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A去意大利住了一年多,他在那里遍游了美术馆和寺院,饱览了古画和雕刻,对一些打心里赞赏的名作,他心摹手追,认真临摹,还到各地作了写生旅行的尝试。罗马和佛罗伦萨,都有日本画家长期逗留,还有画家A的朋友。所以,A在那里呆了相当长的时间。

二月份,画家A回到日本。一周后的一天夜里,他又来到银座大街的烛台俱乐部。他走到电梯前面,遇到了送客的女招待,笑容可掬地朝他迎来。一年的光陌流逝过去了,可这里的情形和一年前差不多,一年前的往事,就象昨天夜里一样。

“哟,您回来啦!”

女主人睿子马上迎着进来的画家A走过来,让他坐在单人桌旁。这个店里的客人照例很拥挤,四周喧闹,人声鼎沸。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星期前。”

“一路平安,太好了。您从佛罗伦萨和米兰寄来的明信片收到了,谢谢您。”

“我这个人本懒,一年才通两次信。”

画家A表示歉意。

“两次我也很高兴。您一定很忙吧?”女主人并不介意。

“做做步行游戏而已。”

“您的脸色很好,象是晒了太阳似的。”

这时候,女招待千鹤子走了过来。

“您回来啦!怎么样,旅行很愉快吗?”

“愉快!愉快!在旅行期间和意大利的女子恋上了。”

“哎呀,那太好啦!那里的女子很热情吧!不过,越是喜欢卖弄的人,未必说的是真话。”

画家A要了兑水威士忌酒。在酒送来之前,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的桌位。

“您找春枝?”

女主人睿子猜度着画家的心情小声说:“她四个月前辞职走了。”

“噢。”

画家A不禁回想起一年前,在茶馆里看到原口元子和三个男人秘密谈话的情景。那一次,他忍受着疲劳站在太街上,从玻璃窗上反复揣摩原口元子他们的谈话。当时他认为,元子是在和准备开业的伙伴们商量开店计划。

“春枝终于也自己开起店来了吗?”

“是的。”

睿子点头回答。

“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附近。”

“是个小店吧?”

这时候,画家A在猜想,元子的小店不会在好地方,一定是在一栋杂居楼的地下室的一角,或者即便在楼上,柜台也一定摆设在狭窄的角落里。

“不,比想象的要大,是个大店。”

“呃?”

“她店里有五名女招待,还有很出色的姑娘哩。”

“呃?”

画家A一副怀疑的表情。

“那么,营业面积也不小吧?”

“她的店开在三楼,面积共有十三坪。不过,电梯前面的通路占去了一部分,实际面积只有十坪左右。”

“那是出兑过来的吗?”

这种情况在银座大街并不少见。

“哪儿的话。那是一栋新建的楼房,春枝开店的那块面积,她已经把使用权买下了。”

“咦?这可真是了不起呀!”

画家几乎惊叫起来,接着问:

“这一带新建的楼房,一定很贵吧?每坪要多少钱?”

“噢,那可说不准。前些日子在第七条街上,有一栋旧楼,在这栋楼的第九层上,有一家十三坪的酒吧,贴出了广告要出兑,权利金二千万元,房租二十万元。这是从广告上标出来的价格,可能高一些。春枝开的店和这个店比起来,不但地方好,而且还在新楼当中,每坪没有二百万元,大概买不下来。”

“那么,那十三坪合计起来,就要二千六百万元,是不是?”

“另外,每坪的设备费还要六十万元左右。”

“把这些加上,就得三千四百万元啦!”

画家叹了口气。

“嗳,先生,也帮我买个店吧!”

千鹤子从旁探过头来说。

“嗳,别着急啊。”

“真的?不要失信呀!”

“如果等不及,你就另请高人吧。”

“我等!先生既然这样说了,我非等到底不可。”

“如果我的画能卖一百万元一幅,我就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那我就要祈求上帝保佑啦。”

画家笑了笑,朝睿子小声问:

“春枝大概找了个很有钱的人当后台吧?”

“这,我也不知道。”

那个化名春枝的原口元子到底和哪个男人恋上了,一时很难猜准。

很可能不是常到烛台来的客人。元子打算自己开店,一开始就到烛台来学习,她的计划早于她来烛台之前,这说明她在来烛台学习之前,就可能找到了有钱的人做她的后盾。

“春枝从这个店里辞退的时候,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她没对您说过吗?以后生意上的打算也没向您请教过吗?”

“没有几个要辞职的女孩子,会把原因告诉别人。特别是春枝,什么事也不说。她来的时候,只说她打算开一个小酒吧。她来这里后,连个朋友也没交,是个神秘主义者呀!”

“的确是这样。春枝小姐性格怪僻,我也从来没有和她深淡过。”

千鹤子从旁插话。

画家的好奇心不觉萌动起来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到意大利去住了一年多刚回来,对家乡的新情况还不熟悉。

“喂,老板娘,你不是说春枝的店就在附近吗?我想去祝贺一下她的新开店,你看好不好?”

