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元子再没过一天顺心的日子,心情烦躁极了,她接连向医大升学预备学校打了多次电话,但每次对方女办事员都回答说:“桥田先生不在家,不知到哪儿去了,也不知什么时间回来,原口小姐来电话的事,已经告诉理事长了。”

元子直感桥田是在有意回避她,但她认为他不敢,那只是一条死胡同。如果桥田违背了字据上的诺言,不把赤坂的土地转让绐她,那么,他在医大预备学校经营方面的恶劣手段就要暴露出去,这一危险性,元子已向他敲了警钟,发了宣言。他从学生家长那里勒索来的开盘交易费,并没有都给大学教授和职员,大多数是被桥田自己私吞了,其中的一部分,已经由前校长江口虎雄记录在笔记本里,还有交钱的学生家长(医生)的名字、为了偷税而匿名存款的金融机关的名字,也记在笔记本上。她还委托青山的东洋兴信所作了调查。这一切内情都掌握在元子手里,所以元子曾对桥田说过,如果他失约,不把梅村的土地转让给元子,元子就要向国家税务局揭发他,并且还要以诈骗和私吞的嫌疑报告警察。

桥田如果不舍得失掉赤坂那块土地,他就要鸡飞蛋打,本利全丢。这一结果,他自己比谁都清楚。所以元子分析,桥田无论怎么回避她的电话,但是再过几天,临近字据上的期限时,他就只好认输了,一定会来联系。

不过,元子尽管这样自我安慰,可是在应酬长谷川庄治方面,她还是焦虑不安。因为她要向长谷川支付那一亿五千四百万元的期限,越来越迫近了。

不知什么原因,岛崎澄江从那以后,既不来电话,也不见人影。以前,她又来电话,又来访,频繁得要命,而这一阵子,她突然断绝联系了。会不会是病了呢?澄江可能了解桥田的消息,所以元子想给梅村店打电话看看。但她又想起,澄江要求她尽量别往店里打电话,这又使她很为难。

元子正在考虑,是不是明天给梅村店打电话看看,可是到夜里十点左右,桥田给咖尔乃打来了电话。

“喂,是老板娘吗?好久没见啦!”

桥田好象在什么地方喝酒,在他那酒醉的嘶哑声背后,有伴奏的音乐声。

“哎呀!”

元子从内心发出一声惊叫。她从听筒里听到桥田乐哈哈地笑着说:

“对不起,对不起,你屡次给学校里打电话,我都知道。但是因为每天忙得团团转,和你联系太迟了,我决没有忘记那件事。”

元子知道桥田不是回避,心里踏实下来了。

“喏,那件事一定妥善解决好,明天白天见见面好吗?”

“在什么地方好?”元子问。

“这样吧,在Y饭店的西餐馆里吃午饭怎么样?十二点在十五楼的哥斯达黎加,在那个时候我给你。”

“谢谢。”

元子对着受话器,高兴得不知不觉低头道谢。

“那就这样说定了。”

桥田挂断了电话,他那最后的声音,热乎乎地传到元子的心里。

这样一来,元子终于放心了。桥田还真的不是有意回避她。他说因为工作忙,在外面到处奔跑,那不过是借口。没有联系的三天,正是他焦急不堪的时间。

她还想梅村那块土地,桥田弄到手也是很不容易的。现在又必须白白送给她,随着字据上规定日期的迫近,桥田的恼恨象潮水一般涨上来。她打电话催促的时候,他装着回避试探,说不在办公室。但是敷衍是无济于事的。桥田如果要逃避,那就意味着他的自我毁灭。元子现在的心情,好象猎师把网张开收捕猎物时那样,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规模壮大的卢丹俱乐部眼看就要到手了。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桥田还把午餐的地点指定在Y饭店的哥斯达黎加西餐馆。那么,他现在该是什么心情呢?元子揣摩不透。在那个地方,桥田曾经引诱元子,并受到了元子的奚落,从此和做替身的岛崎相好。对桥田这个色鬼来说,那个地方是能勾起他复杂回忆的场所。桥田选择这种地方,实在有点与众不同之处,是不是他要再一次利用那里的气氛诱惑自己哪?

桥田是色鬼,元子推测,吃饭只是引子,实际上是引诱的手段,关于赤坂那块土地的等于白白让渡,也就是交接权利书等等的手续,他很可能说等进了房间以后再办理。元子想到这里暗暗盘算,在这期间,必须适当地和他周旋,把要得到的东西,必须首先夺取过来。不过,那桥田也是老奸巨猾,在这方面的讨价还价,肯定困难重重。

到那时候,他一手拿着土地权利书和让渡书在元子眼前炫耀,一面向元子求爱。象桥田这种类型的男人,那么值钱的土地白白让一个女人诈了去,为了泄愤,他至少要在女人体内留下点污迹。达不到这个目的,他是不能甘心的。

元子考虑到这些,觉得必须事先准备好,到时候该怎样回答他。到那时可以说土地的转移登记手续不办利索,没有心思干那种事,等一切称办妥了吧!这样能行得通吗?

这一晚上,元子因为考虑明天的成果,一直没睡好。把赤坂的土地弄到手,是关系到卢丹店到手的中心大事。

元子很久没有从Y饭店的十五层楼上俯瞰赤坂一带的风景了。路对面的茶馆,元子曾经在这个茶馆里仰视过这个饭店九层楼968号房间的窗户,当时一股强烈的情欲不由得迸发了出来。在那黑洞洞的窗户里面,关闭着桥田和岛崎澄江的爱欲,一方是作为自己替身的女子在那里极力周旋,一方是欲火正旺的男子。

元子那失掉理智的慌乱心情,就是在那个茶馆里开始的。和安岛富夫发生了那件事,现在想起来,如同梦幻一样。安岛是个不诚实的人,现在她明白了。她从安岛给她的教训中觉悟到,一个女人,不能迷恋在男人的身体上,最根本的,首先是专心致志埋头工作,积累财富。有许多女人好不容易攒下点财产,由于一片痴情,陷进了对男人的迷恋,结果连财产也失掉了。

“哟,让您久等啦!”

