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口,半晌,只能低声道,“……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了,属下……”

“我不知道,”楚明允道,“抬起头,你来告诉我。”

身形僵硬,张攸暗自挣扎片刻,还是缓缓抬起了脸,撞上楚明允视线复又惶惶不安地垂下眼,“信里……是九江郡守韩大人送来了千两黄金,但您也看到了,他上面只说是抚慰犒赏的心意,什么要求都没提。大人明鉴,属下虽然确实收了,可……可我没有擅用职权做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你对淮南不闻不问,不就正是他要的,还需要做什么?”楚明允抬起手,手指轻轻地点在他额头,慢声道,“你们是各取所需,两相得益了,可我的事又该怎么办呢?”素白手指随着话音缓缓下滑,最终停在咽喉,指尖冰凉如刃,楚明允微蹙眉,瞧着他,“嗯?”

张攸已然面无人色,一动也不敢动,颤着声道:“……大人,其实属下,对寿春还是知情一点的。”

楚明允微微挑眉,“你刚才不是说不知道吗?”

“……刚才太慌张,一时没想起来。”张攸硬着头皮道,“这事是属下糊涂,但我还没完全被钱财迷了心窍。大人英明,韩郡守是要我什么都别管,可属下心里奇怪,就偷偷派斥候去了寿春附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斥候连守了好几天没见发生什么,本来以为是我多心了,结果叫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就出了事。”

楚明允收回手,“继续。”

张攸松了口气,忙续道:“说起来,那天晚上格外诡异古怪,半夜里城门关闭后出现许多士兵,把进出城门都围得密不透风,然后,”他脸色忍不住微微变了,“城里响起了惨叫声,一开始还很微弱,后来惨叫声越来越凄厉混乱,好像城墙里是地狱一样,再然后又出现了一队士兵跟守在城门的打了起来,一片混战,斥候没再多看就赶了回来,向我回报的时候还心有余悸,说是惨烈无比。”

楚明允蹙紧了眉,思量不语。

张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属下知道的,不敢隐瞒全都告诉您了,大人,属下是一时糊涂,犯下了大错,但……那些黄金我还分文未动,我愿全部献给大人,向您证明我对大人您是绝对忠心不二的!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再给你一次机会?”楚明允掀起眼帘,看着他笑了,“好啊,不过我还要一件东西。”

“大人请尽管吩咐!”张攸面露喜色。

“我要韩仲文写给你的那封信。”

“……信?”张攸顿时错愕不已,“那封信,不就在大人您手里吗?”

楚明允轻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将手中信封拆开,然后从中抽出了一张白纸,搁在了张攸面前,“拿来吧。”

张攸狠狠愣住,死死盯着那白纸,脸色几变,末了忍下所有情绪,起身走到书架隐蔽处,果真从一本书的夹层中抽出了一封信。捏着信的手因用力过大而微微颤抖,他不甘心地看了眼这封真正的信,顿了顿,抬头换上一脸笑意,双手将它奉给了楚明允,“属下……多谢大人。”

叩门声忽然响起,门外有人提声道:“大人,时候不早,该去校场检兵了。”

楚明允收起信起身,房门打开,门外的副将徐慎恭敬垂首,压低了声音,“主上。”

“嗯,”楚明允应道,“走吧。”

校场开阔,放眼下望,几万兵卒规整肃立,兵戈生寒,浑厚鼓声直冲霄汉。楚明允立于点将台上,风起,他凝眸遥望猎猎当空的旌旗,赤红的‘夏’字招展其上,良久,楚明允冷笑出声。

韩仲文将信递上,退回原位坐下,他看了看李承化阴沉的神情,忍不住开口补充道:“接连几日没有见到世子,应该是早就离开了,我派人去看时就只有这封信压在桌上,想来是给王爷您的。”

李承化没有说话,将信上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挨字挨词地钉在眼里,静得几乎压抑,转而猛地一阵巨响,他挥手把桌上杯砚全摔在了地上,一拳砸在桌案上,怒不可竭,“胡闹!”

侍女们惊慌地跪下收拾,韩仲文不禁道,“王爷,世子他……”

“这个逆子,真是反了!不辞而别,还敢说不用找他!就为了一个女人,抛了大业,抛了他的亲生父亲!”李承化眼底通红,紧攥成拳的手无可自抑地颤抖,“去为她收尸,收什么尸?都已经死了一年多了,他想要怎么个收尸!混账东西!”

话已至此,韩仲文听得明白,李承化自己又怎会不懂。李彻是从来心不在此,为顺遂父亲的苦撑也终于熬至尽头,如此一别,怕是再无归来日。

“逆子,为父熬了这么多年的心血,难道你真就没一点念头吗!”他紧攥着信纸,恨得要一把撕个粉碎,却在那一瞬间又生生住了手,许久,缓缓地把信一点点抹平,放在了桌上。李承化疲惫地靠上椅背,闭上眼,低声长叹,“痴儿啊……”

这角度恰好能看清他鬓边额角生出的白发,韩仲文看着,忽觉得西陵王似是在须臾间苍老了几分,他想了想道:“总归不过几天,世子又要掩人耳目,应该还走不远。王爷,不如下令封锁……”

“不用。”李承化抬手打断他,“找到能怎么样,心不在这里了,就算把他押回来,也还是要再跑的。”

“那王爷的意思是,随世子去了?”韩仲文揣度道。

半晌,李承化睁开了眼,眼底重归冷静,并不回答,而是转而问道,“你那边楚明允和苏世誉他们两个的情况怎么样?”