睿子打趣地看着画家的脸说:

“那好哇!我也只去过一次,咱们一块去吧。”

睿子虽然放心不下她那满座顾客的酒吧,却还是答应了画家的要求。

“您很忙,不敢占用你很长时间,只耽误一会儿,带带路就可以了。”

“没有关系,”

睿子与画家一起站起来。千鹤子笑盈盈地道别:

“回头还来吧!”

画家A返回帐桌前面等着睿子,趁此机会,他若无其事地向各个桌上的客人脸上扫视了一圈。

睿子把自己要外出的事,向经理小声耳语了几句,然后走过来,陪画家A一块儿上了电梯。

“今天夜里怎么没看见楢林先生?”

画家在电梯里问睿子。

“最近一个时期,楢林先生不到这儿来了。”

睿子用一个微妙的眼神回答了画家。

“春枝开的店叫什么名字?”

“那可是个好名字,叫‘咖尔乃’,据说,法语的意思是笔记本。”

“笔记本?这名字可真莫名其妙!”

二月中旬,马路上的霓虹灯虽然五光十色,还是让人觉得寒冷。

睿子怕客人发觉她的外出,连大衣都没穿,披上一条披巾,瑟缩着肩膀,和画家一道出来,走到酒吧集聚的繁华街上。

拐到另一条街走了几步之后,又拐了一道弯,便断断出现了不少酒吧间,也正是逛酒吧的时间,所以,路上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男子越来越多。

睿子边走边向上寻找看招牌。

“我记得春枝的店就在附近啊。”

画家A紧跟着她,也不住地盯着走过的一块块霓虹灯招牌。

在一幢杂居楼上,挂着许多店名的招牌,其中有酒吧,有小饭店,有酒馆,也有卖饭团的店。不过,最多的还是酒吧间。

“老板娘,晚上好!”

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男子一面向睿子问好,一面擦身走过去。

“晚上好。”

睿子刚回了礼。忽然又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走过去的男子的背后说:

“请稍等一下,先生,这附近有个叫‘咖尔乃’的店,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咖尔乃’就是原先您店里的春枝小姐开的店吧?”

这个男子回过头来,灯光下,看得出那是一张接近五十岁的面孔。

“哟,您知道得很详细呀!”

“呃,老板娘,咱总不能白花钱来这儿玩啊!”

“我低估您了。”

“大约再走三十米,右侧就是‘咖尔乃’。那是一幢新楼,悬挂着许多招牌,‘咖尔乃’就在其中。”

“谢谢。那个地方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咖尔乃’这个名字,似乎带点团伙头子的味道,你看是不是?”

“那叫咖庖奈,阿尔·咖庖奈,而‘咖尔乃’在法语里是‘笔记本’的意思。先生,您对德语很精通喽,但法语方面……”

“对,一点也不懂。咦?笔记本?她为什么给自己的店选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标新立异呗!”

“春枝小姐能在这种一流的新宅上开起店来,可真够气派啊!您说呢,老板娘?”

“是的。”

这个男子好象还有什么事想问问,但是因为画家A在一旁不方便,他就快步向前走去了。

“他是什么人?”

画家A指着睿子称先生的那个人问。

“他叫牧野,是个兽医。”

睿子小声回答。

“真看不出,他是个兽医?”

“他父亲就是兽医。他自己贪于吃喝玩乐。后来,因为兽医人手不足,他就跟他父亲学会并当了兽医。过去曾在山手一带,设立了专门为猫狗治病的医院。去他们医院的顾客,大都是这一带的富人。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那个医院就破产了。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又开了个小兽医院,收入的钱都用在吃喝玩乐上。这不,每天晚上要到这一带转悠。”

睿子说到这里,没再深说下去。所谓“种种原因”,能使人想象到兽医的为人。他肯定在女人问题上一塌糊涂。

“啊,找到了。”

画家跟着睿子停住了脚,抬头朝灯火通明的大楼墙上一看,发现一个用片假名写着カルホ(即咖尔乃)的招牌。往上直到五楼,大约有二十多家的招牌并排挂在上面。

到电梯的过道上也是灯火通明,银白色的电梯里面新得耀眼。

这里和那煤烟熏黄了的陈旧烛台店大不一样。睿子虽然是第二次到这里来,还是禁不住睁大眼睛仔细打量。

他们在三楼下了电梯。通路左右两侧的门上,都写着酒吧的名字。左侧尽头,有一道紫黑色的门给人以庄重感,上面雕刻着金字:“咖尔乃俱乐都。”

高个子的睿子轻轻推开门,画家跟在身后,通明的灯光下,女招待们闻声转过脸来,她们的面孔一下子映入了画家的眼帘。

“哟,老板娘来啦!”

