但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说他已经十分慷慨,对任何修订建议都表示愤慨。出人意料的是,伍德罗·威尔逊也很顽固。他认为该草案是个公正的解决办法,一旦他打定了主意,便再也听不进任何批评。

协约国也在商议包括德国的几个同盟国家的和平条约,它们是奥地利、匈牙利、保加利亚和奥斯曼帝国。他们创造了几个崭新的国家——南斯拉夫和捷克斯洛伐克,将中东瓜分为英国和法国的地区。他们争论是否与列宁讲和。每个国家的民众都已厌倦战争,但也有少数权贵仍热衷于同布尔什维克斗争。英国的《每日邮报》发现国际犹太金融家支持莫斯科政权的阴谋——这是该报提出的一个较为难以置信的幻想。

在德国条约问题上,威尔逊和克列孟梭否决了劳埃德·乔治的建议,这天早些时候,住在水库大饭店的德国小组收到了一份毫无耐心的通告,限他们三天之内接受条款。

沃尔特坐在菲茨汽车的后座上,悲观地思考着自己国家的未来,它会变成另一块非洲殖民地,他想,当地居民拼死拼活,只为满足他们的外国主人。他不想在这种地方抚养自己的孩子。

茉黛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等着他,她打扮得十分漂亮,穿着一件薄纱夏装,她说是保罗·波烈的作品,那是她最喜欢的服装设计师。

摄影师有一面绘画背景墙,画的是开满鲜花的花园,茉黛觉得十分低俗,所以他们站在了餐厅的窗帘前,幸好窗帘十分朴素。起初他们并肩站着,就像陌生人那样谁也不碰谁。摄影师建议沃尔特跪在茉黛面前,但这太感情化了。最后终于找到两人都感到满意的姿势,他们双手相握,不是对着照相机,而是互相看着对方。

摄影师承诺明天就能把照片洗好。

他们随后去小旅馆吃午饭。“协约国不能强迫德国签字,”茉黛说,“那样就算不得谈判了。”

“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要是你们拒绝了,那会怎么样呢?”

“他们没说。”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代表团部分成员今晚返回柏林跟政府磋商。”他叹了口气,“我恐怕必须要走了。”

“那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宣布结婚的事。我明天拿到照片以后就回伦敦。”

“好吧,”他说,“我一回柏林就尽快告诉母亲。她会欣然接受。然后我再告诉父亲。他的反应会刚好相反吧。”

“我会告诉赫姆姑妈和碧,然后给在俄国的菲茨写信。”

“所以,暂时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了。”

“快吃完,然后我们就上床去。”

格斯和罗莎在杜伊勒里公园见面。巴黎已开始恢复正常,格斯高兴地想。阳光明媚,树木生出片片绿叶,男人们在扣眼里插着康乃馨,坐在那儿抽雪茄,一边看着世界上穿着最漂亮的女性们从眼前走过。在公园的一侧,里沃利路上充斥着轿车、卡车和马拉大车。在另一侧,一艘艘货运驳船在塞纳河上穿梭往来。也许,这个世界终归会恢复从前的样子。

罗莎穿着一件薄薄的红色棉布制服,戴着一顶宽檐帽,显得魅力十足。见到她那一刻,格斯想,如果我会画画,就画她现在这种样子。

他穿着一件蓝色夹克,头戴一顶时髦的硬草帽。她见到他时不禁嫣然一笑。

“怎么啦?”他问道。

“没怎么。你看上去很棒。”

“都是这顶帽子闹的,对吧?”

她强忍着没有再咯咯笑:“你真可爱。”

“显得很蠢。我也没办法。一戴帽子就这样,因为我整个看上去就像一把球头锤。”

她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你是巴黎最有魅力的男人。”

她真的这样想。格斯惊喜地想:我真有这么幸运?

他挽起她的胳膊。“我们走走吧。”他们朝着卢浮宫的方向开始散步。

她说:“你读了《尚流》杂志没有?”

“是伦敦的杂志吗?没有,怎么了?”

“看来你的亲密朋友茉黛小姐嫁给了一个德国人。”

“哦!”他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说你知道这事儿?”