桥田常雄从身后轻轻碰了一下元子的腰带,他那秃顶的前额和扁平的鼻子,正好对在转回身来的元子面前,他张大嘴朝着元子笑。

“啊呀,您来啦……”

元子此时所盼望的人当然是桥田,但她决不是把他当作恋人盼望的。她独自一人,心脏激烈地跳动。她跟在桥田身后,兴冲冲地走进旁边的哥斯达黎加内。

两人找到了座位,面对面地坐在椅子上。男侍拿来菜单放在他们眼前,桥田探着下巴看着菜单,依次订了燻鲑鱼、浓汤和烤牛肉。烤牛肉是指定要三百克的份儿。元子自己要了蔬菜、清炖肉汤以及奶汁烤比目鱼。

“你吃的真简单啊。”

男侍拿走菜单之后,桥田说。

“可不是嘛,大白天,吃不了那么多。”

三百克烤牛肉,哪能吃得了啊!元子不禁朝着桥田那精力充沛的红脸点头感叹。接着,桥田又要了VSOP白兰地酒。

看样子,桥田近日好景气!也不象光是虚荣。元子根据这种情况判断,赤坂那块土地,桥田是能简单让渡给她的。昨天夜里,他的确在电话上说:今天办理让渡手续。

“你打来好几次电话,我都没和你联系上,很抱歉。”

桥田又把昨夜在电话上道歉的话重说了一遍。

“哪里,我明知您工作很忙,却数次打电话打搅您,应该是我向您道歉。”元子也低下了头。

“反正是忙。即使是现在,学校的学生本来已经满额了,可是申请入学的学生仍然不断增加。为了照顾情面,怎么也要收下很多失学二年和三年的学生。另外,为了学生的升大学问题,而要在大学及其他方面积极活动。所以我就是用分身法分成几个人,也忙不过来。”

“很好嘛!那样的话……”

预备学校的学生越多,桥田的收入就越膨胀。在这当中,对医大等方面,要以交易费的名义付出一些。所谓其他方面,一定是和医大有密切关系的权威人士,对他们也要付给通融费。但是,无论怎么说,桥田从这当中榨取的钱数最多。他那贪婪的手段,也被前校长江口虎雄记在笔记本里。

由于男侍往两只玻璃杯里斟酒,两人同时把酒杯伸出去碰在一起。这时候元子暗暗感激,她认为这是桥田把梅村那块土地转让给自己的成功的预兆。

在上来配菜和汤的过程中,桥田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快活地独自说个不停。不过,他所说的主要内容,是把自己经营预备学校的情况,变成了家常话自我炫耀。

正餐上来了,桥田还在喋喋不休地往下讲。他一面切着象西欧人常吃的那种厚厚的三百克烤牛肉,一面贪婪地喝着白兰地,关于土地转让的事,他一句也不提。

元子本来是为土地转让的事来和桥田会见的,她见桥田一直不提这件事,自己终于忍耐不住了。她想趁桥田还不太醉的当儿,下决心把他答应转让的那块土地弄到手。这时候,元子可能是精神过度兴奋的关系,连奶汁烤的比目鱼都咽不顺通。

“喂,桥田先生,咱们商谈的那事怎么样啦?”元子脸上充满了娇态和笑容,但内心却焦躁不安。

“哪件事?”桥田一边嚼着那肥大的肉片,一边心不在焉地将瞳孔朝着元子的脸说:

“到底什么事啊?”

“唉呀,您忘了?就是澄江的赡养费和赤坂那梅村的土地呀!现在,赤坂那六十坪土地已经归桥田先生所有了,您不是说好要转让给我吗?”

“哦,是那个事啊!”桥田拿着小刀不停地切着牛排接着说:

“那块土地若是卖的话,要和梅村店的女主人接洽,那是梅村喜美的土地呀!”

“咹?”

元子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探出上身问:

“您说什么?”

“你问的是不是赤坂第四条街四十六号那块土地?土地号数是一七六三八,面积是一九八平方米,对不对?”桥田反问。

“对!”

“那是梅村的土地,想买的话,还是和梅村喜美商量一下好。不过,那个娘们的胃口可不浅哪,要价特别贵。”桥田切着牛排说。那牛排仿佛三趾驼鸟流出来的血一样。

“桥田先生,您是不是喝醉啦?”

“哪里,喝这么点酒,还不至于醉。”

桥田为了证实他没有醉,又拿起拿破仑酒瓶往玻璃杯里斟酒。

“桥田先生,那块土地不是已经归您所有了吗?”

“不,那是梅村的土地。”

元子狠狠盯着桥田:

“撒谎。我去麻布的登记所查看了登记簿,不但是查看了,还搞了复印本,法务局根据法务大臣的命令,已把那块土地转移登记给桥田常雄所有了,那上面有明文记载,难道这不是真的吗?”

“咦?怎么,你特意到登记所去了吗?”桥田的眼神一点也不慌张。

“是的。”

“让你辛苦啦。但是,法务局只是在登记簿上记载了我的申请报告呀!以后如果有了变动,登记簿上还要根据申请报告再作新的登记呀!”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是这样,你听着——”

桥田两手夹着玻璃杯,好象要用掌上的温度来暖热白兰地。不过,这从容不迫的动作,又象是在元子面前玩味着什么似的。他接着说:

“土地登记手续里有一条,如果当事人有失误,还可以勾消,比方说土地的转移登记,如果双方有什么疏忽或失误,就可以申请在登记簿上再恢复原样,这就是所谓的失误勾消法。赤坂第四条街四十六号的那块土地,梅村喜美和桥田常雄都是因考虑不周而让渡,因此,后来又申请改回来了,也就是说,又把那块土地从桥田所有归还梅村喜美所有了。十天前刚办完了勾消手续。”

会有这种可能吗?元子疑惑不解。

“那块土地归我所有,时间很短。所谓失误登记,情况是这样,我们双方没有经过买卖,也没有交纳税金,这样做当然是有利的。但是,这种倣法,只有在征税期之前才能进行,梅村喜美和我之间当时进行的转移登记,就是在征税之前。后来我们双方又因为种种原因不想转让了,所以又申请勾消了。”

失误勾消——真会有这种事情吗?元子张大了眼睛茫然出神地呆视着前方。

“我的话你若是不信,请再去法务局港派出所查看一次。”

“可是,可是……”元子竭尽全力说:

“您昨天在电话上,不是说今天把土地让渡给我吗?”

“我确实说过让渡,但我没说让渡土地呀!”