元子一眼认出了是睿子来访,赶忙跑上前来,把门从里敞开,背着室内的灯光站在门口,一见画家跟在后面,又一次发出了惊异的声音:

“哟,先生也来啦……想不到先生还能到我们这祥的地方来,欢迎,欢迎,请。”

元子这次的语调兴奋得有点儿颤抖。

来之前,画家已听睿子说过,元子买的店,面积有十三坪大,减去电梯前面通路占去的部分,实际只有十坪大。店内的门旁边有一厕所突出出来。并排着,还有一个为顾客寄存物件的架子。钩状柜台正面酒瓶架的后面,有一个象是更衣室和存放东西的小地方,入口处,垂挂着一条幕帘。剩下的那么一块空间虽不怎么大,却摆着五张桌子,每张能坐四个人。柜台前面大约有十个衣架,比想象的还要宽敞。天棚和墙壁都是新的,无论怎么装饰,都会是很漂亮的。桌子、椅子更是新得放光,又洁净又好看。整个店,都被统一为茶褐色调,再用黑色加重点缀一下,使色调更显庄重大方,格外增添舒适感。买价和设备费合计大约要花三千万元,这是睿子的推算。画家坐在桌旁喝着威士忌,听着睿子估计的数字,里里外外仔细观察。

元子坐在画家和睿子的对面,女招待也来到了桌旁。另外两张桌上有七、八个男客,看上去象是会社的职员,旁边有两名女招待陪酒。在柜台前面,坐着五名男子背对柜台谈笑风生,时而还和酒吧间的长发酒保搭讪几句。画家A看到这一切,不禁感叹这个店的兴旺繁盛。

说起元子,和一年前的印象大不一样了。总之,她现在彻头彻尾地是个酒吧老板娘了。她那宽阔的前额被遮在了头发里面,发型梳得颇赶时髦。一年前,她梳的是近似垂髻的发型,腮颊明显向里凹陷。但现在,那种形象连影子也不见了,她那突出的下巴都圆起来了。就连地瘦削突出的双肩,现在也平缓下来。她比以前明显地胖多了。

她在烛台的时候,身上总穿着小花图案的衣服;而现在,衣服上撒满了浅黄色的花花草草,上面扎着带有紫红色蝴蝶图案

的黑色带子,从带子的缝隙间,又隐隐约约显露出嫩竹色来。

仅仅一年不见,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这使画家感到很意外。从元子的巧妙化妆及和服的选择上看,酒吧女老板的威严和职业身分,都充分表现出来了。

元子不仅和在烛台的时候比较变化很大,与她在东林银行千叶支行当职员时的情形,也大不相同了,简直令人怀疑眼前的“春枝”和当年的那个女职员会是一个人。作为女性来说,她的长相本来没有多少魅力。难道职业变了,就可以人为地带来这么大的改变吗?

画家A在烛台,几乎感觉不到他曾离开过日本一年,过去的一切都象是昨天的延续。可是他在“咖尔乃”,却对这一年的时间有切实的感受。

“‘咖尔乃’、‘笔记本’,你给贵店起了这么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

画家A向元子祝贺之后,接着向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在画家眼里,一年以前在银行里见到的那个原口元子,现在已经面目全非。眼前的元子,简直是一个地道的酒吧间的女老板。

“没有什么理由。法语‘笔记本’这个名字,只是一种感觉,想出来就命名了。”

元子笑容可掬地回答了画家。不过,她的眼神里却分明蕴含着她隐瞒了什么。这一点,画家和睿子都猜不透。

“噢,只是一种感觉啊。”

“可以这么说。”

“是谁给想的这个名字?”

睿子端着酒杯,喝着威士忌问。

“不,老板娘,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想用法语表达‘笔记本’的意思,用日语的‘笔记本’作店名太乏味了,所以改用了法语,向别人学会了这个法语单词。”

“有人说你的字号好象是团伙头子!”

“咦?”

元子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因为变化太突然,画家不由得看了看她的脸色,她那象是受了冲击的目光正瞪着睿子。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们通到了兽医先生,是他把‘咖尔乃’说成是‘咖庖奈’”。

睿子意识到自己说团伙头子,刺激了元子,便做着否认的表情,急忙笑着向元子解释。

“噢。”

元子似乎放下心来了,表情也缓和多了。

“那个兽医真要命。”

看样子,那个经常在银座酒吧街上游荡的兽医,是远近出名了。

“我说,春枝小姐。”画家A从旁插进话来说:

“我去意大利之前,曾经从附近一家茶馆的窗口,看到您在里面和三个绅士商谈什么事。”

“三个绅士?”

元子的眼神仿佛投向远方,作出一副想不起来的表情。

“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其中一人头发已经半白,看起来是个挺有身份的阔人。”

“唉呀,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当时,画家在那个茶馆的窗外反复看了两三次。元子和那三个男人谈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结束,照理说,是不应该想不起来的。不过,她正忙着筹备开店工作,也有可能是忘了。

“我还以为这个店的名字,是那几个绅士们给想出来的呢。”

“不是。”

元子的表情如果有人注意的话,是很奇妙的,她轻笑了一下,否定了画家的猜测。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咖尔乃’是我自己起的。我所以想起‘笔记本’这个名字,是记得好象有这样一部影片的名字这样叫,所以就起了它。”

元子又收回目光,看着画家与睿子。

“电影的名字?”

“有一个法国电影名,不是叫‘舞会的笔记本’吗?”

“噢,有,有,是战前的旧电影。”

画家在想起来的同时大声喊出来。

“是战前的名作,导演是有名的朱力阿恩·丢比比艾,最佳女主角是马里·拜尔,她扮演的是美丽的寡妇,是最漂亮的女演员……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我怎么会看到呢?”