“我猜到的。我1916年在柏林见过沃尔特,他请求我带了一封信给茉黛。我想这意味他们要么订了婚,要么已经结婚。”

“你真是深藏不露!从来就没有提过一个字。”

“这是个危险的秘密。”

“现在仍然危险。《尚流》杂志善待他们,但其他报纸可就不一定站在他们这边了。”

“茉黛以前也受到过报纸的攻击。她很坚强。”

罗莎有些尴尬:“我想那天晚上你们谈论的就是这个吧,我见你俩私下嘀咕着什么。”

“没错。她问我是否有关于沃尔特的任何消息。”

“我真愚蠢,竟怀疑你跟她调情。”

“我原谅你了,但下次你无理评判我的时候,就想一想这件事。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随便你问,格斯。”

“实际上是三个问题。”

“听上去不太吉利啊。像民间传说似的。如果答错的话我会被放逐吗?”

“你还是无政府主义者吗?”

“你觉得这碍事吗?”

“我在扪心自问,政见分歧会不会把我们分开。”

“无政府主义相信没有任何人拥有统治权。所有的政治哲学,从国王的君权神授到卢梭的社会契约论都在试图证明权力的正当性。无政府主义者认为所有这些理论都是失败的,因此没有任何形式的权力是合法的。”

“理论上说,实在令人无法辩驳。但这不可能付诸实施。”

“你领会得很快。实际上,所有的无政府主义者都是反对主流的,但他们对社会如何运转这一问题的看法差别很大。”

“你的看法呢?”

“我不像过去看得那么清楚了。报道白宫让我的政见稍有倾斜。但我仍然认为,权力需要证明自己的正当性。”

“我觉得我们不会为这种事情发生争吵。”

“好的。下一个问题?”

“跟我说说你的眼睛。”

“我天生如此。我应该做手术让它睁开。我的眼睑后面不过是一团无用的组织,不过我可以戴个玻璃眼球。但那样的话,它又得一直睁着。我认为还是闭着好。你觉得这很碍事吗?”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我可以吻它吗?”

她犹豫了一下:“好吧。”

他弯下腰来,吻了吻她紧闭的眼睑。他的嘴唇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觉,就像在亲吻她的脸颊。“谢谢你。”他说。

她平静地说:“以前从没有人这么做过。”

他点点头,猜测这可能是某种禁忌。

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爱你的一切,我要确信你知道这一点。”

“哦。”她沉默了一分钟,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但随后她笑了一下,恢复了她喜欢的那种干脆的语气,“嗯,如果你还想吻什么奇怪的东西,就告诉我好了。”

他不知道如何对这种含混却又令人激动的提议作出回应,便暂且放在一边,留着以后再仔细琢磨。“我还有一个问题。”

“来吧。”

“四个月前,我对你说我爱你。”

“我还没忘。”

“但你没有说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那不是明摆着的吗?”

“也许吧,但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你爱我吗?”

“唉,格斯,你还不明白吗?”她脸色变了,有些痛苦,“我实在配不上你。你是布法罗最抢手的单身汉,而我是个独眼的无政府主义者。你应该去爱一个优雅美丽的富家女。我是一个医生的女儿,我母亲是女佣。我不是你该爱的那种人。”

“你爱我吗?”他用平静而执拗的语气问。

她哭了起来:“当然,你这个笨蛋,我全身心爱着你。”

他伸出胳膊搂着她。“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他说。

赫姆姑妈放下手里的《尚流》杂志。“你竟然偷偷结了婚,这实在太糟糕了。”她对茉黛说,随后又同谋般笑了,“但这实在是太浪漫了!”

她们坐在菲茨在梅费尔家中的客厅里。战争结束后,碧用时新的装饰派艺术风格重新装修了房子,厅里摆着实用的椅子和阿斯普雷品牌店那种华而不实的现代派银制摆设。菲茨那个无赖朋友宾·韦斯特安普敦和他的妻子,以及茉黛和赫姆待在一起。伦敦社交季如火如荼,等碧准备停当,他们就要出门去看歌剧。她在跟三岁半的宝宝,以及十八个月大的安德鲁道晚安。