“那么,您说的是让渡什么?”

“教导!我要对你这贪婪的财迷禀性给以教导,这就是我要让渡给你的东西。”

桥田把手掌温暖的拿破仑

酒,象是味道格外甘美的样子一口咽了下去。

元子跑出了Y饭店,迎面就驶来了等客的出租汽车,她马上乘车朝东麻布的法务局港派出所方向奔去了。

“失误勾消。”——世上会有这种事吗?

土地所有权根据在法务局的登记,是受法律保护的,是保证没有问题的。那种转移登记也是在法律允许下进行的。法律是公认的真理,不能有一点空隙让人可乘。在法律保护下的转移登记,就象穿上了铠甲一样保证安全,个人初步错误之类的内容,不可能以“失误”等名义溶进转移登记中去,那样就削弱了转移登记的法律作用,法律也不应该承认这种失误,更不应该向这种失误让步,勾消原来的转移登记。

元子虽然这样确信自己的看法,可是桥田那严肃认真的语言和表情,也看不出是撒谎。桥田的话究竟是为了暂时逃避现实而撒谎呢?还是真的确有其事呢?元子一时揣摩不透,心情也随着不安起来。桥田说的假若不是事实,他怎么敢骂元子是贪财迷呢?更不敢用“让渡教导”的话来羞辱她。但是另一方面,桥田因为元子要把他的土地白白敲诈去,他不能不怀有满腔的忿恨,对元子的辱骂,也可能是这种忿懑不平的发作。

元子在半信半疑中,反复考虑着各种可能性。她心情急躁,巴不得马上就看到登记簿,又怕亲眼看到那可怕的事实。她心情沮丧,忐忑不安,在出租汽车里坐了二十分钟,简直不能自己。

她沿着法务局港派出所的石阶跑了上去,气喘吁吁地来到柜台前站下来。

办事员拿出一张查看登记簿申请书交给她,并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那苍白的脸。

元子把登记簿一打开,映入她眼帘的内容是:

地点:港区赤坂第四条街四十六号。

土地号:一七六三八。

内容:宅地

面积:一九二点四二平方米。

事项栏:所有权转移,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原因,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买卖。

所有者:品川区荏原第八条街二五八号,桥田常雄。

以上的事项栏被红笔勾消了,又写了以下内容:

事项栏:此栏内所有权勾消。昭和五十四年五月十八日。原因,失误。

元子看着看着,不觉眼前朦胧起来,唯一留在瞳孔里的印象,就是登记簿上那打X的红线。

桥田没有撒谎,被法律保证的土地,又由于法律承认失误而被勾消,这也是法律保护的。登记簿上写的日期,正好就是桥田所说的十天前。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元子百思不解地抬起了头。可是办事员没有理她,而是和外边进来的人说话去了。另外的工作人员正在打电话,没人理她。

元子有气无力地推开门走出去,下了石阶。那石阶本来很低,但元子的脚步却踉踉跄跄,仿佛要跌倒似的。

沿路是并排挂着“司法书士”招牌的办公所。元子信步走进一家,里面没有其他客人。

气色不好的代书人站在桌前迎接元子,桌上竖着一排法律方面的书。

“有事向您请教。”元子立即开口说:

“关于土地转移登记方面的事,所谓因失误勾消是怎么回事?”

代书人面对这眼睛充血的女客,似乎有点惊奇。不过,司法书士办公所就开在法务局附近,经常接待有这种事的客人,所以代书人认为这位女客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便朝元子微笑着点头,说:

“在不动产登记法里,不论采用什么手续,不应该有所谓因失误而勾消的规定。但是,在民法第九十五条中,有所谓‘失误’这一项。”司法书士告诉元子。

“您说的第九十五条是什么?”

“这一条是‘法律行为要素中,如有失误,其表示意思无效。’这条就是失误勾消的依据。简而言之,就是在原来登记的时候因为弄错了,登记无效。就是这个意思。”

“土地转移登记是在买卖的基础上进行的,那么,买卖的失误是什么意思呢?”

“那是作为原则提出来的。但是,如果是不动产的买卖,双方都说那是错误的,也没有办法。作为法务局,不得不接受当事人的申请,但不能把‘失误’的字句记在登记簿里,只有用‘勾消’的方式来处理。”

“土地的买卖,是要动用大量资金的,怎么会发生失误呢?”

“您说得对。不过,这里还有一些内情,例如,父母把所有土地传给子女,要交大量的赠与税。如果害怕交税而又取消赠与的时候,就借口转移登记的子女名字错了,以此为理由申请勾消。如果这种手续是在征税期来到之前办理,那明显就是一种偷税的手段。登记所即使是明白这些内情,但是如果当事人执意坚持说是登记错了,登记所也没有办法。”

原来桥田是钻了这个空子,搞了一场恶作剧来欺骗我?元子正在纳闷。

“有人正是利用失误登记的勾消来进行偷税。”

元子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咬紧嘴唇。代书人以为她在认真听自己的讲话,便又继续说:

“比方说吧,我经营的公司破了产,财产很可能被抵押,因此,我就在抵押之前,把土地卖给你。在这期间的税金还是我拿,这就不是真卖给你,而是把财产隐蔽起来的一种方法,等到公司又恢复起来了,我还想把土地再从登记所的登记簿上恢复到我户头上来。就是这样作,也要交税。一般地说,登记费、印花费等等,都是相当多的。在买卖的情况下,要按照交易价格的千分之五十收税,也就是说,一元钱收五分税,一亿元的买卖价格,就要交税五百万元。可是,如果采用失误登记的勾消方法,只按一件物交一千元的方法计算,比方说,土地上有房屋之类的建筑物,那就按土地和房屋两件,交两千元就行了。因此,我要收回土地的时候,不采用买回来的方法,而釆用失误登记勾消的方法。只是,这种买卖形式如果有第三者介入的话,就不灵了,只有在两个当事人之间才能进行。”

“多谢。”元子听了后道谢。

“看样子你发生什么事啦?”

“不,没什么,应该付给你多少钱?”

“只动动嘴,什么也没干,不要钱。”

“那怎么行呢?”