元子捧腹大笑起来。

“那部电影上演的时候,还没有我的人影呢。”

“那当然喽,就连我,也是十五、六岁时看的,那也不是首次演出,而是经过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重演,是哥哥带我去电影院看的。”

“怎么,十五、六岁就能看懂外国电影吗?”

女招待瞪着惊奇的眼神看着画家。

“能看明白,因为情节比较简单。现在还记得,那个寡妇拿出一个笔记本来,里面记载的,全是她做姑娘的时候,初登社交界,舞会上向她求爱的男人的名字。她成了寡妇后,为了知道这些男人后来的情况,便一一进行拜访。浪漫透了。”

画家回忆起往事,精神格外兴奋地说个不停。

“这部电影的故事情节,我也听一个人讲过。觉得寡妇的这段浪漫的香艳史简直妙极了。头脑一热,就仿照电影,给店取名‘笔记本’。”

元子作了具体说明。

“干杯吧!”画家兴奋得大声提议。

“好!为了我们青春时代的象征朱力阿恩·丢比比艾,为了‘咖尔乃’——‘笔记本’店的兴旺,干杯!”

元子碰杯,其他顾客莫名其妙,一齐转过脸来看他们。

元子的本意,是计划给店直接取名“黑皮笔记本”,因为她开店的资金来源,就是靠了“黑皮笔记本”的帮助。

刚才,元子急中生智,借用电影名称,巧妙地掩盖了本意。这一点,画家和睿子当然不会知道。

电话铃响了,酒保拿起听筒一听,对方说:

“请波子小姐听电话。”

一位女招待应声走过来,从酒保手里接过听筒贴紧耳朵,上身微微前躬和对方通话。这位小姐在所有女招待中,最年轻,最漂亮。

“哎哟,是楢林先生!”

她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可还是引起了睿子的注意,自然,元子也听到了。

在元子的记忆里,蒲原英一和楢林谦治是紧密相连的。她的记忆里同时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个子女人。那女人眼角细长,脸颊凸出,口型稍显大一些。她的身体并不瘦,肌肉比较发达,可是,她的胸部却是瘪瘪的。她动作麻利,说起话来例行公式。她去银行办事,几乎从来不露笑容。存款股的人都说,她身上飘溢出来的,消毒味多于香水味儿。她从营业台前面走开,一直到推开大门,在大理石地面上,总是目不斜视,急匆匆地大步走去。她的臀部酷似男人的形状。她大约每二、三个月,就去东林银行千叶支行办一次事,是那里的常客。那女人就是蒲原英一的使者。

元子的那个黑皮笔记本,在交还支行行长之前,她已请人复印了复制本。不过,她已和行长约定,保证不把复制本送给税务署等部门,只是留在手头作个参考。

一年前在茶馆里商谈时,副行长村井曾经说:

“原口小姐,你虽然把这个笔记本还给了我们,可是你手里还有复制本,你会不会再利用复制本搞新的阴谋敲诈呢?”

副行长说这话的意思显然是不放心,担心元子把复制本交到什么地方去。所以,当时元子也明确回答说:

“副行长,你不必担这份心,正是为了保证信用,我们现在才堂堂正正签定保证书,我决不干那种鸡鸣狗盗之类的卑鄙勾当。”

从那以后,元子把自己的明确回答,始终当作“君子协定”严袼遵守。

但是,为了参考而保留复制本,悠然之间可见其意犹未尽。

当然,黑皮笔记本的内容,是定期存款的假名户头和真名对照一览表,这是她偷偷从原帐上抄下来的。在假名真名连记的许多栏目中,就有假名蒲原英一和真名楢林谦治这两个名字,真名下面记载着职业——医师。楢林妇产科医院院长,还记载着在东京都的住址。

黑皮笔记本上没有记下存款金额,不过,一年半以前,元子在总帐上看到蒲原英一这个假名户头的存款余额是六千二百万元。

蒲原英一户头的存款,元子一点也没动,因为这个户头不是她直接办理的。大约有六年的时间,那个满身“消毒药”味的高个子女人经常来到银行窗口,在特别存款股,要求办理假名户头的定期存款。她要求把蒲原英一的存款单寄存在银行里,但是不寄存印鉴。这样,元子一直未能插手。

元子能够操纵的假名户头的存款,只是那些认识和信任她的存款户。他们不仅把存款单委托她保管,连印鉴也交给她代管。

蒲原英一的定期存款,从六年以前开始,定期两年,已经连续三次了。在这期间,一次也没有废除存单,一到期,就原封不动地办理转期手续。利息也一起存进去,是名副其实的长期存款储蓄。

可以肯定,楢林谦治在其它银行也有同样的假名户头存款。他本来住在市内,却特意跑到千叶的银行去存款。仅据这一点来判断,他在市内的银行里,在周围附近的县银行支行里,肯定也会有同样的假名户头存款,这种分散存款,是逃避征税的最好方法。