韩仲文也识趣,应声答道,“楚明允去了南境军营里检兵,不过王爷放心,那边我早已经打点过了,不会出差错的。”

李承化点点头,“那苏世誉呢?”

“苏世誉这几天在暗地打探洛辛的消息,”韩仲文笑了笑,“该说不愧是御史大夫,手段就是厉害,只可惜这寿春城毕竟是我的地方,他注定是白费力气。”

“还是要盯紧一点,免得出了岔子。”

“那是当然。”顿了顿,韩仲文微一犹豫,又道,“还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王爷。”

“什么事?”李承化问道。

韩仲文神情复杂,“还是楚明允和苏世誉,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两个的关系,”他纠结了一下形容,“……是那种断袖之情。”

“……断袖?”李承化明显地愣了一下,“你确定没弄错?”

“是,我也觉得难以置信,毕竟两个男人怎么能……”韩仲文脸色难看,之后的话难以出口。

“听着可真像个笑话,苏诀将军的独子,御史大夫苏世誉,居然喜欢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佞臣。”李承化笑了出声,不禁摇头感叹,“苏诀要是还活着,我看是能把苏世誉直接在祠堂里杀了祭祖谢罪。”他抬头看向韩仲文,“这消息你确定吗?”

“这是他们亲口承认的,派去监视的人也回报说他们两个举止亲密,不像是有假。”韩仲文道。

李承化忽然就沉默不语了,暗自思索着什么,方才的苍老之色消弭无踪,唯见得满怀野心者端坐沉思,眼中锐利的光一闪而逝。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赶在初一修好发出来啦。再说一次,新年快乐啊诸位!希望大家继续爱楚苏,么么哒!

☆、[第六十四章]

马车停在了府邸前,苏世誉抬手将车帘掀开一线,看了眼朱红描金的都尉府匾,并不急着下车。

这些天他多方打探洛辛的消息,却始终是一无所获,仿佛洛辛真在淮南凭空消失了,半点踪迹都寻觅不得。而正一筹莫展之际,苏白突然就带回了个消息,说是九江都尉梁进自称跟洛辛有过接触,想请御史大人今晚过府一叙。

梁进自然也是淮南王伏诛后和韩仲文一同被朝廷委派来的官吏,早前进京时与苏世誉匆匆见过一面,远谈不上熟悉,但他的能力却是清楚的,否则也不会担任起掌管九江郡军务大事的职位。相比其他人,梁进的确最有可能见到过洛辛,但他若果真知道消息,为何不一早上报朝廷,或者在苏世誉刚到达时就回报,偏偏拖延到现在才想起来?

“公子,就是这里。”苏白俯身掀起车帘。

苏世誉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便下车,抬眼正看见梁进快步迎了出来,客气一笑,“梁大人久等了。”

“哪里哪里,苏大人快请进。”梁进满面笑意,领他到了正厅。厅中矮桌上早设好了杯盏,美艳侍女捧酒立在一旁,铜枝烛台,香雾袅袅,哪里像谈公事,分明是宴客的架势。

苏世誉扫视一周,看向梁进,“梁大人稍后还有客人?”

“怎么会,今晚只请了苏大人您一个。”梁进招呼道,“苏大人请坐。”

“谈事的话,我以为还是在书房更好些。”苏世誉道。

“哎,那事不急,咱们等会儿再去书房说也不迟。”梁进拿过酒杯,“第一次请苏大人,来,我敬您一杯。”

苏世誉不好再推脱,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那就多谢招待了。”

“好说好说。”梁进笑着落座,余光扫了侍女一眼。

侍女走到苏世誉身旁,弯腰为他添满了酒。纤细指尖滑过壶身,她举止轻柔中带着难言的妩媚,脖颈白皙细腻,襟前因动作而微微松散开一片春光,不经意间抵在苏世誉肩头一点温软。

苏世誉往旁处稍避让了些,淡淡一笑,“劳烦了。”

侍女抬眸看他,抿唇轻笑,直起身却不退下了,他清晰地闻见那脂粉香气,蓦然间神思一滞,思绪恍惚起来。

侍女便俯下了身,贴在苏世誉的耳畔,呵气如兰,“大人……”

晕眩感与燥热感在刹那间相伴袭来,苏世誉猛地皱紧了眉,看向梁进。只见梁进起身退开了几步,一把按住见势不对要冲上来的苏白,回头又使了个眼色,才步入厅中的一列妖娆舞姬得令,缠在了苏世誉身旁。

个个雪肤花貌,皆是媚眼如丝,更有大胆的伸臂搂住他脖颈,巧笑连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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