元子从钱包抽出一张五千元钞票放在桌子上。

“哎呀,这可太不敢当了。”

“不,不,别客气,你收下吧。”

元子从屋里跑了出去。

一亿六千八百万元没有影了。

元子终于明白了,这是桥田常雄和梅村喜美合伙设计的圈套。如果没有梅村喜美的配合,这失误勾消的把戏是演不成的。在梅村卖给桥田土地的当初,两人就密谋好了。

元子完全上了桥田的当,当她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气得周身发抖。

出租汽车驶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请到代田去。”

“代田言是世田谷的代田吧?”

“是,那里的第六条街。”

司机驶车到了涉谷,又向驹场方向加快了速度。当汽车从自己公寓通过的时候,平日看惯了的美丽景色,似乎全都失去了光彩。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元子认为有必要镇静下来想想看。当梅村的女服务员岛崎澄江和桥田发生关系后,自己抓住预备学校的违法材料要挟桥田的当初,梅村的地皮已经归属在桥田名下,这一点不光是澄江的透露,自己也亲自到登记所证实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桥田表示要“买”梅村的时候,元子并没掌握他在预备学校里的违法事实,所以根本谈不上向他强要土地。那么在自己向他进攻之前,梅村是否就按这种“失误”的形式把土地卖给桥田了呢?

如果说这是桥田和梅村俩共谋的圈套,那么,事先桥田就已经预想到元子对那块土地的要求。否则,他就不可能在元子要挟他之前,搞这种以勾消为前提的登记把戏了。

那么,难道那个时候桥田就看穿了自己对他敲诈土地的意图吗?他是为此而设下了“勾消失误登记”这一圏套让自己往里钻吗?

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使人相信的。桥田既没占卜,也没长千里眼,那个时候,他怎么能有那样的预见呢?绝对不能这样认为。

这么说来,是他看出了自己性格上的必然,才设计操纵自己走上这步田地的吗?只能这样来解释了。

但是,尽管这样,桥田为什么又用那么深远的方法,把元子当作打击目标呢?元子威胁桥田的心情,是在她掌握了预备学校的违法材枓之后发生的,在这之前,她和桥田之向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元子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得罪的桥田。

前面的路被堵塞,出租汽车停了下来。

“前面的路修工事,上一次是煤气工事,这次是水道工事,这两项工程为什么不同时进行?效率太低啦。”

因为道路阻塞,元子看到坐在前面车上的男女后影,不觉想起以前那同样的情景。

那是元子为了查看桥田常雄的土地登记情況,到法务局港派出所去,在朝青山兴信所方向驶去的路上发生的事。今天只是男女乘客和地点不同。

那次是男子肥胖,脖颈几乎缩进洋服脊背里。女的身穿驼绒色溜肩式的西服上衣,披发很长。从男女后身来看,相当亲密地紧靠在一起,酷似桥田和岛崎澄江。

当时过了两天,澄江到元子家去,元子问她两天前是不是和桥田一起乘车外出,她承认说:

“桥田先生给梅村店来电话,说在晚上上班以前,叫我出去陪他在那一带兜兜风,我如果拒绝他,又怕他以后不给我钱,没有办法,我就答应他去了。不管什么时候乘车,他都是那样紧靠着我,讨厌也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那么,你对桥田是不是也有些眷恋和依依不舍?”

“没有,绝对没有。”

“真的吗?”

“真的,老板娘,请你相信我。”

岛崎澄江当时的这些回答,元子开始怀疑了,澄江和桥田保持关系,并不是因为她没有办法离开桥田,看来她从老早以前就和桥田勾搭在一起了。这就是元子对桥田和澄江关系的新的猜测。

桥田很早以前就是梅村店的常客。女服务员岛崎澄江就在梅村店里,两人不能说绝对不发生爱情。那么,元子让岛崎澄江作自己的替身,去Y饭店应酬自己的时候,她的行动又如何解释呢?

让她作替身这本是自己的主意。自己当时是抓住了桥田好色的弱点,才利用了澄江。但是,假如在那以前,澄江和桥田就已经勾搭上了的话,岂不就是两人故意装作上了圈套的假象迷惑自己吗?

元子不由得又联想起岛崎澄江到咖尔乃来要求当女招待的第二天,马上又给打来了电话,告诉元子说桥田可能要买梅村店。这么说来,岛崎澄江到咖尔乃来,也是执行桥田的计划。

原来连岛崎澄江也和桥田共谋来欺骗自己哟!哦,怪不得澄江以前那样频繁地和自己联系,而现在竟一下子连个人影也见不到了。

这场骗局的主谋是桥田常雄,是他和岛崎澄江及梅村喜美共同密谋策划的。当然,梅村店不是要关闭,它今后还要继续经营下去。

元子感到一阵恶心,想吐。她明白了自己是受了欺骗,心里十分窝火,由于对桥田等人的轻蔑和憎恶,连自己胃里的东西都好象要倒出来。她赶快用手帕堵着嘴。

出租汽车跑动起来了,元子拉开了车窗。

“你哪儿不舒服了吗?”司机窥视着后望镜问。

“好象……晕车。”

“小姐,别吐在车内地板上,这里也不能停车,你用力把头探出去。”被车群包围在当中的司机焦急地说。

元子明知有危险,还是把头探出窗外,从胃里反上来的东西,到了喉咙又返回食道内去了,发出了鹅鸣一般的声音。随着车行的每一次晃动,她都发生一次这样的冲动。

可能是吐出一点酸溜溜的胃液,心里多少镇定一些了。

“司机师傅……就在那边下车吧!”