可以推测,既然那个三十岁、肌肉发达的高个子女人,每二、三个月一次去东林银行千叶支行存款,那么,她去其它银行存款的次数,大概也相仿。一般来说,是按顺序进行的,所以,去各个银行的次数,理应是大致相同的。同类存款的其它银行有多少家,不清楚。不过可以想象,至少也有五家以上,当然,他在各个银行里的存款户头用的假名不会是一样的。蒲原英一仅仅是在东林银行千叶支行里用的假名。人对金钱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当医生的尽管已经得到了税收政策的特别优待,可是他们仍不满足,还要进行大量的偷税活动。

以蒲原英一的名义来到银行窗口办理存款的那个女人,也一定会到其它银行去。办理这种存款,不是随便派个人都可以的,必须委托最可靠的人去办理。楢林谦治本人一次也没有在存款窗口出现过。

被派去银行办事的那个女人不是楢林医生的妻子。她第一次来存款,元子曾悄悄问过存款股接待过她的人。据说她是楢林谦治的表妹,她的名字元子也听说了。后来,存款股的那个人又调到别的县支行去了。

元子去烛台俱乐部当临时女招待时,曾经见过楢林谦治本人。他微微发胖,从他的体形来看,营养是充分的。头上的花发,眼镜片后总是闪烁着慈祥目光的一双眼睛,处处显示出他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他的脸丰满红润,嘴唇稍厚,不多说话。一笑起来,眼角皱起了鱼尾纹,整齐漂亮的牙齿也就露出来了。

他的性格开朗大方,证明他的生活是优裕的,很象个资本家。据说医生这种职业,平日接触的尽是些忧郁不乐的病人,为了稳定情绪,需要一种轻松愉快尽情玩乐的场合。

可是楢林谦治也好,和他结伴的其他医生也好,他们在烛台俱乐部从没发生大吵大闹的事。平时,在那些所谓“高级俱乐部”、“夜总会”里,找女人寻欢作乐的客人并不罕见,但却很少见到楢林干那样的事。有时候,别人开几句玩笑,他就大声笑起来。让人看起来,他仅仅是个天真无邪的醉客。

元子在烛台作临时女招待时,楢林谦治一去,元子也混在女招待们中间,坐到楢林谦治的桌子旁边。在不实行点名制的俱乐部内,陪客的女子不分主次。一般说来,客人最喜欢熟识的女招待,紧靠客人守在桌旁,她就自然是这个桌上的中心。客人回去的时候,她也跟随着一直把客人送出店外。在此场合下,其他的女子自然就降到配角的地位了。元子就是这配角当中的一人。无论到哪个桌上,她都是规矩谨慎地坐在那里不动。楢林谦治来了,她也是这样。

元子来烛台只是为了自己开店而体验生活,并没有讨得客人欢心的意思。等到自己开店的时候,能把烛台的客人拉到自己店里去,这种打算也没有。她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自己开店而来学习的。客人的生活状況,女招待们的服务方式,她们的性格,她都是作为酒吧环境的一部分,带着“经营”的观点来观察这一切的。

元子抱着这种态度在烛台俱乐部学习,当然,就不会受到女招待们的欢迎了,因而没有人和她主动亲近。因为大家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开店来学习的,不但不当伙伴对待她,甚至采取敌视的态度,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和她保持一定的界限。当然,更没有任何女子向她请求,希望她有朝一日开了店,能够给予照顾,被雇到她店里去服务。

元子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漠的环境。她从在银行的时候就是这样,长期以来只知道埋头工作,没有一个女职员和她亲近。刚入行的时候就被老职员冷落,同事们也疏远她。在食堂里吃中午饭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和她在一起。下班回家的路上,更没有人约她一起出去喝茶。其他同事们都结伴到

什么地方去玩,她只能用寂寞的眼光目送着他们。

和元子年龄相仿的女职员们,一个接一个地结婚退职,她却始终站在旁观者中,慢慢地,她便成了银行资格最老的女职员。她只顾埋头工作,但男职员们却认为,她是嫁不出去的女人,埋头工作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的情绪。面对男人们的白眼,地毫不示弱,偏不退职。已经结了婚的同事,有的又离了婚,也有的家庭不和,没有幸福。每当她听到这些传说,心里反而觉得是一种安慰。

元子因为工作熟练,精明强干,被上司信任重用。她性格死板,有关她的桃色新闻,一件也没有。从银行的角度来说,她的这些特点要远比魅力无穷更难能可贵。

存款户也是这种心理,他们对元子的信赖,就是因为她办事稳妥和技术熟练。当然,客户中,也有人对窗口上的年轻漂亮的女职员很迷恋,但是,长期来往的顾客,还是对元子精湛的业务技能表示欣赏。

银行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相当严肃和冷漠的。男职员除了工作之外,很少跟她搭话。只有新手除了接受她的业务指导外,还算敬慕她。

元子已经将近三十岁了,她已经开始考虑自己将来的出路了,那就是辞退银行,自己独立做生意。她暗暗注意存款户中各行各业的生意,想从中选择一项适合自己经营的小规模的生意。凡是理想的生意种类,都需投入大量的资本。她平时注意观察,凡是银行存款户中的中、小企业,景况都不兴旺。这从他们的存款状况和外勤人员的谈话中,就可以了解清楚。