茉黛拿起杂志,又看了看那篇文章。上面的照片并不讨人喜欢。她原以为会看到两个相爱的人,但不幸的是那张照片看上去像是从电影中截取的场景。沃尔特像个掠食者,握着她的手,好色之徒般紧盯着她的眼睛,她则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正要落入他的诡计之中。

还好文章如她所愿。作者提醒读者茉黛女勋爵在战前曾是一位“时尚的妇女参政论者”,她开创《军人之妻》报,为留在家里的妇女争取权益,她还因为替杰妮·麦卡利抗争而进过监狱。文章说,她和沃尔特曾打算用正常的方式宣布订婚,战争爆发让这件事耽搁下来。他们匆忙而秘密的结合被描绘成在反常境况下孤注一掷采取的正确行动。

茉黛坚持让报纸准确无误地援引自己的话,杂志信守了这一承诺。“我知道有些英国人痛恨德国人,”她说,“但我也知道,沃尔特和其他许多德国人一样,尽了一切力量来阻止战争。现在,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必须跟以前的敌对者建立和平与友谊,我真心希望人们将我们的结合作为新世界的象征。”

经历过多年的政治运动,茉黛深知有时候一份出版物就会让你赢得支持,只要你能献上一个独家的精彩故事就行。

沃尔特按计划返回柏林。德国人开车前往火车站,一路上受尽人们的讥笑嘲弄。一位女秘书被人群里投来的石块击中。法国方面的评论说:“记住他们对比利时人做了什么。”女秘书仍留在医院里。与此同时,德国人民群情激奋,反对签署条约。

宾坐在茉黛旁边的沙发上。这一次他没像往常那样调情。“真希望你哥哥在这儿给你些建议。”他朝杂志那边点了点头。

茉黛给菲茨写了信,委婉地把自己结婚的消息告诉他,信封里还装了一张《尚流》杂志的剪报,让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已被伦敦社交界所接受。她不知这封信多久才能辗转交到菲茨手里,她也没指望几个月内会收到回复,到了那会儿,菲茨就是想反对也晚了。他只能强作欢颜,对她表示祝贺。

现在,竟然有人暗示她需要由男人告诉她该做什么,茉黛眉毛一竖。“菲茨又能说什么呢?”

“在可预见的将来,一个德国人的妻子生活会很艰难。”

“我不需要一个男人告诉我这些。”

“菲茨不在,我觉得自己有一定的责任。”

“请别这样。”茉黛强忍着不去发作。除了到世界各地的夜总会赌博狂饮,他还能给别人提什么建议?

他压低声音。“我不想把话说出来,不过……”他瞥了赫姆姑妈一眼,后者知趣地站起身,去为自己再续上一杯咖啡,“如果你愿意说这场婚姻一直不圆满,就有可能被废止。”

茉黛回想起报春花般淡黄色的窗帘,按捺着开心的笑容:“但我不能……”

“请别告诉我任何事情。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自己的选择。”

茉黛心里的火越来越大,但她强忍下去。“我知道这是好意,宾……”

“也有离婚的可能。总会有办法的,你知道,男人能给妻子提供各种理由。”

茉黛再也无法克制她的愤怒。“请马上停止这个话题,”她抬高声音说,“我丝毫不打算废止或者离婚。我爱沃尔特。”

宾紧绷着脸:“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认为菲茨作为一家之长会跟你说的话,如果他在这儿的话。”他站了起来,对妻子说,“我们还是走吧,好吗?我们没必要都迟到。”

几分钟后,碧穿着一件崭新的粉红丝绸外衣出现了。“我准备好了。”她好像一直在等着别人,而不是别人在等她。她的目光落在茉黛的左手上,注意到了那枚结婚戒指,但她没发表任何看法。茉黛把这件事告诉她的时候,她的反应十分谨慎,不支持也不反对。“我希望你幸福,”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也希望菲茨能接受你没有得到他许可的事实。”

几个人走了出去,上了汽车。这是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是蓝色的那辆滞留在法国之后菲茨买的。什么东西都由菲茨提供,茉黛想道:三个女人住的房子,她们身上贵得惊人的礼服外套,汽车,还有剧院的包厢。她在巴黎丽兹饭店的账单直接寄给菲茨在伦敦的律师阿尔伯特·索尔曼,他会不加询问地予以偿付。菲茨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知道,沃尔特永远无法让她过这种日子。也许宾说得对,没有了这些早已习惯的奢侈会让她难受。但她要跟她爱的人在一起。

因为碧的拖沓,她们在开幕前最后一分钟才到达考文特花园。观众已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三个女人匆匆登上铺了红地毯的楼梯,冲向她们的包厢。茉黛猛然记起看《唐璜》的时候自己跟沃尔特在这间包厢干的事情。她一下子害羞起来。当时她是中了什么邪,竟敢冒那种风险?