元子想赶快找点水喝。

司机连回答都没表示,没好气地睬了一下车闸。元子付车费的时候,还处于迷糊状态。她下车后看到了一家茶馆,便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

茶馆内光线微暗,靠里侧只坐着三个客人,比较闲散。元子把双手伏在桌上,勉强坐了下来。

一个女招待先把水送了过来,也没说什么,从头上往下看了看元子。

“我要红茶。”

女侍默默走了进去,脸上连点微笑都没有。

元子立即端起杯来喝水。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液体从食道里流了下去,胃里一受刺激,又翻腾起来。

元子尽

量稳住脚步走进厕所,但内心却急得想跑。

呕出来的东西不多。漱口之后,心情稍微好受一点。对着镜子一看,脸色苍白,瞳孔变得仿佛鱼眼一般。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化妆盒重新化妆。粉扑在脸上敲过之后,颊上又变成玫瑰红了。接着又重描了眼眉,仔细抹了口红,终于恢复了原状,但是脸上仍然没有光泽。

这是登记簿给她的打击。桥田常雄那“所有权勾消·原因失误”等文字,还有那划X的红线,是打向元子的沉重的铁锤。说到底,又是法律的暴力,或者说是不讲理的法律,把元子将要得到的一亿六千八百万元给粉碎了。

法律竟被利用为圈套,难道可以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

为人们公认的、丝亳无懈可击的不动产登记法竟有这样一个陷阱,桥田就是利用民法上关于“法律行为要素中如有失误,其表示的意思无效”这一条文,设下圈套欺骗了自己,他的做法说明他是货真价实的诡辩家。怪不得他能挂着医大预备学校的牌子,以交易费和通融费的名义,大量敲诈非法收入,看他大概对法律的漏洞作了极为深入的研究,因而轻易地使自己就范。

赤坂的土地在弹指一挥间没有影了。梅村店现在在元子眼里,宛如坚固的城堡一样耸立不动。

另一方面,卢丹店也跑掉了,就连自己的咖尔乃店也可能保不住,那可是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座城堡啊!她委托的不动产经纪人已经来话说有人要买。

根据卢丹店主长谷川庄治的要求,元子已经预付给他四千万元,这笔钱因为是定金,如果元子破坏了契约而不买卢丹店,长谷川庄治也不再还给她了。元子手里只有一千万元,咖尔乃店再卖二千万元,合起来也只有三千万元。还欠下长谷川一亿五千四百万元没有着落。

长谷川还要求,元子若是破坏了契约,他要按照四千万元定金加倍,再收元子四千万元罚款。临时契约书上也写明了这一顼。当然,欠下的钱到期不付,也是破坏契约。

“按照这份临时契约,万一您的情况有变,破坏了契约,就要按照定金的倍数再收四千万元,这一点请谅解。”

长谷川立字据时的说话声,又在元子耳边回响。

就是把咖尔乃店卖了,也凑不起这些钱来。从明天起,除了当乞丐,别无出路了。

元子一时急出了一身油汗,血压下降,好象患了贫血症,心脏急速跳动,心情又难受起来。

她回到座位上。放在桌上的红茶凉透了,砂糖没有溶化,元子只啜了一口。站在里面的女侍绷着脸,直盯盯地看着她。

——这样的话,只有把桥田的坏事公布出去了。医大预备学校前任校长江口虎雄的笔记,元子有复印件,这就是致桥田于破灭的资料。

这份资料也就是元子的“第三黑皮笔记本”,是前些天由安岛富夫带领,去前任校长江口虎雄家里取来的。安岛和桥田的关系很坏,江口老人对桥田也很有气,可以说安岛和江口是桥田的共同敌人,因此两人便携起手来,把记录桥田坏事的笔记本借给了元子。

但是,元子现在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新的怀疑。元子把得到江口笔记的事已经对桥田说过了,所以桥田就认了输,答应把梅村那块土地无偿让给元子,并签署了字据。

桥田现在违背诺言,这会带来什么恶果,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又钻了法律的空子,玩弄了讼师诡辩术的伎俩。看架势,桥田是要和元子对抗到底了。

是什么原因推动桥田变了心呢?桥田明知元子一旦发表了那些材料,就要使自己身败名裂,可是为什么他敢斗胆进行反击呢?究竟是什么消除了他那恐惧心理呢?

元子首先产生的不安是对江口虎雄的笔记内容发生了怀疑,是不是老人记的不准确?

她细心想了想看,不能不感到心慌。江口虽说是校长,但只是一尊牌位,预备学校的经营和事务,完全不让他接触,一切都是桥田独裁。因此,江口对桥田的做法虽然就近看到一些,但那记录可能有一半是推测的。学生家长的姓名,以及从他们那里收来的钱数,虽然都有记载,但那也可能是江口老人的推测。

桥田开始听说有江口的笔记,不觉吃了一惊,感到害怕。后来他可能察觉,江口老人的笔记,只是根据自己的推测写下来的,不能公布出来。所以他对笔记又不害怕了。元子分析桥田的变化,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那么,江口的笔记真的是凭推测写下来的吗?写在那里面的具体内容靠得住吗?元子觉得有必要和江口老人确认一下。

桥田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也可能是他在故弄玄虚,我不能再上他的当。假若江口的笔记是事实,那我就可以卷土重来,再次向桥田发起进攻。——她从法务局港派出所出来,搭上了出租汽车说,要到江口虎雄住所的代田去,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元子重新打起精神,走出茶馆。接近初夏的太阳,尽管到了下午四点,还挂在高高的天空。她又搭上了出租汽车。这一次是个人出租汽车,司机年近六十,运行安全平稳。环行七号线路上的车不多。象货车一样的卡车震动着地面赶超了过去。

“再过两个月就放暑假了,私人汽车都结伴分散到地方上去了,这里的道路行车就自由方便多了。”

老司机背着客人自言自语地说。元子想起了她在银行的时候,中伏休假时,曾经独自去北海道旅行过。

她既没有爱人,又没有亲密的朋友,平常总是自己一个人走路。她所去的各个地方,遇到的其他旅行者,不是阔气的团体伙伴,就是双双对对的配偶。自己一向是孤零零地独自旅行,并且已经习惯了,也不特别感到寂寞。她已习惯于孤独地生活在四面白墙的银行内,那就是自己的世界。

从白墙内飞出来,元子才发现了自由的、新的世界。她认为只要有才能,这个世间就是英雄用武之地,为人一世,只有在这个天地里生活才有意思;似乎无论怎么发展都能行得通,可供试验的可能性是无限的,人世间宛如夏天的太阳一样,闪烁着使人眼花缭乱的绚丽色彩。

然而,这种光彩突然被云翳遮盖了——

“好啦,就到这儿吧。”

元子原先见过的景色又呈现在眼前。老司机慢慢把车驶近宽广道路的一侧:

“留意。”

元子下车的时候,老司机关心地提醒她。她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可能还是苍白的吧。