元子要开酒吧间并不是出于什么特殊的缘由。在世人的观念中,一般都把银行工作看作是高尚的可靠的工作,是金饭碗,而把酒吧一类不稳定的工作,认为是低贱下等的职业。这一行业就是去银行贷款,也不被彻底信任。可是,这一世俗观念在元子眼里却不是这样看待的。她觉得长期被关闭在四周白墙的银行里面,长年累月被工作和纪律束缚得紧紧的,再加人事关系冷若冰霜,实在寂寞无聊。她为了从这个囚笼一般令人窒息的环境中逃脫出去,就是开酒吧店,只要能挣钱也愿意干。她还考虑到,在银行,可以交往的关系受到极大的限制和约束,而从事酒吧间这一行,却可以在这一方面大显身手,连顾客也包括在内,使自己交往的社会关系有可能得到不断扩大和发展。

要开酒吧店,需要相当数量的资金。这一方面,元子决定采取非常手段,从银行里擅自借用。她在办理假名户头存款方面,对情况是相当熟悉的。她要擅自借款的主要目标就是这挂假名存款的户头。可是,既然是擅自借用,就不能暴露,一旦暴露,就会使自己身败名裂。她想来想去,既要擅自借用,又不能使自己身败名裂,最妙的办法,就是想法使借用的钱一分也不用还,永远也不用交还。在这一点上,她绞尽了脑汁,想了许久,早已胸有成竹了。她按照自己想好了的计划,神不知鬼不觉,一直秘密准备了三年,不但别人没有发觉,自己也从来没有泄露给任何人。

在秘密进行计划准备的三年间,她常常自己偷着高兴,她自进入银行以来,周围的人没有给她一点温暖和爱情,她把自己秘密进行的宏伟计划,看作是对周围那些冷酷无情的人的一种报复。到了最后,就是充分利用“黑皮笔记本”这一威力强大的武器,保证自己秘密计划的胜利实现。在这三年中,她的一切活动都是根据周密计划来进行的,效果也确实很灵。当她在茶馆里抓住了银行上司的弱点,看到他们在黑皮笔记本面前的狼狈丑态时,心里爽快透了。所以,她为了纪念黑皮笔记本给她真来的胜利,就把自己开起来的酒吧间的名字用法语命名为“笔记本”。这一古怪店名的由来,除了她自己以外,别人谁也不知道。

烛台的睿子和画家A一起来,嘴上说是为了给从国外回来的画家带路,但很明显她是受好奇心驱使,想借此机会再来窥视一下元子店后来的情况。在这之前,睿子只在元子开店不久的时候来过一次。

睿子毫不客气地直盯盯地看着元子的脸说:

“您完全变成酒吧老板娘的风度了,气质老练、也有威严!”

睿子的讲话决不只是恭维奉承。元子在她店里的时候,是一副贫弱寒伧相,而现在简直换了一个人,这意外的变化,不能不使睿子吃惊。

元子对自己的事业信心百倍,她那踌躇满志的情绪,已从她喜悦的神态里显露无遗。

睿子的视线从元子身上移开后,接着又对店内的装饰、女招待、酒保,以及顾客的阶层等等,全面进行了观察和分析。她想要从这一切豪华的景象中判断出,元子身后的那位资助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元子到烛台去要求当见习女招待的时候,睿子询问了元子的工作单位,两人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要开的酒吧店,打算在什么地方?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花不了多少钱;但若是在银座大街,那可需要大量的资金呀!你自己有那么多的钱吗?是不是有强大的后盾支援你?”

元子当时回答说:

“没有,没有任何人支援我。”

“是吗?一个女人仅凭自己的钱就能开起酒吧店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搞不好连老本都会赔进去啊!”

睿子当时说这些话的意思,很难分清她是在忠吿,还是在委婉地试探真情。

睿子现在依然没有放弃对元子的那位后盾的种种猜测。她要从元子的穿戴打扮以及化妆的突出变化上,从店内非同一般的样式上,推测出其中的内情。但是,元子开店资金的秘密,是任何人都休想知道的。

可是,正如睿子所忠告的那样,元子的咖尔乃俱乐部自开张以来,一直在亏损。她购买大楼的权利费,开店的准备费,合计起来,已经花掉了五千几百万元,剩下的只有二千万元了。以后如果继续亏损的话,就不可收拾了。元子目前正在思考解决办法。

“那么,咱们该走了吧!”

画家从桌旁欠起身来,睿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哟,再稍坐一会儿吧?”

元子相继看了看两人的脸挽留道。

“不啦,睿子很忙的呀!她是开着业跑出来的,现在该让她回去啦,下次来多呆会儿。”

画家鼓鼓捣捣地从口袋里取出来一个纸包,“请把这个作为我的祝贺礼物收下吧!”

“唉呀,这怎么好意思呢?”

“就请收下吧,元子小姐。”

睿子从旁劝道。

“谢谢……老板娘,麻烦您了。百忙中还特意来关照,太谢谢您啦!”