宾·韦斯特安普敦跟他妻子早来一步,起身为碧扶着椅子。观众席上一片寂静,演出即将开始。人们看歌剧时总要看看这里都来了什么人,把这当成乐事一件,当公主落座时,不少人回过头来。赫姆姑妈坐在第二排,但宾扶着前排的一个位子让茉黛坐。前排座位上传来一阵低声的议论——这里的人大多看见了《尚流》上的照片,读了那篇文章。其中很多人认识茉黛,这是伦敦的交际场,有贵族和政客、法官和主教,也有成功的艺术家和富有的商人,外加这些人的妻子。茉黛站了一会儿,让大家好好看看她,看她多么高兴,多么自豪。

但这是一个错误。

观众的声音出现了变化。低语声变得更响。尽管分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那声音本身就带着谴责,就像一只苍蝇遇到关着的玻璃窗而改变了嗡嗡声一样。茉黛吃了一惊。接着,她听到了另一种噪声,听上去像是可怕的嘘声。她带着困惑和惊慌坐了下来。

但这并不管用。现在,每个人都在盯着她。咝咝声在正厅蔓延开来,几秒钟后楼厅这里也嘘声四起。“各位!”宾无力地抗议着。

茉黛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仇恨,就连在妇女参政示威的高潮中也没遇到过。她感到肚子像抽筋一样疼痛。她希望音乐马上开始,但那位乐队指挥也在盯着她,把他的指挥棒放在一边。

她想要自豪地回视他们,但泪水涌上了双眼,模糊了她的视线。这场噩梦不会凭空结束。她不得不做点儿什么。

她站了起来,嘘声更响了。

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几乎像瞎了似的转过身去。她撞翻了自己的椅子,跌跌撞撞朝包厢后面的门口走去。赫姆姑妈站起来,嘴里念叨着:“哎呀,天啊,我的天啊。”

宾跳起来把门打开。茉黛走了出去,赫姆姑妈紧随其后。宾也跟着出来。在她身后,茉黛听见嘘声逐渐消失在一阵笑声之中,然后,让她恐怖的是,观众们开始鼓起掌来,庆贺他们赶走了她。这讥嘲的掌声伴着她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出剧院。

从公园大门到凡尔赛宫的那段路近两公里长。今天,道路的两侧站满了数百名身穿蓝色制服的法国骑兵。夏日的阳光照在他们的钢盔上熠熠生辉。他们举着挂有红白双色三角旗的长枪,小旗在暖风中猎猎舞动。

约翰尼·雷马克想办法让茉黛获邀参加和平条约的签署,不理会她在歌剧院受到的羞辱,但她不得不坐在敞开的货车后座,跟英国代表团的那些女秘书挤在一起,就像被送到市场的羊群。

一开始,德国人似乎要拒绝签署条约。战争英雄、陆军元帅冯·兴登堡表示他宁愿接受光荣的失败,也不要不光彩的和平。整个德国内阁已经辞职,他们不同意签署条约。他们在巴黎的代表团团长也是如此。最后,国民议会通过投票决定,除了那条臭名昭著的战争罪责条款以外,什么都签署。协约国立刻表示即使这样也是不可接受的。

“如果德国人拒绝,协约国会怎么办呢?”茉黛在他们的小酒店对沃尔特说,他们已经偷偷住在一起了。

“他们说他们会入侵德国。”

茉黛摇摇头:“我们的战士不会打仗的。”

“我们的战士也不会。”

“所以就是僵持。”

“只是英国海军还没有解除封锁,德国还是无法得到货物供应。协约国只需耐心等待,等德国各个城市都爆发粮食骚乱,他们就可以毫无阻拦地长驱直入了。”