对面有个小车站,那是井头线的新代田车站。元子见了这个小车站,就想起是从这条小路走进去的。她对这个地方仍然记忆犹新。

路的两侧,是连绵不断的住家和公寓,住家的房屋周围有墙。头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是在夜间,看不清楚,所以这次来一看,感觉周围的情况和上次稍微有点儿不同。右侧是废品回收店。元子还记得,上次夜间来的时候,在街灯的光照下,看到过那家的废品堆。左侧住家的房前,是枝叶繁茂的榉树,那天夜里来的时候,那一块道路上的黑暗,正是这株茂密的榉树把灯光遮住而投下的阴影,一起步行的那个高个儿男子就站在那树下黑暗的路上,把手搂在她脊背上拉近跟前,贪婪地吸吮着她的嘴唇。现在在那门前,是一个穿衬衣的中年男子正在用软管给树木浇水,还有幼儿在欢快地戏闹。

“我爱您,以前就对您产生了好感,您没看出来吗?——”

那天夜里安岛富夫的声音仿佛又回响起来。她没好气地啐了口唾沫。

这儿仍然是缓缓的下坡路,听得见右侧传来的电车声音,穿过三个十字路口,看到路正面竖着一块告示牌,上写:“此路不通”——一切一切都和那天夜里一样,只是光线的明暗对周围的景色投下的色彩不同而已。

在拐角处有户人家,小门里面是二层建筑的旧楼房,院内一直通到正门,生长着一排排翠绿的吊钟花。

元子在旧式格子门的旁边,清晰地读着“江口”二字的门牌,又很快地揿了下电钮。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马上回应。外面骑自行车的孩子们大声喧哗着通过去。元子再一次用手指按了门铃。

元子在等待门内回声的时候心想,出来接待的人,可能还是上次夜里的那个眯缝眼儿、圆脸型的儿媳妇,她的唇边有颗小痣,就是和安岛富夫说话,态度也格外谨慎客气。就是那个儿媳妇把江口虎雄的笔记转给了安岛,并且说她的公公已经睡下了……

里面传出了响动,有人走到了门口,听出是木屐的脚步声,元子从格子门前后退了两步。

格子门敞开了,站在门内的,是大块头的秃顶男子,宛如一个和尚。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镶嵌着一对橡子一般的眼睛,朝着元子瞪得滚圆。

“初次见面。”元子躬腰道礼后,又道:

“我是原口元子,是来拜见江口先生的。”

“江口虎雄就是我……”

肥大的老人以近乎诧异的眼神看着来访的女子。

“我在两个月以前,和安岛富夫先生来访过一次。”元子再一次鞠躬礼貌谨慎地说。

“唔。”老人的神态呆然若失。

在这刹那间,元子看着老人那仿佛纳闷儿的表情,认为他是忘了,便笑容可掬地道:

“那——那个安岛先生,您认识吧?”

“嗯,很熟,他是我的侄儿江口大辅的秘书呀!”江口虎雄带着九州的口音回答。

“那个安岛先生曾经和我一起来府上访问过。”

“噢!那你们是为什么事来的?”

元子一愣,心想,这个老人到底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能是记忆力减退了。

“听说您曾经在桥田经营的预备学校里当过校长,是吧?”

元子认为这么一提,他会想起来的。

“嗯,是当过,那是桥田请我,干了不长的时间。”江口马上肯定地回答了。

“您还记得吧?您把那个学校的情况记了笔记,给了安岛先生。”

“什么?我把记录学校情况的笔记给了安岛?”此时,老校长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是的,是这样。”

“你这是听谁说的?我没有记录那样的笔记,当然,我也没给安岛什么笔记。”

元子认为,考人可能因为是秘密笔记,所以说话要警惕。两个月前,因为是夜间来的,老人睡下了,没有见面。今天才是初次相互见了面。

但是,上次元子和安岛一起来也好,给笔记本也好,老人的儿媳妇事后不会不告诉他。这就更说明老人可能是忘了。

“不过,当时把那笔记给安岛先生的时候,我也在场看见过。”

“你是说在这里把笔记给了安岛吗?”

“是的。我就在安岛先生身旁。”

“是我亲手给安岛的吗?”

“不是,您当时等过我和安岛先生来,但是因为来迟了,您先睡下了。是一位年轻的媳妇接待了我们,是她把您的笔记本给了安岛先生。”

“年轻的媳妇?她是谁?”

“您家少奶奶吧!”

“什么?少奶奶?”

“是的,安岛先生这样介绍的。”

“胡说。”

“……”

“我连儿子都没有,家中哪来的儿媳妇?”

“喔?”

元子突然感到仿佛对面飞来一块石头,朝自己脸上打来。

“您真的没有儿子吗?”

“有一个儿子,上中学的时候就死了。”

“……”

元子一时目瞪口呆。但她还不死心:

“不过,不过,那天在您家里,确实有个媳妇,说是您家少奶奶,并且她还说我公公睡下了,按照您的吩咐,把您的笔记给了安岛先生……”

“你是说的两个月之前吗?”

“是。”

“那时候,我去九州住了一个多星期,那可能是安岛趁我不在家的时候,玩了一场把戏。”

“那,那是怎么回事呢?”

“你是被安岛耍弄了。那个家伙净出坏主意。他交往的女人,什么样的都有。那个女人,八成是安岛趁我不在家,让她冒充我的儿媳妇。”

元子的膝盖似乎挺不起来了。

“那个女人是什么模样?”

“三十二、三岁,圆脸,唇边有颗小黑痣。”

“哦,明白啦,是那个女人吗……那个女人跟着安岛的时间最长,安岛说是他的秘书,经常带着她各地转悠。”

刹时间,天地间象罩上了巨大的黑幕一般,元子觉得面前一片漆黑。

在耀眼的阳光下,元子又返回原来的道路。从网球场上归来四个青年姑娘,她们的笑声回荡在天空,又随着空气飘荡过去了。元子却感觉自己的周围,仿佛是一片真空世界。

——原来这是安岛富夫的骗术……那天夜里,在江口虎雄家的正门处遇见的那个“少奶奶”,原来是安岛的情妇,这是江口老人刚才亲自断定的。当时,就是那个唇边带黑痣的年青女人说:

“无奈上了年纪,一打盹,就象孩子一样坚持不住了。”

“人老了,都是这样,是我们来迟了,不必过歉。”这是安岛当时的回话。

元子回忆当时的情景,这个女人一本正经地装成“江口家的儿媳妇”,安岛作江口参议院议员的秘书,对议员叔父家的家属,也确实表现了礼貌客气的态度。这一切都是一个大骗局。那些所谓的材料都是安岛的创作。笔迹和安岛的不同,很可能是让那女人写的。