“没有关系,来时不算太忙……元子小姐,请您过来一下。”

睿子把元子叫到没有他人的角落里悄声问:

“那边那位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子是谁?”

元子的目光随着睿子指的方向转移过去:

“您问的是不是波子?”

“怎么,她就是波子?多么可爱的脸蛋呀!太漂亮啦。”

“是的。我的最大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你是通过什么路子把她请来的?”

“这个女孩子是自荐来的,她说愿意在新开业的店里工作。”

“咦?她原来在哪个店里工作?”

“在神户的夜总会,是她自己说的。”

“这么说,她可能是关西人喽?”

“不,她是一年以前从东京去神户的。据她自己说,因为留恋这里,所以又回来了。”

“多么出色的女子呀!但是……”

睿子本来要提醒元子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可正在这时来了客人,睿子就大声把话岔了过去,说:

“好好干吧,咖尔乃的老板娘。”

睿子边说边把目光投向了波子的背影。

睿子和画家还是沿着那条酒吧很多的夜路,并肩返回烛台俱乐部。

两人走着走着,不觉从狭窄的路上刮起了一阵冷风,把一张散开的广告从墙上刮了一下,正巧卷在睿子的衣服下摆上。睿子把这张广告从衣服上扯下来一看,是一张色彩鲜艳的简易酒店的开店广告。

“她的店比我所想象的阔气多了!”

画家把围巾甩到脖颈后面,对元子的酒吧店发表自己的议论。

“您也有这样的感觉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大吃一惊。因为元子离开我店的时候曾经说过,她要开的酒吧店,是一个带柜台的小规模的店,而现在,这个店却开在一幢新建的大楼上。”

看神情,睿子似乎又想起了当时元子背弃她的事情。

“那么说,有关她开设酒吧的事,她和您商量过?或者请您传授过各方面的经验吗?”

“是的,当时她说,她想自己开一个小规模的酒吧,要我给她出出主意,多介绍一些这方面的经验。因此,我就根据她告诉我的计划对她讲,开一个这样小规模的酒吧店,不需要花很多的资金。在经营方面,可以用十年的威士忌陈酒,按比例兑上水或冰块,价钱如何如何才合算。还介绍了白兰地水酒的价钱如何如何,威士忌纯酒的价钱如何如何。以及酒菜怎么调理最合算,混合酒怎么搭配,我都告诉了她。如果有人要复杂的鸡尾酒,便可以借口店里没有酒保,不能做而拒绝。我这人心眼实,相信了她的活,讲了一通。万没想到,她竟开设了一个那样规模的店。倒是我相信了她所谓柜台式酒吧的话,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蛋。”

“这么说,元子的背后肯定有出主意的人吧?”

“我也这样猜,一定有人作她的资助者,不然的话,她自己哪来那么多的钱?”

“元子当上了老板娘,那身打扮简直让人认不出她了。想想她原来在烛台时的寒碜样,和现在相比,完全变成了两个人。”

“真的,我有好长时间没到她店里来了,这次来一看,也感到意外。”

“元子小姐的酒吧店不但内部装饰漂亮,色调也给人以美感。”画家A又从艺术的角度谈了自己的印象。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睿子肯定了画家的印象。

“我看元子小姐不仅身后有资助者,就是在经营上,也一定有能人帮她出主意,您信不信?”画家问睿子。

“不一定。我看象现在这样的经营规模,元子小姐自己是能担当起来的。她在我店里的时候,我就看她是个机灵人,我想她是能做好这项生意的。她本来在千叶银行里工作时,就经过大世面了。”

“在千叶银行?”画家从旁盯住睿子的侧脸。

元子在自己开店以前,夜里到烛台当实习女招待,白天在银行里工作,这一情况睿子知道。因为一年以前,画家向睿子问元子的情况时,睿子就回答说元子有正经的职业。

元子在东林银行千叶支行工作过的事,睿子当然是知道的。因为元子向她要求到店里来实习的时候,睿子连户籍的抄本都让她带来了,那么,元子的工作单位她自然也过问了。

可是,画家也不好把他在东林银行千叶支行见过元子的事告诉睿子。他怕说出来会引起睿子的多心,误认为他是出于对元子的关心而有意向她隐瞒,他只有假装以前不知道的样子把话岔开说:

“元子小姐既然在银行干过,那她在金钱的管理方面肯定有丰富的经验啦!”

“我看也是。元子和其他女子不同,做事有条不紊,头脑冷静,可能是长期干银行工作养成的性格。”

“她是一个很会算计的女性。她在银行工作过,所以在经营上很拿手,可是这和经营酒吧是两码事啊!”

“那倒是。酒吧店里的经营和在银行里用计算器截然不同,酒吧的帐本上常常会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

睿子以经营老手的姿态轻轻笑了笑。

“那么,老板娘,你看元子开的酒吧店,眼下的经营状况怎么样呢?”

“怎么说哪?店里的装饰倒是很漂亮,但是女招待吗……”

“她店里那位叫波子的女招待最好,既漂亮又满脸喜相,而且待人接物也和蔼可亲,特别惹人喜爱。在酒吧间里,长相再漂亮,但如果带哭相,也是不受客人欢迎的。能雇到波子这样的女招待是很难得的,而且波子也是个很能干的人。”

“但还是一脸孩子气啊!”