“所以,你们只能签署。”

“要么签署,要么挨饿。”沃尔特悲哀地说。

今天是6月28日,五年前的这一天,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杀。

货车把秘书们带进院子,她们都尽量文雅得体地下了车。茉黛走进宫殿,登上大楼梯,两侧是穿着更为繁复的法国士兵,这会儿,共和国禁卫军戴的是银制头盔,上面有一撮马鬃羽毛。

最后她走进了镜厅。这是世界上最为宏伟壮观的大厅之一。有三个网球场并排连起来那么大。房间一侧是十七扇俯视花园的长窗,对面墙上,十七道镶嵌镜子的拱门反射着一扇扇窗户。更重要的是,正是在这个房间里,1871年普法战争结束之际,得胜的德国人加冕了他们的第一个皇帝,强迫法国签订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的条约。现在,德国人即将在同一个拱形天花板下受到羞辱。毫无疑问,他们中的一些人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报仇雪耻。你施加在他人身上的耻辱迟早要回到自己身上,茉黛想,今天来这儿参加仪式的人,脑子里会出现这种念头吗?大概不会。

她在一排红丝绒长椅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几十位记者和摄影师到场,一个电影摄制组带着巨大的电影摄影机来记录整个事件。大人物们三三两两走进屋子,在长桌前坐下,克列孟梭放松轻慢,威尔逊郑重其事,劳埃德·乔治则像一只年老的矮脚鸡。格斯·杜瓦也在其中,对着威尔逊的耳朵说了些什么,然后走到记者那边,跟一个年轻漂亮的独眼记者说话。茉黛想起以前见过她,看得出格斯爱上了她。

三点钟的时候,有人让大家肃静,大家充满敬意地沉默下来。克列孟梭说了句什么,门开了,两位德国签署人走了进来。茉黛从沃尔特那儿得知,柏林方面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名字写进条约,最后他们派出的是外交大臣和邮政大臣。两人面色苍白,一脸愧色。

克列孟梭作了简短的发言,然后招手让德国人走上前来。两人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在桌子上的一张纸上签了字。不一会儿,在某种秘密暗号的指令下,外面炮声大作,向世界宣告和平条约已经签署。

其他代表上前签名,不只是那些大国,而是所有的条约缔约国。这就花了很长时间,下面的观众开始交谈起来。德国人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一切结束后被人护送出去。

茉黛感到由衷的厌恶。她想,我们鼓吹和平的说教,但却一直在预谋报复。她起身离开王宫。外面,威尔逊和劳埃德·乔治被一群欢天喜地的观众死死围住。她绕过人群,沿路向镇子里的德国人旅店走去。

她希望沃尔特不会太沮丧。对他来说,这是个可怕的日子。

她见他正在收拾行李。“我们今晚回家,”他说,“代表团都要回去。”

“这么快!”她没怎么想过条约签署以后会发生什么。面对这件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她无法想象之后的事。

相比之下,沃尔特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也有了自己的计划。“跟我走。”他很简单地说。

“我无法获得去德国的许可。”

“你还需要谁的许可呢?我有你以茉黛·冯·乌尔里希夫人的名字办下的德国护照。”

她感到大惑不解。“你是怎么得到的?”她说,虽然这不是她脑子里想到的最重要的问题。

“这不困难。你是一个德国公民的妻子,有权拥有护照。我的特殊影响不过是缩短了流程,只花几个小时就办完了。”

她盯着他。这一切如此突然。

“你走吗?”他说。

她在他眼里看到一种可怕的恐惧。他认为她会在最后一分钟退缩。他这种害怕失去她的恐惧让她想哭。她为自己被如此热情深爱着而感到幸运。“是的,”她说,“是的,我走。我当然要跟你走。”

他还不大相信:“你确定要这样吗?”

她点点头:“你还记得《圣经》里路得的故事吗?”

“当然。可是……”

茉黛在最近几周又读过好几遍,她开始引述那段让自己感动的话:“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在哪里死……”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她使劲咽了一下,接着说,“你在哪里死,我也在哪里死,也葬在哪里。”

他笑了,但眼里闪着泪光。“谢谢你。”他说。

“我爱你,”她说,“什么时候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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