元子回忆自己把这份笔记摆在桥田面前的时候,他曾叫嚷道:

“胡说,全都是捏造的。”元子本来认为桥田应该表情狼狈,无言对答,可实际上他不是那样,而是大吵大嚷说这是胡诌,是捏造。可见,桥田是一开始就明白的。

可是,桥田在开始的时候既然明白了笔记内容是假的,为什么还要在元子面前表现战栗?为什么要表示认输,并答应元子的要求签书让渡土地的字据?元子现在分析这是他和安岛的共谋。

元子原来深信桥田和安岛的关系很坏,他们两人都这么说,特别是岛崎澄江,更是这样肯定的。看来他们这也是演戏,桥田和安岛之间的亲密关系,仍和以前一样。在土地登记簿上,用“失误登记”的方式把土地转来转去,和他合作的梅村喜美,也是共谋者。

在这次大骗局中,桥田的情妇岛崎澄江帮了他们的大忙。

关于桥田的各种内情,元子是从澄江那里听来的。她原以为,澄江的情报,是从陪睡桥田的床头上得到的,她认为男人和女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总是要说些真心话的。关于梅村和桥田的亲密关系,关于安岛和桥田的反目,元子都是听澄江告诉她的,而且深信不疑。元子万没想到,她片面相信了岛崎澄江那床头语,到头来反而是自己被欺骗。

元子回想当初的情形,岛崎澄江这个中年妇女,象可怜的小猫一样朝自己偎靠过来,张口闭口甜蜜地叫着自己老板娘,要求找桥田给她要赡养费。澄江的演技装得再逼真不过。在这中间假如没有岛崎澄江起作用,自己大概不至于被桥田和安岛轻易地欺骗到这种程度。

澄江当初到咖尔乃店来说,梅村店最近要歇业,要求咖尔乃店雇她当女招待。元子现在分析,那个时候,她和桥田合作欺骗自己的计划就已经开始了。对酒吧经营者来说,当然喜欢日本风格的女招待,这一点,她们是熟知的。策划者是桥田,安岛参与并配合了桥田的阴谋。

元子充满信心地认为,当初凭安岛的一张利嘴,从江口老人那里得到的揭露桥田的黑材料,会成为自己的“第三黑皮笔记本”。在这份笔记中,有二十五名学生家长给桥田提供后门入学通融金,元子又委托青山的兴信所,对这二十五人的存款银行作了调查。她现在发觉自己是多么愚蠢,禁不住狠狠地咬着嘴唇。

烈日当空,元子沿着烤人的路面蹒珊步行。擦身走过去的人又回过头来看看,象是在怀疑她是不是病人。

她踉踉跄跄,来到了七号环行线的宽大马路。从身后跑来的普通车和卡车,响着喇叭减慢了速度,司机认为前方走路的女人是梦游患者,不得不格外当心。

元子从新代田车站的石紛上下来,坐在站台的椅子上。这时候,开往涩谷方向的电车进了站,在站台上等车的客人纷纷上了车,只剩下元子依然坐在椅子上,列车员以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发车的鸣笛又响了。

下一班车来了,元子还没上去,只是呆然若失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次接一次来站台上等车的乘客,都把视线投在她身上,仿佛在探问,这个女人为什么独自坐在那里不动?接着,他们相继都上车了。说她是在这里等人吧?神态又不象。她上身前倾,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

“喂喂,你是不是不舒服?”有的人也上前来这样问她,其中多半是中年男子。

“不!”元子连头也不抬,无精打采地回答。

看到她这异常情绪而来关心她的男子,听了她这冷冰冰地回答,也就走开了。

“下一站是下北泽站,下北泽站。”——只有那广播声音随着电车一道跑去了。

元子至今还在围绕着安岛富夫想心事。前一时期,安岛自称为了下一次的选举,要去九州作一些准备活动,可是他走了一个多月,再没听到他的音信。元子想知道他的消息,便向他的所谓“安岛政治经济研究所”打去了电话,当时是个女办事员回电话说:

“先生在选举区里,至今还没回来……因为太忙,预定的时间要延长。”

回答的语调干净利落。还说:

“安岛先生不只是在熊本市,县内的其他各个地方都要去活动……所以不能准确告诉你联络地址在哪里,很对不起。另外,先生也嘱咐过,对初次来联系的人,不告诉联络地址在哪里……喂喂,你有什么事,可不可以告诉我给你转达?”

当时元子就认为,这是一个精明利落的办事员,不过感觉到,她的声音好象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当时也费过心思考虑到底象谁的声音。是不是自己店内的女招待?不是。是不是到店里来的女客?也不是。结果还是没有猜准到底是谁,现在她找到这个人了,当时在电话上回话的那个女人,就是江口家的那个所谓的儿媳妇,实际上是安岛的情妇。在江口家门口的时候,她和安岛那相互问答的声音,同一个月以前在电话上听到的那个声音,不是完全相同吗?但在当时却没有想起来。

后来江口老人对元子说,安岛把那个女人称作秘书,带着她到处转悠。从电话上的回话语气来听,也确实象是秘书。就是在她伪装江口的儿媳妇时,说话也是干脆爽快。

元子想到这里,脑海里不觉浮现出安岛和那个女人在背后嗤笑她的面孔,元子这时判断,安岛虽然自称去了九州,实际上肯定还在东京。后来安岛给咖尔乃打来电话问,桥田是不是真的把梅村店完全买下了?其实他这是明知故问。而元子自己当时却信以为真,并把自己去查看土地登记簿的情况告诉安岛,安岛听了后说:

“到底还是梅村店的女主人在桥田的甜言蜜语的哄骗下上了当,把土地贱卖给了他呀!”