画家回忆着刚才见到的波子的形象。在五个女招待中,他对波子的印象最深刻,和睿子介绍的情况相同。

“她那张孩子般稚气的脸庞,正是她得天独厚的有力条件,她就是靠着这张天真烂漫的脸庞的魅力,让那些风流醉客们不得不倾倒在她的脚下。”

“您的眼力不愧是有经验的老板娘啊!”

“不懂得这些,就支配不好女招待,也不能很好地选用。嗳,先生,您还记得到我们店里去的那个楢林先生吗?”

“您说的是那位妇产科医院的院长吗?

“是的,就是他。最近,他根本不到我们店里去了。为什么呢?现在才知道了原因,他是又盯上咖尔乃的波子了。”

“所以,换了马鞍了?”

“刚才在咖尔乃店里,接电话的酒保叫波子听电话,您不是听见了吗?波子在电话里娇声娇气地对楢林先生卖弄风骚,从话筒里都传出来了,这我还听不出来?波子已经把院长先生迷住了!”

“哦?有那么高的手腕儿?”

“波子这种女子,可正是楢林先生喜欢的典型女性呀!”

睿子和画家悠闲自在地边走边谈,正谈到这里,对面走来一个瘦高个子男人,一见睿子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老板娘,您好!”

“哟,您是宫田君?”

睿子站住,借着街灯的光亮看了一下对方那微暗的面孔。

“是我。”

年轻的男子对旁边的画家用眼神示意。

“最近没看到您,身体好吗?”

“噢,不过,我做胃溃疡手术,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两个月。”

“唉呀!我可一点也没听说呀!”

睿子做出吃惊的神气紧皱着眉心说。

“从前我胃就不好,但没往心里去,常喝点酒。结果一下子发生了胃穿孔性的腹膜炎,不得不入院做了手术,又疗养了这么长时间。”

“太大意了可不行啊!”

“今后一定注意。”

“那,现在好了吗?”

“嗯,总算能出来自由活动了。”

睿子点点头,急忙把手提包上的金属卡子打开,从中取出一张万元钞票塞到宫田手里,说:

“就算我到医院去看望您的一点心意吧!”

“这……”

宫田比划着要把钱送回来,但手却紧攥着钞票不放。

“谢谢您,老板娘。”

宫田说着,把两手举到前额向睿子表示谢意。然后,告辞走了过去,可是,又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返回来,紧追了两三步,贴着睿子的耳边悄声说:

“告诉您个事,可千万别往外说。前天,国家税务局到琴惠俱乐部去检查了。”

“呃!”睿子瞪大了眼睛。

“因为是强制检查,俱乐部给折腾了个底朝天。不但到银行查存款,还到‘琴惠’老板娘家里,从房顶到地板下,都翻了个了,据说是为了查找她们隐瞒存款的证据。”

“……”

“据说税务官认为她们的偷税绝不会仅从去年才开始,所以,连三、四年前的帐目也一同被追查。”

睿子听了,不觉扳起了严肃的面孔。宫田继续说:

“我听到这么个消息,请您也要引起注意!”

“这你放心,我们没做过那种事,宫田小弟。”

“那当然,您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您是个很安分的人嘛。”

宫田说完,点了一下头就走开了。

“这个人叫宫田,从前在一个酒吧店里当过经理,现在没有固定职业,专为酒吧间物色女招待。”

睿子不等画家问,就主动把宫田的情况告诉了他。

“嗳?我倒听说过有一种人专干这项职业,原来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啊!”

画家回过头去想再看一眼,可是,那个细高挑儿的男人已经在霓虹灯光的街道上消失了。

“是的。在银座这条繁华的大街上,一共有三千多家酒吧。哪个店里有什么样的女招待,每月能收入多少钱,特别是那些出色的女招待,他似乎都有详细记录。一旦需要,他们就马上相互串通,进行交易。”

“恐怕一千个人也打不住吧!”

“可真不少啊!”

“当然,里面还包括在职的经理或者有经验的侍应生。这个人的人品还是不错的,我对他一直另眼看待,说不定哪一天我也需要他的关照。”

噢!那一万元慰问费的真正用意,原来是这样呀!画家一下子明白了。

他俩来的路上遇到了兽医,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了这个专为酒吧物色女招待的宫田。可见,在银座这个世界里,可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

“是不是象刚才那样,哪个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要当作情报来告诉您啊?”

“他们对酒吧的情况很熟悉,所以消息很灵通。刚才你也听说了,国家税务部门怀疑琴惠店偷税,便对它进行了强制的调查。这个店里的业务相当兴旺,所以,它很早就被税务署盯上了。太可怕啦!”

睿子缩了缩肩膀。不一会儿,她和画家来到了烛台门前。一看,一个老绅士被女招待们从电梯里送了出来。睿子撇开画家,飞快地来到老绅士身旁:

“哟,是会长先生,这么早就要回去啊?慢待了,请您多多包涵。”

睿子甜言蜜语地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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