安岛当时在电话上,仿佛深思似地嘟嘟哝哝说道。话里流露出的不快,原来也是为了让她信以为真。

元子这时认为,一切都是桥田和安岛的策谋,梅村和他们配合合作,安岛的情妇作他们的帮手,岛崎澄江甘当桥田的走狗为他服务。

回想起来,自己直到购买卢丹为止,一切计划都进行得太顺利了,对这过分的顺利,自己本来应该引起注意和警觉的。

可是她却认为那是天赐良机,过分相信了自己遇到了好运气。她回顾走过来的种种经历,从东林银行千叶支行私吞七千多万元的资金也好,敲诈楢林院长的五千万元也好,就是失足一步,也有被控诉贪污罪和恐吓罪的危险,简直象走钢丝一样冒险。可是,这两件事都成功完成了,所以自己就认为好运气来了,并且过于相信好运气还在继续着,只要运气好,万事都能顺利发展。于是导致自己不曾冷諍下来考虑一下,四周是否有险情。

那么,他们的目的到底是想干什么呢?他们是以梅村的土地为诱饵,把自己的钱全部诓了去,他们不只是抢我的钱,而是要叫自己倾家荡产。

他们为什么这样狠毒地来对待自己呢?桥田也好,安岛也好,元子实在想象不出自己怎么把他们得罪到这种地步。对方朝自己使出了这种狠毒手段,仿佛是向自己复仇,可是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复仇,元子也想不起具体原因来。

一个女人,经过个人奋斗来建立自己的生活,在他们看来,是不是太狂妄了?他们要戏弄自己一下?或是想看到女强人的哭相,并在背后鼓掌喝彩,幸灾乐祸,把欺骗女人作为他们的乐趣寻开心?

仅仅是这些吗?元子觉得还有更深的蹊跷隐在其中。——哎呀,猜不透。

元子想起在大久保的旅馆里,安岛对自己糟塌的情景。

“您还不熟练呀!”安岛抱起元子之后,又道:

“真没想到,您的经验太少啦!”

安岛的表情索然无味。

元子推断,安岛事后可能对桥田说:

“我和她睡过,一点意思也没有,她是个乏味的女人,一次就够了……”

这虽然是元子的猜测,可是她却恍惚感到,安岛和桥田二人就在她眼前这样大声说笑。

男人们这种自我炫耀的活,在咖尔乃店的醉客中,元子也常常听到。他们有时说和某某店的女招待睡过几次,有时说某店的年青姑娘一下子就上了手。他们总是以卑猥的表情,谈论着鉴赏的内容和火口,并且把这些事作为男人之爱情轻浮的本领来相互炫耀。安岛在桥田面前轻蔑元子的女性魅力,当然也属于这一类轻浮男人的卑猥交谈。

元子想到这里,从内心感到屈辱,全身发抖。她象被弹起来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一阵头晕,飘飘然,象是离了地,站不稳脚跟。这是一瞬间的贫血反应。

元子下了电车,走上了坡道。那里有照相机店、水果店、杂货店、中国汤面店、茶馆。一切光景都很眼熟,可是在感觉上,却仿佛走到远处什么城镇去了,心情很不好。她好不容易走到公寓前面的时候,附近的妇人向她问候说:“您好,今天好热呀!”

“您好,真的太热啦……”元子强作笑颜回敬了对方的问候,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急急跑上公寓的二层楼,在转动钥匙开门的当儿,也用手帕捂着嘴。

她进了门赶紧跑进厕所,胃里的东西象喷泉一样吐了出来。一次没有止住,接连又吐了二、三次。吐完东西之后,又吐出了酸臭的胃液,非常不快。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又漱了漱口,回到房间,精疲力竭地坐了下来,好长时间里气喘吁吁。

元子这次遭到了粉碎性的打击。另外,今天也确实太热,宛如盛夏一般炙人。江口老人的话和天气的炎热,二重打击之下,使她感到身体不适。可是这样激烈的呕吐,以前未曾有过,从看到那改写了的登记簿之后,她就感到恶心,甚至不得不跑进茶馆的厕所里。

元子想稍微躺一会儿,刚上了床,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邻居的一位年轻主妇,她手里拿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酸橙子,说是从乡下送来的,送几个给元子。这位主妇身穿怀孕服,腹部膨胀,说是怀孕八个月了。

主妇回去之后,元子突然不安起来,她想起两个月前和安岛的那次不寻常的幽会。

元子这一次的不安,是至今还没有想到的那种不安。她所以没从这方面来想,是因为近一年多,她的生理状况是不顺的,例假时来不来。她认为这种状况的出现,可能是因为环境的变化,原先是当女职员,长期生活在银行环境里,后来又当了一段时间的酒吧女招待,离开银行,也不是普通的退职,实际上是在危险地赌博,心情一直处在紧张状态。

她的紧张心情,从在烛台俱乐部当女招待之后,再就没停止过。从在烛台当女招待,又发展到自己开店,独立经营咖尔乃,也是颇为劳心费神的。

接着就是和楢林院长的周旋,元子说服了护士长中冈市子,利用她去和楢林院长斗争,这也是走钢丝式的危险的赌博。

从那之后,又拼命努力,想把梅村的土地弄到手,进而再得到卢丹店,这紧张的气氛始终不曾间断过。

元子记不清是在哪本书上读过,在这种紧张的状况下,生理状态就要出现不调。实际上,自己在一年以前,就常常是两个月没有行经,这一次三个月没来,她也认为是那种生理不调状况的继续,所以就没去认真注意是怎么回事。

可是,和安岛的幽会正好是在两个月前,生理上闭了经,今天又呕吐,难道真的怀孕了吗?

不会是这样。元子摇摇头想:那幽会不就是一次吗?当然,只有一次,也不一定不受胎。但是,那是太偶然了,很少会发生这样的事。不要紧,不要紧。元子自我安慰。生理不调从一年前就开始了。今天的这种情况,即使是明天,说不定还会出现,这次的心情不好,是因为明白了桥田和安岛的阴谋,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再加上今天的天气也确实太热了,这种情况不管落在谁身上,胃里也不能好受。

元子想象之余,一眼盯上了邻居主妇刚送来的酸橙,心想试试看,便抓起一个剥了皮,以似乎害怕的心情送进口里。一吃,果然味道很美,那甜酸味仿佛溶化在舌尖上,她忘我地吸吮着,感到清爽,心旷神怡,就象在沙漠地带遇到了清泉一样,不停地吮吸着酸橙的水分。

她把一个酸橙干干净净吃下

去之后,又不安地抬起了头。

但是,她又认为这是虚惊。口干,是大热天在外面走路的关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和怀孕没有关系。橙子谁都吃,吃酸橙的人,怎么会都是孕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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